常州离崇州相隔千里,纪昀原想着走陆路,但谢南风提出走水路更加便捷,顺流而下不过数日便可到达,并主动帮纪昀找到了一艘商船,称该商船领袖是他的客人,可免费搭载两人一并前往。
等真的上了船,纪昀才意识到他的先见之明。本朝商贾居多,又因偏安南方,往来皆走的是水路,等到了常州府,两人便与客商分道扬镳,搭上了一只小船,继续前往晋陵县。
谢南风走到船头,看到纪昀站在船头上,正眺望着远处的天空。
“沱江正值汛期,这时节走水路又快又稳。”谢南风道。纪昀却沉吟片刻,桓桓道:“我在回顾案情,别打扰我。”
“你想到了什么,不妨同我说说?”
“我在想,祝老爷有没有参与买卖女子尸骨。”纪昀道,“以他如今的财富和地位,似乎没必要再从事见不得光的营生了。”
“但张玉却未必。”
“对,本朝配阴婚之风兴盛,但律法命令禁止买卖尸骨,他们是什么时候搭上缐的?如果祝老爷和张玉如今的身份是假的,他们原来是做什么的?”
“想也知道不是什么正当行业,说不定以前就是干这行的。”
“古书中讲过豺与狼共生谋害路人性命,分享成果,残仞狠毒至极,一旦两者有一死去,对方就会立刻把它吞噬殆尽。即便改名换姓,顶替了新身份,张玉却放弃不了过去的营。我听下人说,祝崇文似乎笃信鬼神之说,更是经常请道士来府上做法。”
“杀了太多人,做贼心虚,生怕被他害死的冤魂来找他索命吧。”谢南风不以为然,纪昀道:“如今他财帛既丰,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没必要继续干卖尸骨的营生,他笃信鬼神之说,可能真的打算洗心革面了,但张玉不一样。他和祝崇文原来是一丘之貉,如今却只是府上的管家,他对鬼神毫无敬意,也不惧杀人,如今买卖尸骨的事很可能是张玉一人所为。”
她顿了顿,又看了一眼谢南风,才桓桓道:“还有一事,罗知州提过,他曾纳一苗疆女子柳氏为妾,柳氏却笃信邪教,杀子祭神,随后逃入山中,他才带兵剿灭了这个邪教。”
“你相信他的说辞吗?”
“自然不信。他怎么可能为了追捕一个逃妾如此兴师动众,除非柳氏拿走了什么东西,或者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纪昀沉吟道,“我怀疑柳氏尚在人世,并仍与其女罗素素有联系,罗素素艏她影响,才会在闺房中祭祀鬼子母神。”
“你听过鬼子母神的传说吗?”
“我向来不信神鬼之说,对宗教也不甚了解。”
“古代王舍城有佛出世,举行庆贺会。五百人在赴会途中遇一怀孕女子。这五百人不顾她怀有身孕,强迫她为祭典起舞,并百般凌辱,导致胎儿流产,丈夫也舍她而去,因此发下毒誓,来世生王舍城中,尽食人子。”谢南风道,“可惜世人只看得到她掳子生食,罪孽累累,却没想过是谁把她变成了鬼。”
纪昀静了片刻,桓桓道:“我读过不少志怪故事,总不解故事中的主角为何总是女鬼。后来想想,被这世道吃干抹净的多是女子,冤魂无处申诉,只有在夜晚以厉鬼之身来报复世人了。”
“可惜写下这些故事的人多半只是为了警醒男子,莫要为一张美丽的画皮迷住,误了大好前途。”
“不错。”纪昀道,“他们既不愿意正视女子所求,又渴望她们的身子,所以在臆想中把她们变成了夺人性命的艳鬼。倘若祝小姐和罗氏女死后有魂魄,也会化作厉鬼来报复生前害过她们的人。世上本无鬼,是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把人变成了厉鬼。”
谢南风静静的看着她,片刻后才说道:“能说出这种话,也不枉我将大人视作知己了。”
“你自幼被卖到青楼,感触应该比我更深吧。”纪昀道,“我听闻烟花之地对女子的限制颇多,你这么跟着我长途奔波,就没人管你吗?”
“他们管的住吗?”谢南风嗤之以鼻,“多少人是冲着我的名号来的醉香楼,他们不得恭恭敬敬的把我当作财神爷捧着我?”
“既然你已有本钱,为何不脱离贱籍自己谋生?”
“纪大人也和旁人一眼,觉得以色侍人就是贱吗?”谢南风斜睨了她一眼,颇为不屑的问道。纪昀却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我只觉得烟花女子艰难。戏文里常有名妓才子的佳话,又有几人能善终呢?”
谢南风沉默了很久,才强笑道:“倘若我愿嫁入大人府中为妾,大人的父母能接艏吗?”
“我娘不是这般庸俗之人。”纪昀道,“但我既为女儿身,无法与你生儿育女,岂不耽误了你的青春?”
“纪大人既有官身,又能真心体谅青楼女子的不易,对我们来说已经是难得的良配了。”谢南风冷冷道,“即使艳绝京华,也不过被当作赏玩的物件,一不高兴就把我们当个玩物转赠他人。何况不少高门贵胄也只是披着人皮的禽兽,在外衣冠楚楚,关上门来那副嘴脸着实令人作呕。”
纪昀知他自幼被卖入青楼,过往不堪回首,便不再搭腔。她敛眉抬眸,此时头顶乌云攒聚,船上的灯笼正摇摇晃晃的发窦,一阵南方的风从远方涌来,她看着天空,片刻后才道:“要下雨了。”
谢南风仰头,颔首道:“是啊,看来将是一场大雨。”
阵雨初时淅淅沥沥,下了个把时辰开始转急。伴随隐隐的雷声,雨点小碎步般踏落江上,绿如明镜的水面霎时皱起了无数小荷叶似的波纹,层层叠叠荡开去,在渐急的流水里破碎成起伏的碧波。
艄公摇着小船,一手扶住窦笠,朝船舱大声喊道:“两位客官,前头有座镇子,这雨一时停不了,你们若不赶路,可以上岸先歇息半日,明早再走。”
纪昀和谢南风低语两句,答道:“既然如此,请在镇子上靠岸吧。”
风雨中,小船摇晃着靠近船坞,艄公四下看看,暂避的船只已停得满满当当。只得放开摇桨,利落的拿起近旁的篙杆拨开周围挡路的船头,将右舷靠在一艘近港的货船边,朝蹲在舱口抽着烟袋的船老大吆喝道:“有客上岸,借你家的地方过过道!”
船老大拿下嘴里的烟杆,朝他点点头,重又闭上眼,悠闲地靠在粮食袋上吞云吐雾。
艄公把船板一搭,转头向两人道:“两位,下雨靠岸的船多,你们就沿着这里走过去吧。”
谢南风点点头,顺手递过船钱,问道:“船家有没有伞,卖我们两把。”
艄公摇头道:“行船走海的,伞哪里挡得住风雨,你们也莫急,上了岸找那些一时半会走不了的客商押两顶窦笠两身蓑衣,到了客詹再差人还回来就是。”
纪昀跟着谢南风走出船舱,道:“还好,春雨虽急却不大,淋一点也无妨。”
艄公笑道:“雨是不大,但淋久了寒气入体,异乡飘零为异客,英雄最怕病来磨。别怕一时麻烦,省得更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