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碧城,原名賢錫,字聖因,一字蘭清,法號寶蓮安徽旌德人。光緒九年(一八八三),出生於一個有着較高文學素養的家庭,父親吕鳳岐光緒三年(一八七七)進士,先後出任過國史館協修、玉牒館纂修及山西學政,著有静然齋雜談等。母親嚴士瑜能詩文,生有四女,在她的熏陶下,日後均有所建樹,而碧城和她的兩個姐姐吕湘吕美蓀很早就享有「淮南三吕,天下知名」(章士釗巽言跋)的美譽。

吕碧城資質聰穎,五歲知詩,七歲能作巨幅山水。也許蒼天有意欲使成大器者經歷一番磨難,一八九五年,父親因勞頓疾作而撒手人寰;緊接着,惡族爲霸占財産,將碧城母女幽禁,並以「滅門」相威脇。爲了保全膝下孤女免遭毒手,柔弱的母親無奈中只能茹痛棄産,攜碧城姐妹一起遠走來安外家,臨行時的情景無比辛酸:「覆巢毁卵去鄉里,相攜痛哭長河濱。途窮日暮空躑躅,朔風誰憐吹葛巾?」(吕美蓀送崑秀四妹由天津南歸)而與碧城自幼訂親的姓人家,面對這一連串的變故,强行退婚,給碧城心靈留下終身難以平復的創傷。許多年過去了,往事依舊無法忘懷,她以「衆叛親離,骨肉齮齕,倫常慘變」(歐美漫遊録予之宗教觀)來形容當時所發生的那一幕幕人間悲劇。不久,吕碧城離開來安,奉母命投奔在天津塘沽辦理鹽政的舅舅嚴朗軒,這一去便是六、七年。在此期間,她一邊發憤讀書,刻苦鑽研,一邊不斷地忍受着疾病和親人離别的雙重折磨,孤苦無告,把一腔幽怨都傾吐在詞中:

寒意透雲幬。寶篆煙浮。夜深聽雨小紅樓。姹紫嫣紅零落否?人替花愁。臨遠怕凝眸,離思難收。一身多病苦淹留。來日送春兼送别,花替人愁。(淘沙

楓葉紅,柿葉紅,紅盡南樹幾叢,離人淚染濃。山重重,水重重,水復山重恨不通,夢魂飛繞中。(相思

一九〇四年初,吕碧城爲研究新學,約同女友君夫人準備轉往女學讀書,然而却遭到舅舅的竭力反對。也許緣於一時的激憤,抑或是對於多年來深受舅家生活束縛的反抗,吕碧城在有志未伸,無法忍受之際,鋭意進取的决心却益發堅定。於是有了如下一幕:

塘沽甚近。某日,舅署中秘書君之夫人赴,予約與同往探訪女學。瀕行,被舅氏駡阻,予憤甚,决與脱離。(歐美漫遊録予之宗教觀

吕碧城終於離家出走,這在晚絶大多數的女性尚被禁錮在深閨之時,需要多麽大的决心和勇氣!此時,吕碧城的生活一無着落,幸好她遇到了熱心助人的佛照樓主婦、愛才如命的大公報總理英斂之,一切遂化險爲夷。事後,她不無感慨地寫道:

……翌日,逃登火車,車中遇佛照樓主婦,挈往寓。予不惟無旅費,即行裝亦無之。年幼氣盛,鋌而走險。知夫人寓大公報館,乃馳函暢訴。函爲該報總理君所見,大加歎賞,親謁,邀與夫人同居,且委襄編輯。由是間聞名來訪者踵相接,與督署諸幕僚詩詞唱和無虚日。舅聞之,方欲追究,適因事被劾去職,袁公委彼助予籌辦女學,舅忍氣權從,未幾辭去。然予之激成自立,以迄今日者,皆舅氏一駡之功也。回首渭陽,愴然人琴之感。(同前)

吕碧城來到天津,就學的事並没有結果,實因碧城的國學根柢已相當深厚,當年間已没有她可進的學校。在英斂之的提攜下,吕碧城進入大公報任職。這時的中國社會正處於激烈的變革時期,倡揚女權,尚武强國,挽救民族危亡的呼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吕碧城自覺地站在時代的前沿,與之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她那一系列慷慨激昂、振聾發聵的言論,通過報紙媒體,飛越大南北,走進千家萬户:

蓋欲强國者必以教育人材爲首務。(論提倡女學之宗旨

當列雄競争之時代,弱肉强食,各肆憑陵,尚武精神,尤爲立國之要素。……馬伏波越南之銅柱,班定遠室之山河,重整宗邦,豈以殺傷爲樂?嚴防邊海,詎能割地求和!(征賦

風雨關山杜宇哀,神州回首盡塵埃。驚聞白禍心先碎,生作紅顔志未灰。憂國漫抛兒女淚,濟時端賴棟梁才。願君手挽銀河水,好把兵戈滌一回。(和鐵花館主見贈韻

雖然此時吕碧城年僅二十出頭,可是她那超乎常人的深刻見解,富有革命性的戰鬥精神,可謂巾幗不讓鬚眉,與熱血男兒同領時代風騷。

爲了實現「强國者必以教育人材爲首務」這一宏大理想,吕碧城在風氣未開、末北方女學尚處草昧未闢之時,立志創辦女學,造就人材。爲此,她奔走呼籲,「抒其芻論,假報紙遊説於當道」(與某先生書)。她的這一番舉措,不僅得到了社會名流英斂之方藥雨傅增湘等人的大力支持,也得到了時任直隸總督袁世凱天津海關道唐紹儀直隸學務部總辦嚴修的贊同。經過將近一年的努力,光緒三十年(一九〇四)孟冬,近代中國最早創辦的女學之一,北洋女子公學宣告誕生,碧城出任總教習。

如今已經很少有人知道女革命家秋瑾亦曾取號「碧城」,當年她在報紙上看到吕碧城的進步言論,異常興奮,認爲是不可多得的同志,遂擬往天津拜訪。一九〇四年五月十九日,時在塘沽吕碧城得知秋瑾將自會晤的消息,回信英斂之夫人云:

所云秋碧城女史,同時而同字,事亦甚奇。惟伊生於名地,閲歷必深,自是新學中之矯矯者,若妹則幼無父兄指授,僻處鄉隅,見聞狹隘,安敢望其肩背?然既屬同志,亦願仰瞻風範。(致英夫人書

吕碧城熱情地期待着秋瑾的到來。六月十日,女界革命的先驅吕碧城秋瑾天津大公報館相會,兩人一見如故,同榻共寢,親密無間。秋瑾毫無隱諱地將此行目的告訴碧城,而碧城亦坦然真誠地向秋瑾敞開心扉。這次相見,在吕碧城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數十年後記憶猶新:

都中來訪者甚衆,秋瑾其一焉。據云彼亦號碧城,都人士見予著作謂出彼手,彼故來探訪。相見之下,竟慨然取消其號,因予名已大著,故讓避也。猶憶其名刺爲紅箋「秋閨瑾」三字,館役某高舉而報曰:「來了一位梳頭的爺們!」蓋其時作男裝,而仍擁髻,長身玉立,雙眸炯然,風度已異庸流。主人款留之,與予同榻寢。次晨,予睡眼矇矓,睹之大驚,因先瞥見其官式皂靴之雙足,認爲男子也。彼方就牀頭庋小奩,敷粉於鼻。嗟乎!當時詎料同寢者,他日竟喋血飲刃於市耶?彼密勸同渡扶桑,爲革命運動,予持世界主義,同情於政體改革,而無滿之見。交談結果,彼獨進行,予任文字之役。彼在東所辦女報,其發刊詞即予署名之作。後因此幾同遇難,竟獲倖免者,殆成仁入史亦有天數存焉。(歐美漫遊録予之宗教觀

吕碧城没有能響應秋瑾「同渡扶桑,爲革命運動」的提議,但她應允「任文字之役」,以和秋瑾的革命事業遥相呼應,並履行了自己的諾言。一九〇七年七月,秋瑾革命失敗,在紹興被捕遇難,碧城也因此受到牽連,險遭不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