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州城承受了它原本不该承受的。
悬命庭的这驾庞然大物,辘辘的车轮碾过城头前的那条道路时,瓜州城墙扬起的灰尘几乎迷住了所有人的眼睛。当它挤进那截低矮城墙间的那堵门户间时,连常年呼啸的风声都在痛苦地嚎叫,墙头的泥土簌簌落下如同流泪。
悬命庭,属实没有什么好名声。
在当今朝廷的催命司出现之前,道殿的悬命庭是天下间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他们缉妖、他们追命,他们无所不在,他们令人无处遁形。
无情,残忍,狠厉……你能想象到的所有负面词句,都可以用来形容他们的存在!
他们以此为荣且乐此不疲,他们狂热而又虔诚地践行着自己对苍穹上高天所作出的承诺和发愿。
他们,是狂信者!
热烈而一往无前,以前的他们,身着纯白,是道殿最为纯粹的一群人!
而现在,无论是谁,无论车上车下,无论是那些似在受罚的人们,还是高踞车辙上的四使,他们全都是一身纯粹的黑,冰冷而又凌冽!
“哼,换了一身皮,又待怎样呢?”
呼延小蛮和缀玉默默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和悬命庭的人一前一后到了瓜州城门前。
“小蛮施主的哥哥,大概是没有来找他们麻烦。”
呼延小蛮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她这会儿已经一如往常,微笑着说道:“来的是阿什拉,我哥哥不会找她麻烦的。更何况……”
她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她应该不会骗我。”缀玉不明白她的这种莫名的信任从何而来,但他选择了相信。
“大和尚,你的晚课怕是还没有做好哦?”她突然回过头,笑眯眯地盯住了缀玉的脸。
“心有所感,这些课业一时不做也无妨。”缀玉回答得云淡风轻,仿佛理所当然:“大日轮寺的‘业’,与旁处不同。”
“有什么不同?”
呼延小蛮和缀玉站立在三三两两喜爱看热闹的人群中,很是扎眼和引人注目。
“我从东边来,无论是僧是道,有甚么两样?”
“治经的藏在自己的宝刹静观里,从来未曾下过山门;修行的高来高去,什么时候低头看过人间?”
回答呼延小蛮的,是一道自呼延小蛮身后传来的声音,并不是缀玉。
呼延小蛮惊奇地回过头,却又不得不低下头——盖因对方个头有些太过矮了一些。
这有些不能轻易诉诸于口舌间的大胆发言,让三人周围的有些百姓有些不满地转过了头,看到说话的是个半大小孩儿,才骂骂咧咧地放弃了教育对方一番的打算——大概是些“不知者无罪,童言无忌”一类的无聊理由。
说话的人,比呼延小蛮还要矮一点点,岁数不大,神情却很是高傲。
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们身后十几步的距离,也在一边目视着远处悬命庭的车驾进入瓜州城的方向,一边不急不缓地破开人群,向她的方向走来。
别的先不讲,首先映入呼延小蛮眼帘的,是一方长度远远超过对方身高的长长木匣子,因为说话的小子总是微微低着头,以此来勉力扛起那方木匣,才不至于走一步就敲一下脑袋。
他没有同行的人,所以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原本纯白色的衣衫上,满是一路风尘仆仆的的泥土的痕迹,高高挽起的袖子和扎在腰间的衣服下摆,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
但是他精神很好,圆嘟嘟的脸看起来红里透白,发髻细心地梳成了很多的小辫儿,然后又归拢在一起,用一道翠绿色的发箍收束在脑后。
唇红齿白,眉眼明朗,看上去一幅很是可爱的粉嫩嫩的无害模样。
呼延小蛮眼神很好地看到了对方衣领下有柔软而又贴身的锦衣,看上去很像南唐那边来的南锦。
“你是南边来的客人?”
呼延小蛮接过了话头,没有让缀玉去直面对方有些冒犯的言语:“道殿有天下行走,明宗也有转世佛子……我虽然很乐意看到这两边的任意一方都吃上些瘪,那只会让我快活!”
“但是……”
呼延小蛮双臂环抱,弯腰凑到了对方的身边:“我有一位僧人朋友,你冒犯了他,我大概率会想要揍你哦!”
她的语气很温柔,但说出来的那有些些微冒犯的话,又让缀玉半是好气半是好笑。
“好了,小蛮施主。”
缀玉平静地上前两步,将呼延小蛮的身子带到了身后:“这是天下人的天下,无论是身处长安城还是琳琅京,不管是在苍山墨海旁牧羊,还是在大雪山上餐风饮露!”
“人人皆是一样。”
“有什么可以说?又有什么不可以说呢?”
他踱着步子,悄无声息地隔断了对立双方那互相不肯相让的视线。
“这么看来,你这个和尚还不算太坏……”小小的人儿轻轻托了托身后的木匣,有些惊奇地在缀玉脸上扫视了一圈,神情里却没有表露出任何的害怕。
缀玉的眼睛细不可查地挑了挑。
“你想错了,我怎么会是那畏畏缩缩的南唐人?”那小小的脸上充满了嘲讽似的不屑和肉眼可见的蔑视:“我是堂堂正正的嬴秦人!”
“我们尊佛,养道,用儒。”
“我们无所不敬,我们又什么都不敬!”
缀玉蓦然抬头——他想不到自己会在一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很多的后辈身上听到这一番有些看似狂妄的话!
他在大日轮寺修行之余,曾经细致研究过各国和各个势力的境况,所得结果,也是与他一般无二!
“谨受教,不知施主名讳?”
缀玉躬身,恭敬地将双掌摊开,伸到了小人儿的面前。
“我当不得你的老师,不用这样毕恭毕敬。”小人儿侧开身子,在呼延小蛮有些不爽的眼神里避开了缀玉那有些隆重的礼节。
“你可以叫我,小公子。”
依旧是那副很是傲气的语气,依旧是那个骄傲得让人有些讨厌的模样。
“可以让开路了吗?我要进城里去了。”名为“小公子”的小人儿,显然有某种顾虑,并没有什么深交的打算。
缀玉一阵恍神。
就在谈话的这会儿,悬命庭的人已经彻底进入了瓜州城,百姓已经失去了兴致,开始如同潮水般散去。
他和呼延小蛮正很不巧地站在小公子将要前行道路的正前方。
“你干嘛不给我们让路?”呼延小蛮率先发难,说出了让缀玉有些气闷的话来。
“你不来看我,怎么知道我在你的路上?”
“既然已经见我动脚,而两位还在原地不动分毫……谁来谁往,大概已经清晰明了?”
呼延小蛮顿时气结。
因为小公子的确已经迈出了那一步,有理所当然的理由。
缀玉苦笑,让出了可供一人通行的空隙。
小公子微微点了点头,无视了呼延小蛮那几欲噬人的眼神,步伐平稳而又坚定地走向了瓜州城的方向。
“啊啊啊啊啊啊!”
“他好臭屁啊!”呼延小蛮的声音有些抓狂。
“好了,小蛮施主,随小僧回去吧。裴寂和他妹妹夭夭,大概已经等得急了……”
“臭和尚,你啥时候给我行过那般大礼?你们大日轮寺的礼是不值钱还是怎样!”
“哎!我问你话哪!”
…………
呼延小蛮自顾自话,缀玉和尚静默不语。
这种客人,大概还会有很多吧?
缀玉有些忧心了起来,以至于呼延小蛮在他身边喋喋不休了些什么,他也没有听得很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