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白袍空自老(中)

月色西移,清辉洒在病榻上,洒在袁昂的额头上。

澄亮的光线寻到了二十年前的前尘往事。

陈庆之回忆道:“我在吴郡待了半年,再之后就去了北徐州。”

“你说江南水乡会消磨男儿的豪情志气,要去大梁边境。老夫当时还给你下了封举荐信。”

陈庆之让陈昕将他肩下垫的高点,他依靠在床边说道:“不错,我在兖、徐二州守境保民十年,终于等来了上阵的机会。”

袁昂叹息道:“唉,谁承想萧综会在两军阵前舍家叛国呢?”

“若是没有那变故,我当时也无力与那临淮王战于彭城。”

“老夫还是感念你派亲兵护送小女回京。”

“当年在吴郡之时,司空爱女之切,我是见过的,自当施以援手。”

“她们孤儿寡母就住在我府上。如今铃儿,铃儿死了,小直也死了。”

袁昂口中的小直即为萧直,他是萧综与袁铃儿的长子,被封为永新侯。

萧综叛逃后,萧衍改其名为“悖直”,后又恢复,授其晋陵太守,两年前病故。

陈庆之宽慰道:“往事都已过眼烟云,斯人已矣,司空……”

“听昕儿说,你还有一桩要紧的事要当面告我?”

陈庆之微微点了头,说道:“昕儿,你先出去。”

陈昕退出去后,陈庆之又指了指归流说道:“这位小师父……”

归流不愿让袁昂为难,规规矩矩地行了僧礼,说道:“小僧先退到院外,请老先生与这位将军畅谈。”

袁昂绷着欣慰道:“老夫待会儿再叫你进来。”

这边陈昕与归流二人在院内站着,且先不论。

只见袁昂将屁股下面的墩子移的更近了些,他的眼中闪着光说道:“是我那铃儿的事吗?”

陈庆之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司空可记得三年前楚州之战?”

“老夫听人谈过,那年侯景率军七万,俘虏我大梁楚州刺史桓和,子云你率众击退侯景,夺回失地。”

“那是大同二年,冬月初九。侯景占我楚州后,分作两路进攻北谯,我率豫州军与其大战。魏军兵疲马饥,被我击溃。”

陈庆之接着道:“我派骁骑营沿路追击,侯景丢弃大量军械粮草,一直追到阳平郡。”

袁昂默默的听着,眼睛中射出期待的亮光。

“我手下骁骑营的校尉姓常,他俘获了魏军的一个粮草官,起先原先并没当回事儿,只按照平时的法子来。

前线将士往常俘虏到敌军官佐,都是让他给家中写信送钱来,交钱买命。

此人只说家中无妻无子,孤身一个。这个粮草官姓阳,祖上是辽东的,到他这一代早已经落魄不堪了。

他说他拿不出钱财,但是可以给常校尉一桩大买卖。”

陈庆之声音虽有些嘶哑,但已渐渐有了中气。

陈庆之接着说道:“此人原来是个阉人,曾经服侍过豫章王殿下,也就是他魏国的丹阳王。”

现任豫章王乃昭明太子长子萧欢,前任豫章王是司空大人的小女婿萧综。

萧综投降北魏后,胡太后嘉其诚孝,拜司空,封为高平郡公、丹阳王,以寿阳公主许之。

寿阳公主名叫元莒犁,乃彭城王元勰之女,元子攸之妹。

“此人是寿阳公主随嫁的内监,河阴之变后,寿阳公主身死,豫章王北走,他一个人在洛阳活了下来。

而后高欢派侯景经略洛阳,他凭着以前的关系,竟混到了个管理粮草的小官。”

袁昂终于开口:“此人说的的买卖是关于萧综的吗?”

“他说的买卖是豫章王殿下的儿子。”

袁昂总是直呼萧综的大名,陈庆之却始终把他当做梁武帝的儿子豫章王。

“萧综除了小直,还有其他的儿子吗?”

“那姓阳的起先说的是豫章王与他魏国的寿阳公主育有一子,名为萧殿。

常校尉吃不准此人言语的真假,他在我手下干了七年,对我从无隐瞒,全都禀告给了我。”

陈庆之接着说:“我们让其拿出服侍过豫章王殿下的证据,他交代了他在彭城家中有豫章王殿下曾经戴过的冰花麒麟玉佩,还有几卷豫章王殿下的诗文集卷。”

“那玉佩老夫见过,陛下亲自赏的。麒麟上的冰花是芙蓉纹样。”

“司空好记性,我遣卫士便装去彭城中取了回来,验来确实如他所讲。都在那个包袱里装着。”

陈庆之说着指了指一旁桌案上的淡蓝包袱,袁昂的目光顺着落在了那上面。

“这些东西,就全凭司空处置了。”

袁昂点了点头,毕竟这世上只有袁昂与梁武帝还真的在乎萧综了。

“我久见北人,当年进洛阳城的时候,我也曾差人打探豫章王下落。可竟从未听说过他与寿阳公主有过子嗣。”

袁昂犹豫了一下,说道:“子云,其实老夫也曾派家仆去洛阳见过萧综,却未听说二人有过子嗣。”

陈庆之接着道:“我亲自见了那姓阳的,他叫阳健,我让他讲出萧殿的下落来。

他言道萧综是中大通元年逃出齐州的,当时寿阳公主已经有了身孕,不便跟随他北逃。

她留在了刺史府内产下萧殿,再之后公主就被尔朱世隆掳至洛阳。那孩子被公主的随身侍女抱走,必在齐州之内成长。”

袁昂对元莒犁的孩子并不太关心,但觉得毕竟是萧梁骨肉,便接着听了下去。

“那阳健说那个将萧综的尸骨偷带回江南的人,都能获数百万钱赏赐。要是能找到这个孩子,交给江南的天子必能换来更多的赏赐。

我听后言辞中充满讥讽,只觉得此人在给我们编故事,便让常校尉把他拉出去砍了。

谁知此人求生心切,又说出了一桩秘事。”

袁昂屏住呼吸,看着陈庆之抿了一口水后,慢慢将身子挺直。

“这阳健说,当年曾有一个南人进了豫章王殿下的府邸,他给豫章王说了一个秘密后,便匆匆离开,此后再未现身。

这之后豫章王在府中悲喜不能自抑,时而仰天长笑,时而捶胸痛哭。

后来他说给了寿阳公主,寿阳公主便交代我去了一趟大梁的徐州和兖州。”

注:“永安年中,尚庄帝姊寿阳公主,字莒犁。公主容色美丽,综甚敬之。与公主语,常自称下官。授齐州刺史,加开府。及京师倾覆,综弃州北走。时尔朱世隆专权,遣取公主至洛阳,世隆逼之。公主骂曰:“胡狗,敢辱天王女乎!“世隆怒之,遂缢杀之。——《洛阳伽蓝记·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