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白袍空自老(上)

陈昕深情黯然,躬身在前引路,归流扶着袁昂走在他后面。

这湘宫寺毕竟曾作为王府,占地面积远比涵元寺的大。袁昂两人跟着陈昕在寺内兜来转去,走的是寺内的偏僻小径。

月下的湘宫寺,只有那座双子塔容易分辨。归流经过那里时,想起袁昂说的累累白骨不禁打了个寒战。

因是袁昂贴身带着的和尚,陈昕也没多问,将二人引到罗汉堂后的一个小院。

院门外有几个穿着便装的汉子守着,他们腰间都跨着长刀,显然看起来与这古刹格格不入。

陈昕进了小院,立在门外压着声音喊道:“父亲,司空他来了。”

屋内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昕儿,快请进来。”

袁昂用抬起右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左臂,一旁的归流会意后紧紧扶住了他。

二人走到门前正要进去,陈昕想拦住归流时,袁昂并不理会,径直带着归流。

归流一进到房里,就和扑鼻而来的草药味撞了个满怀。

房内摆设简单,只是寻常僧侣的住处,想来是寺内临时腾出来的。北面墙上挂着陈旧但依然整洁的长衣与白袍,还有一把饱经风霜的长剑。

两根烛火燃至将尽,光线忽明忽暗,映照着床榻上的病人枯瘦的面容。

袁昂开口道:“子云,是我,我来了。”

陈庆之,字子云,时为南、北司州刺史,总督江淮四州诸军事。

今年三月,陈庆之以病上表请回京医治。

武帝以侯景犯淮水界,不许,赐以大内药石。

秋八月,陈庆之卧病不起,诏令密送湘宫寺,遣内宫太医察之。

这些事袁昂是在一个时辰前从陈昕口中得知的。

陈庆之的脖颈努力地前倾着,但是他太疲惫了,只能用眼睛斜斜地注视着袁昂二人。

只听得他喘着粗气道:“司空,司空亲至,我,荣幸啊!”

袁昂看他痛苦的情状,关切地说道:“昕儿都同我讲了,你怎的不让他早点来告我。”

陈昕进至房内,坐到陈庆之的床前,把他扶起身来,让枯瘦的父亲斜斜地倚在他的身上。

陈庆之顺了一口气,苦笑道:“我这病…怕是好不起来了…”

袁昂坐在一个墩子上,叹道:“子云,你今年不过五十多岁,在京中安心调养就是。”

“我在平阳时,就来了许多名医为我诊治,没用的……”

平阳,司州刺史的官署所在之地。

袁昂,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用黄色锦帕包着的白瓷瓶,递给陈昕,说道:“这是上清派陶弘景几年前炼制的九转还阳丹,给你父亲服下。”

陈庆之吞下那颗红通通的丹药后,努力地想要抬起小臂,但终究只能把手抵在床上。他指了指袁昂身后的归流,问道:“这位是?”

归流此刻并不知道眼前这人就是鼎鼎有名的白袍将军陈庆之。

他正要开口,袁昂先说道:“他不是外人。”

陈庆之并未细细追问归流的身份,问道:“今年多大啦?”

“小僧今年十六。”

他自顾自地说着:“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在雍州,那个时候陛下还是雍州刺史。”

袁昂见他回忆起往事,问道:“子云,你从几岁跟在陛下身边的?”

“九岁,隆昌元年,那是第一次见到陛下,从那以后我这条命便给了陛下。”

袁昂默然不语,隆昌是前齐萧昭业的年号。

齐武帝在隆昌元年初驾崩,传位于皇太孙萧昭业。袁昂本名袁千里,因他深得齐武帝赏识,齐武帝赐他“袁昂”之名。齐武帝授他太孙的中庶子,萧昭业即位后,袁昂领卫将军。

那年,萧衍也在建康城中,他为西昌侯萧鸾出谋定策,最终帮助萧鸾废杀萧昭业,篡位登基。萧衍由此得以入值殿省,在前齐的政坛上崭露头角。

西昌侯萧鸾得位不正,又将齐武帝后人屠戮殆尽,萧衍之后很少提及自己当年的拥立之功。

归流只见陈庆之眼里闪着微弱的光亮,他说着:“我家本是个不入流的寒门,家父把我送进建康做个棋童。若不是遇到陛下,今生只怕做个商贾了。”

陈庆之停了下来,顺着眼角流出清泪。

袁昂答道:“子云,你出身微末,却能累有战功,是天不愿你被埋没啊。”

“千年后,我恐怕只是史官笔下的一个佞臣。”陈庆之接着回忆道:“永元二年,我十七,那个冬天雍州的朔风凛冽呼啸,汉水的冰结的有数尺深。”

他身后的陈昕柔声说道:“父亲,父亲,太医说您要静息养病啊。“

陈庆之让儿子把水端给来,他润了润干涸的嘴唇接着道:“那个时候陛下打算起兵进攻东昏侯,他勉励我要勤知兵事,多看兵书。我随陛下去了校场,他对着数千甲士历数萧宝卷的罪状,我当时脑子里只有‘见龙在田’四个字。”

归流耳听他描述,内心中泛起的却不仅仅只有慷慨之情还有那愈加强烈的好奇之意。

袁昂深知陈庆之的性格,此刻自己来到他病榻前,他数年汹涌的心绪似乎被骤然打开了堤坝的闸口,只能任其奔腾而出。

“冬日一过,雍州城千帆齐发,沿着长江直取建康。司空,我记得司空在豫州固守抵抗,一直到萧宝卷身死国灭,您才到陛下的大营投降。”

这些尘封的往事,被陈庆之一一揭开,袁昂虽心有不悦,还是答道:“我当时感念齐武帝对我的拔擢之恩,所以忠君守节。陛下终得民心归附,我也须保全袁家一门。”

陈庆之面色逐渐有些好转,声音不再那么虚弱起来。他说道:“那一年萧宝卷被杀了,陛下离至尊之位只差一步。那一年太子也出生了,陛下能有所托了。”

袁昂知道陈庆之口中的太子是昭明太子,是先太子。

“陛下登基后,封我做了个散官。以我的出身,这已经足够了。可是我想去淮泗前线,陛下并未应允。”

归流听出来他说的是天监北伐,大梁开国时对北魏取得的那场胜利,这是陈霸先那晚为他讲的。

他瞥了一眼墙边的白袍,心中忽然惊诧道:“难道他是白袍将军陈庆之,怎么看起来这般文弱?”

“司空,您可还记得我是哪一年去拜望您的?”

“大约是我做吴郡太守的时候吧。”袁昂仰首回忆着,说道:“那个时候你风度翩翩,真算是个俊秀的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