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潼关城下,凄冷冬夜,这辛二毛果真给易南山弄了几个下酒的硬菜:红烧黄河鱼,盐煎滩羊肉,莲菜烹紫虾,冬笋炒鹿腿。。。。
“辛大人,您看这,这怎么好意思,如此丰盛,等下官差事办完,待大人空闲之时,回长安城,我家娘子也是做水盆一绝,还恭请大人屈身去尝一尝。”
“老夫自小在长安城长大,对城中每条坊内的好吃的,几乎都尝过。后来进京为官一去便是三十多载。家乡的美味吃食,一直萦索脑海,怎能忘记?来,易兄弟,易夫人,你我满饮此杯!”
就这样,不多时便酒过三巡,俩人已经开始称兄道弟了。铁菊花无奈,只能似笑非笑的在旁边陪着,生怕易昶哪句话不小心说错了。旁边伺候斟酒的小兵也是随时随地关注着辛二毛的眼色。
“听辛大人这么一说,您在紫禁城身居要职,负责过三代皇帝的日常警卫,兄弟我真是既敬佩又羡慕。好男儿一身功夫,要么戍边杀敌,要么向您这般保护帝王。哪像我,制农水利的事找我,屯田牧马的事找我,就连巡捕审案也归我。我一个六品通判,干着西安府里同知的事。这朝廷的俸禄,我是一个铜子儿都没多拿。若不是顾着知府大人的情面,我早就撂挑子跟我婆娘卖羊肉去了。”
“哈哈,兄弟呀,知府大人能让你身兼重任,足以证明你的才华超人,莫要跟这斤两俸禄计较,身在官府供职,如江上行舟,逆风而上是本事,见风使舵也是能耐。如今时事多变,不是你我做臣子的凭一腔热血就能应对的。”
“大人说得对,这眼下朝局更替,旧法新政每日都有变数,不知。。。”
铁菊花急忙拽了拽易昶的衣袖,使了个眼色,生怕他口无遮拦惹出是非。
“好好好,咱不妄议朝廷,我一个六品小吏,懂个屁。”
辛向阳顺势夹了一块肉放在易昶旁边:“兄弟但说无妨,新旧局势交替,肯定会有不同的声音,还不让老百姓说话了不成?”说着又给铁菊花夹菜:“弟妹也不用多虑,老夫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帝王们也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神秘,与你我一样,吃喝拉撒睡,生老病死苦。只不过老天选择了他们,让他们做了这皇帝而已。你以为他们不羡慕百姓的生活?”
易昶一听他这么一说,来了劲儿:“老大哥,快给我讲讲,皇帝们都做过哪些有趣的事。”
“老夫要是真的给你讲了,那就真的成了死罪了。我只是告诉你,帝王也是血肉之躯,也有七情六欲,都不是铁打的。若真有神助,也不会都早早。。。哎!来,喝酒。”
“老大哥,其实我也不是贪生怕死,我就怕自己活的不明白。那才真是生不如死哩。”
“活那么通透干嘛?人生有多少事值得我们去用心,去拼命?一家人在一起平安度日不好吗?你看,弟妹一脸的相夫教子模样,我不会看相也能看出来八九成。你这出个公差都愿长途跟随伺候着,老夫倒是羡慕你们呀!”
易昶一脸的得意忘形,铁菊花却脸红的不知所错了。
“老大哥,既然说到这里,我还真的想知道皇帝们到底都是怎样的人。”
“成化宪皇帝做事果断英武,解决了当时无数次内忧外患,为弘治孝皇帝的大明中兴奠定了基础。弘治皇帝以文治天下,革法新政不兴牢狱。正德皇帝与弘治皇帝不同,可以称之为文武双全聪慧过人,无论是清除祸乱朝纲的刘瑾集团,还是亲自挂帅打退扰边的蒙古小王子,以及江南宁王朱宸濠的叛乱。哪一件事不足以显示正德皇帝的伟略才能,只可惜天妒英才呀。”
“老大哥说的极是,这几代皇帝确实算得上英明神武,可却为何总有一些人在下面装神弄鬼的。社稷安稳,百姓安居,这难道不是天下人所愿吗?”
“兄弟所说的装神弄鬼,指的是什么?”
“跟老大哥说出来也无所谓,三年前,我就接过一桩装神弄鬼的案子,后来因为正德皇帝的突然驾崩,也就草草结案了。可这桩案子也就留下了诸多疑点。说起来也怪我,没问清楚就把嫌犯就地正法了。这也是我此生唯一的污点。”
铁菊花听到这里,吓的脸色都变了,急忙拦住:“易南山你喝多了,在大人面前胡说些什么?”
辛向阳似乎听出些苗头,追问道:“嫌犯认罪伏法受诛理所当然,你不必内疚。可问题是结案就结案,跟正德皇帝驾崩有什么关联?”
“铁菊花你别拦我,辛大人本就是先皇的人,若不是被当今皇上排挤,能委身到这破地方来?”
铁菊花一看易昶已然过于失控,情急之下急忙跪下:“易南山酒后狂言,还望辛大人恕罪!他真的喝多了。”
辛向阳急忙扶起铁菊花:“弟妹不要害怕,南山兄弟说的没错。快起来说话!”说完,看了一眼旁边伺候的小兵,示意让他退下。
紧接着,易昶一五一十的把乌头案的原委全部叙述了一遍。其实,易昶不傻,反正乌头案已是正德皇帝的事,说出来也无妨。正好也借此听一听,身在朝廷皇帝身边的辛向阳当初是否知道此事。
“竟然还有这种事?陕西巡抚衙门竟然没上报朝廷?”
易昶一听这句话心里有底了,看来里面装神弄鬼的,不只是那个疯子刘延辉。
“那新皇帝即位后就撤销了昭陵卫,大人可知?”
“新帝即位以来,出现什么花样政策,都不足为怪。他把太宗皇帝的庙号都能改,你说他什么做不出来?”
“你说什么?太宗皇帝的庙号都敢改?”
“大明朝的天下,都是皇帝说了算,改个庙号算的了什么。”
“我听说,正德皇帝驾崩近三年之久,也没有庙号?这小皇帝用的啥心思?”
“乳臭未干的小王八羔子而已,能有什么本事!”
辛向阳这句话,一下子把易昶的酒给彻底弄醒了,吓得手一抖,筷子掉在地上。铁菊花吓得更是不敢吱声。
但正因为辛向阳的这句大逆不道骂皇上的话,也彻底让易昶放下了所有的戒备之心。
于是,将随身行李里那幅画拿了出来,将这次出关的缘由完整的讲给了辛向阳。
辛向阳仔细看完画,说道:“唐寅这无用的书生,心胸如此狭隘,临死还要为先帝火上浇把油,可见之内心。哼!”
“大人您看出画里的名堂了?”
“唐寅与孝宗皇帝同年同月出生,他的祖父唐泰在英宗皇帝时殉难于土木堡,唐寅的爹唐广德生性胆小,没多久就从京城回了苏州老家开起了酒馆,但后来发现,家族里没个功名确实有点愧疚祖先,于是开始鼓励儿子唐寅读书。功夫不负光阴,唐寅十六岁苏州府乡试得了第一名,二十八岁在南直隶又得了第一,次年便进京参加科考,又是位居前三甲。可后来涉及了科场舞弊案,估计你也听说过。不管此事朝廷最终如何决断,唐寅肯定是脱不了干系。但他依旧很幸运,就是被孝宗皇帝看上了其才华,并且两个人同年同月生,冥冥中或许多少有些前缘吧。本来孝宗皇帝是想让他做正德皇帝的帝师,可朝野多少还有些舆论存在,皇上捺不住大臣的上疏,不得已把唐寅逐回了老家。哪知道这唐寅小人之心,竟然临死了还留这么一手。如果我没猜错,这幅画是都察院孟范鸿转到你们西安府的吧?”
“这个我倒不太清楚到底是谁给府台大人下的旨意。”
“弄清这个不难,你们府台陈雷鸣祖籍湖北汉阳府对吧?”
“大人您说的没错,陈大人老家就是汉阳府。那他和都察院的孟大人。。。。?”
“孟范鸿是从湖北兴王府出来的人,办这种事,当然找自己的同乡最稳妥。再说了,拉拢唐寅这种落魄文人,对于兴王府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了。”
易昶点点头,继续问道:“那唐寅这幅五宗罪里面隐喻的东西,还请大人稍作提示。”
其实辛向阳一眼就看出画中的端倪,但涉及到两代帝王的家事,况且两位皇帝都已不在人世。活着那是秘密,死了就更应该是秘密。新皇帝急于要弄清楚这画中谜,原因也只有一个,自己的皇位坐的有多稳,就要把前面的皇帝搞的有多臭。
这种人做皇帝居心叵测,简直畜生不如。让他得逞,那不是助纣为虐,又是什么?
辛向阳想了想,说道:“你们不用千里迢迢去洛阳了,解开画里的秘密,你要倒着来。绘画的道理你们清楚吧,这些人物画,都是描完轮廓先画层次,一层层叠加,最主要的往往最后画出来。”
易昶有些不解,问道:“倒着来?大人的意思先从这水神庙的西墙查起?可全国上下水神庙不止百座,这大海捞针一样,从何查起?”
辛向阳哈哈一笑:“你这憨憨的样子,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好吧,老夫再助你一臂之力,山西河道总督雷震与我在朝廷共事时有些交情,如今辞官赋闲在太原府老家,你可以找他帮你这个忙。”
“大人的意思,这水神庙就在山西?”
“从这里到太原府用不了两三日,一路上看看沿途的风景,答案自会慢慢解开的。”
“还有一个疑问,请大人帮我解惑,唐寅为何将这幅画取名五宗罪,这上面不就是四幅画吗?”
“这也是唐寅画这幅画的双面剑,或许是他最终的良心发现吧。因为四幅画里看似隐藏着四种罪孽,也或许是四种误解。但是一旦有人解开四幅画里的秘密,无论是有罪无罪,揭开秘密的这个人都是一种罪过。”
“。。。。。。。”
说完,两个人再次举起杯,一饮而尽。
是夜,易南山搂着铁菊花可是兴奋的睡不着了。
“你把羊肉馆真的抵出去了?你爹没反对?”
“还不是因为你这狗东西,让我这寡妇名声扫地。怎么了?我都不怕,你怕了不成?”
“说什么玩笑,我怕什么,自小孤儿一个,不知亲生爹妈是谁。养父喂养我成人,教我读书,育我做人。更有幸年幼时就与你相识相恋,可恨年轻冲动差点在大散关丢了性命。可我最终还是风光的活了下来,知你婚嫁,痛心疾首。而后你又丧夫,百般不忍,唯有在身边默默相守。”
“行了吧你,你有啥坏心思,骗不了老娘。我一直想问你,当年在大散关你真的寻到宝了?为啥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
“你看看,我就知道你这妇人有多么的物质,若不是我替你还了那四十两香积贷,你是不会追我到此的对不对?”
“没错,老娘就是这么物质,你替我还了钱,我当然要以身相许,再说了,你也不吃亏。”
易昶知道铁菊花的性格,不管她是不是因为那四十两银子而来,还是早就做好了与他厮守余生的准备,可毕竟两个人的情分是货真价实的,只不过没有机会捅破这层窗户纸而已。
“此刻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们一起读过的一首诗,花想衣裳(易昶)云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菊花想易昶,原来李白那时候就知道了。”
“臭美吧你,那是云想衣裳花想容,再说了,就算花想了衣裳,也是老娘这朵菊花不小心插在你这坨狗屎上才对,那是你祖宗给你烧高香烧来的。老娘要是不愿意的事,就算你有三头六臂也不成。”
“你一说这三头六臂的,让我想起一个人来。你不是刚才问我,大散关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我今天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你。谁让今晚是咱俩的洞房花烛夜呢,以后对你,半个秘密都不再有了。”
“赶紧说你的,谁跟你洞房花烛夜,今后没有八抬大轿抬我,我才不进你家的门。”
“好好好,十二台大轿给你伺候着行了吧!你听我跟你说昂,那次我们十七个人到了大散关,就已经下了两天的大雨了,山路湿滑哪里下得去脚,于是我们就躲在附近一个山洞里避雨。哪成想突然几个炸雷轰隆轰隆,紧接着山上的石头开始往下滚。可把我们吓坏了,大家就开始乱跑,但也没地方跑呀。结果,砸伤的砸伤,掩埋的掩埋。我也被两块大石头压在了中间,虽然没伤到要害,可我出不来呀。后来我把喉咙都喊破了,又冷又饿压了我整整七天。突然我听到了有人说话,可我已经喊不出声音了,我用仅有的力气抓起小石块在大石头上敲打,不停的敲打。后来我就昏死过去了,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山脚下一座茅屋里。然后,我活了下来,被人救活了。”
“你的意思是说救你的那个人有三头六臂?你不会编故事给我听吧?”
“不但没有什么三头六臂,那位白发苍苍的恩人竟然只有一条胳膊。”
“独臂神仙?”
“就当是吧,再后来等我的伤彻底康复,他给了三锭金元宝。”
“啊?原来真的有宝藏,只不过让人家都抢先挖走了?对吧?”
“别提什么宝藏了,都是子虚乌有。恩人对我说,让我回到长安城把其中一锭元宝和一封信,交给府台陈大人,另外两锭让我留在家里,万不得已时才能拿出来用。再后来,陈大人看到信后,就把我留在府内当差了,并认了我做义子。这个秘密,我跟谁都没有提起过。前几日为你还香积贷的四十两银子,也是拿剩下金元宝折换来的。”
“你经历了这么多,我却一点也不知道,以后你走到哪儿,我铁菊花就陪到哪儿。”说完倾倒在易昶的怀中。
第二天清晨,两个人与辛向阳告别。
“多谢大人昨夜的盛情款待,在下多饮了几杯,冒犯之处还请大人见谅,同时也感谢大人的指点。”
“昨夜还与老夫兄弟相称,怎么这是与弟妹温存了一夜,又与老夫说起这官话来了?”
铁菊花急忙解释道:“辛大人多虑了,我家夫君性格耿直,昨夜又贪饮了几杯,这酒后话语间难免与大人有些冲撞,大人海涵,我铁菊花替夫君陪罪了。”
“铁菊花?弟妹这名字起的好。长安城老夫还真有位故人姓铁。不知可与弟妹是同族之人?他的名字叫做铁宫吉。”
“那是我爹,铁宫吉是我爹。”
“你是宫吉兄的女儿?哎呀,怎么不早说?哈哈!”
“我就说嘛,差点喝了酒乱了辈分,我们该称呼您世伯才对!”
“不碍事不碍事,等老夫回长安再与你一家好好相聚,吃一吃你煮的羊肉,哈哈!”
“好说好说,那辛世伯,我们就此暂别吧,来日将差事办完,路过潼关再来叨扰您。”
“好好好,你们去吧,我已安排好人,将你们从风陵渡送到对岸。”
易昶望了望远处的黄河,真如天上之水浩浩汤汤,不由想起元代诗人张养浩的诗词《潼关怀古》,于是即兴念道: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伤感一番,与辛向阳拜别而去。
看着两个人上了小舟,辛向阳捋捋花白的胡子,想起自己当初也是个血气少年,从长安城到京师寻张戈,藏春楼里给思齐姐做伙计,然后锦衣卫当差,又被朱嬴安排到孝宗皇帝跟前做侍卫,最后做到太子少保。如今新帝即位,打击前朝皇帝亲信,自己迫不得已来到这荒冷之地,哪如当初告老还乡,还能落个一世英名。真是造化弄人,报应不爽啊!
一阵冷风吹来,天空中夹杂着阵阵雪花飘落,不一会儿,潼关卫披了一层白纱。
辛向阳望着河面上渐行渐远的小舟,嘴里念道:
人间术术,苍生碌碌,冰雪茫茫风陵渡。驱鞑虏,天下朱,阶前草木河边土。帝王将相全化了骨。成,胜者书;败,胜者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