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风雪夜白蹄乌身首异处 兴化坊何神仙指点迷津

正德十六年四月五日,清明,乾州府醴泉县。

又是一场倒春寒,清明刚过,九嵕山下的梨花沐浴着春光开的正艳,却被这一夜间突如其来的雨雪,打的落花流水春去也。就好似登台表演秦腔的艺人,板胡还没拉起来,你就亮了嗓。有板却没有眼,时机不相契,只能落了一个残字则个。

大清早,醴泉县衙首先接到报案,烟霞镇九嵕山下的唐陵被盗了。紧接着,远在长安城的秦王府也得到了消息,唐太宗李世民皇陵前的一组石刻被人破坏了。这消息一出,不到半天工夫,陕西巡抚衙门,都指挥使司,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等一切地方机构,立马炸开了锅。

负责守护的昭陵卫百户吴宁,心情也如这忽冷忽热的天气,一会儿气喘吁吁,一会儿冷汗直冒。

乾州府台武易雄跺着脚说道:“昭陵卫到今天,已经设了一百一十九年,当年我大明太宗皇帝为何把唐太宗皇帝的昭陵看的如此之重,况且我朝正德皇帝不止一次巡视这里,你难道不清楚里面的缘由?出了这等大事,如果寻不到丢失的东西,不要你说的小命不保,就连本府,包括巡抚衙门,三司衙门都会受到牵连责罚。”

吴宁不停的擦着额头的汗水,说话已经吞吞吐吐了:“在下一定把丢失的马头找到,如果寻不到,就用我的头来换马头!”

“你的头?就算你有一千个脑袋也不如这匹马的脑袋份量重!”郭府台有些气急败坏了,继续喊道:“赶紧布贴告示,不光要在乾州府,还要在凤翔府,延安府,一起联查!!你赶紧拿着文书去西安府。”

等吴宁快马加鞭拿着告示跑到长安城时,已经过了午时。吴宁与易昶本是故交,跨进衙门直接奔着易昶当值的地方。

“快渴死我了,有酒吗?”

“这是衙门,不是酒馆,你脑袋没事吧?昭陵的事我已听说,你先坐下慢慢讲。”

“我骑在马上一边跑一边想这个问题,昨夜风雪那么大,为何现场没有嫌疑人的脚印,以及偷运马头的车辙印,上百斤的马头呀,不可能一个人扛走吧?”

“谁第一个发现的?这个人查了吗?会不会监守自盗?”

“监守自盗?他祖宗十八代都没有这本事!再说了,这玩意本身又不是金银器皿,值不了几个银子,谁没事偷块石头回家?唯一的原因,就是背后有人搞鬼,破坏皇家的风水。”

“现在是大明朝,论破坏也找错地方了吧?唐朝都灭亡五百年了,简直开玩笑!”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三司衙门都惊动了,你不会不知道背后的缘由吧?”

“知道啊,怎么会不知道?当年唐太宗李世民建国初期,好几次身先士卒陷入敌营,都是他胯下的战马将他救出。所以李世民即位后,让宫廷画师阎立本闫立德兄弟,将六匹战马画下来,并雕刻成像。等太宗死后,将这六骏图一起供奉在昭陵。”

“唉唉唉,身为六品通判,说话严谨些,那是唐太宗死后,不是太宗死后。你可别忘了,咱们朝那位祖宗的庙号也是太宗。”

易昶呵呵一笑,回道:“好好好,唐太宗李世民驾崩之后。这样说可以吧。哎,对了,你没觉得咱们的太宗皇帝跟李世民经历有些相似吗?”

吴宁急忙打住:“可不敢妄语大明先皇帝,永乐大皇帝当年叫清君侧。唐太宗那场玄武门之役是兄弟相互。。。。算了不说这些没用的,你先帮我找马头。”

易昶倒了一碗水递给吴宁,继续说道:“永乐大帝当年追击北元残余到漠北,差点中了埋伏,也是被自己胯下的黑马救了。战事平息后巡视关中,路过昭陵看到六骏石刻,发现了上面的那匹白蹄乌,竟然和自己的战马一模一样,也是黑身白蹄。当即下旨在那里组立了昭陵卫。后来,保护好六骏石刻也成了你们昭陵卫至高职责。前年正德皇帝在应州大捷之后,率军跨过黄河来到这里,拜祭了唐太宗的昭陵及六骏。当时所有人都亲眼看到了,正德皇帝胯下的战马也是黑身白蹄。巧合也好,天意也罢,皇上自己说过,从大明太宗皇帝开始,在马背上得的天下,如今更要在马背上治理天下。这匹白蹄乌,已然成为一张隐形的圣旨,神圣不可侵犯!”

“就是就是,你说这天杀的盗贼,青骓,什伐赤,飒露紫,拳毛騧,特勒骠。你偷哪个不行,非要动白蹄乌?”

(文保小常识:昭陵六骏位于SX省礼泉县唐太宗昭陵陵园,是当时李世民为纪念自己的六匹战马而命人雕刻成像,死后陪伴于身边。历经一千四百多年风雨,1914年文物贩子卢芹斋将其中的两匹拳毛騧和飒露紫,贩运海外,现藏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其他四匹现收藏在西安碑林博物馆,2013年列入国家第三批禁止出镜展出一级文物。)

“所以问题就在这里,有人故意而为,皇上好武,离不开战马,如今又将白蹄乌视为神物。断了神物的头,也就是要断皇上的好武之心。或许这里面隐藏着更深的阴谋,这马头只是个引子。此事已经把三司衙门都惊动了,在消息没有传到京师之前,必须把马头找到,否则这事儿就真的闹大了。”

正说着,门外只听有人喊道:“易通判,府台大人喊你过去。”

易昶看了一眼吴宁,点了点头,转身向后堂走去。

“南山,巡抚大人已经下了命令,这次昭陵失窃案由咱们府衙全权负责。还有你赶紧通会醴泉县衙以及昭陵卫的人,让他们派人协同侦破此事。”

易昶拱手道:“大人,昭陵卫的百户吴宁已经到了。”

“那好,赶紧拿出侦破的方案方向,还有还有,秦王府那边暂时不要支会,这是三司衙门的意思。”

“属下马上去整理案情资料,还有,这个案子如何定名?马头失窃案?”

“不妥不妥,这个案子事关朝廷,不能太过于张扬。白蹄乌,白蹄乌,那就叫乌头案吧!”

一尊石刻的马头,真的有想象中那般玄妙吗?竟然能把整个SX省的官场折腾的如此焦头烂额,如果消息到了京师,皇帝那里也未必会大惊小怪。只不过刚刚经历了宁王叛乱后,各地的府衙,藩王,都有些忌惮惶恐。忌惮什么?官职越高,也就意味着人脉越广,人脉这玩意千丝万缕,稍不留神就会鬼使神差沾连到一些污点,办不办你,那只有看当今皇帝的心情了。惶恐什么?如今的小皇帝,年轻气盛崇武好斗,但凡出现任何异象,管你什么三省六部封疆大吏还有那些世袭享乐的王爷们,皇帝一个不高兴,人头就不保了。何况在这个特殊时期,又整出这么一档子悬案。

比起三司衙门的焦虑,真正的热窝蚂蚁是秦王朱惟焯。洪武爷建国封蕃以来,这是第九任世袭秦王,朱元璋的第七世孙。虽然这朱惟焯只有二十二岁,可论起辈分,正德皇帝朱厚照还得管他叫声堂叔。别说堂叔不堂叔了,找不到马头,就算反过来跟他叫爷爷都不管用了。

其实朱惟焯心里也明白,破坏这尊被皇帝视为神物的白蹄乌,对谁最有好处?朝野上下普天百姓估计没人敢去动它。那么只剩两种可能,一是外地细作故意破坏,砸掉神马的头也就砸掉了大明皇帝在马背上的气势。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藩王谋逆的野心,这才是另他最害怕的,假如皇上也联想到这一层,那么秦王府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毕竟此事出现在自己分封的地盘。到底是谁要陷害这个老实巴交的小秦王呢?

也不能怪朱惟焯把事情想的如此紧张,有一个重要的因素不得不考虑。那就是正德皇帝即位十六载了,如今也过了三十而立的年纪,但一直没有子嗣。假如,这个时候皇帝有了意外,受益者是谁?当然是皇室家族中的这些王爷们。想到这里,朱惟焯脸色变的更难看了。

此刻的易昶与吴宁也把嫌疑对象想到了秦王府,这也正是府台大人所交待过的,勿要通会秦王府的原因。可大家都是聪明人,假如秦王真有异心,也不至于愚蠢的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吧?可凭借多年来在府台接触各种案宗的直觉来说,越是看似不可能的事,也许越接近真相。但有一种可能也不得不考虑,那就是螳螂捕蝉。

“南山兄,我跟你说实话,我吴宁除了相信老天爷会刮风下雨,其他的,都是人在背后装神弄鬼。我在昭陵卫十年了,整座九嵕山下方圆三十里,各种规制大小的古墓不少于三百座。从唐太宗开始,八百年来都认为这是什么风水宝地,达官贵人乡绅富贾死后都把这里当成吉壤。然后呢?你再看,如今除了立在山脚下大大小小黑黢黢的墓碑,还有啥?还有的就只是散落在荒野间的白骨,棺材板。”

“啊?这么恐怖?你的意思是说,这些古墓都被摸金校尉光顾了?”易昶问道。

“呵呵,还摸金校尉,关中附近的小娃娃都懂得分金定穴。我的意思是说,埋在这里的人,都比较迷信这里所谓的风水,结果呢,死后都被人挖坟掘墓挫骨扬灰了。”

易昶点点头:“说的是,生前无限风光,死后一片悲凉。哎,九嵕山下昭陵卫,满地孤魂和野鬼。我杨平还真是佩服你的胆量。”

“你别在这里说什么鬼话,这世上哪来的鬼神。如果真的有鬼神护佑,如此风水宝地,唐朝能灭亡?帝陵能被温贼盗了个遍?别说笑了,所以说。。。”吴宁看了一眼窗外,小声的继续说道:“皇上的战马无论是黑色还是白色,战争不管是输还是赢,老百姓过的不管是苦还是乐。都在于皇帝怎么施政,跟黑马白马有鸡毛关系?”

“话虽这样说,可案子还得查,咱们的饭碗要保住,小命还得留着喝酒享乐呢!哈哈!”

“那你说,秦王府那里,咱们查不查?”

“当然要查,还要大张旗鼓的查。查对了,你我大功一件,查不出来,也还秦王一个清白,毕竟日后你我混日子的地方在关中。”

“你可别把事情想的这么美,只要咱们踏进秦王府半步,你我就算跟秦王把怨结下了。”

“那你想个办法,咱们以什么名头进秦王府?”

“长安城兴化坊,我有个远房亲戚,在秦王府做幕僚多年,据说伺候了三代秦王,如今病退还家。咱们先通过他,再进王府不迟。”

说完,两个人走出衙门骑上马,朝兴化坊而去。

初春的黄昏来的早,酉时刚过,坊里的店铺就陆续掌起了灯。昏昏暗暗,星星闪闪。

吴宁这位远房亲戚姓何,名字唤作何应海,今年七十二岁。成化十七年的秀才,自打秦惠王朱公锡开始就一直在秦王府做幕僚,其实算朱惟焯这里,已经伺候四代秦王了。对于秦王府里的犄角旮旯大事小情可谓是无所不知。

两个人将马拴在门前的石柱上,看了看紧闭的墨绿色的大门,门上的铜铺首看着有些年代感。易昶轻轻摸了摸铺首,惊叹道:“这是铜鎏金呀,饕餮云雷纹,这何老先生厉害呀!”

吴宁撇了他一眼:“瞧你这贱样子,跟看到铁寡妇一样。”

易昶道:“怎么说话呢,铁菊花招你惹你了?人家正经做生意,我们喝酒吃肉又不欠账。”

“好好好,你们俩清白的一大片,长安城孤男寡女中的楷模行了吧?”说着,吴宁推开易昶,轻轻拍了几下铜铺首。

易昶狠狠瞪了他一眼,自语道:“我看呐,不是寡妇门前多是非,是你们这些心存恶念的坏人太多。简直无事生非!”

正说着,门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女子瞅了一眼,问道:“你们找谁?”

没等吴宁说话,易昶挤上去掏出帖子说道:“我们有事拜访何老先生!”

姑娘接过帖子,一看是西安府的官差,笑笑道:“原来是官爷,何老先生早就嘱咐我了,请进来吧两位,先随我到偏厅稍作茶歇,我去通报何老先生。”

两个人随姑娘进了院子,易昶目光所及之处,几乎都扫了个遍。

一座很古朴又很普通的两进小院落,碧窗灰瓦,庭前两株垂丝海棠,已经挂满点点小红苞,若不是这场风雪,估计过不了几天就会满树绽放了。

“两位请喝茶,先生马上就来。”姑娘说完退下了。就在倒茶的无意中,易昶注意到这位姑娘的手上沾着一些类似血的红色痕迹。

吴宁端起茶盏就要喝,易昶急忙拦住,低头耳语道:“我怀疑这女人有问题,这杯茶不能喝。”

吴宁一脸的差异:“你是多年查案,落下了什么毛病不成?刚才还见你对着人家姑娘一脸媚笑,正想骂你呢,看到年轻貌美的,就把铁寡妇忘了。”

“呀呀呀,别再提什么铁寡妇,我没跟你开玩笑,刚才我发现那姑娘手上好像有血迹。”

吴宁听完噗嗤一声乐了,夺过茶盏一口气喝完了,说道:“胆大的也是你,怕死的也是你。”说完又拿起茶盏仔细看了看,继续说道:“有毒没毒我不清楚,可这茶盏有点意思,你看,古物呀,有年头了估计。”

正说着,只听有人喊道:“三外甥,来看舅爷了?”

吴宁回头一看,笑着迎道:“表舅爷大人,看看,我母亲还说您身体有恙,在家休养。您这脸色红润,精神矍铄,刚才听您在身后这么一喊,这声音我还以为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呢。”

“哈哈,吃了几年官家饭,别的你没学会,拍马屁的本事倒是有长进。旁边这位小兄弟就是西安府的易通判喽?”

易昶急忙拱手:“何老先生幸会了!晚辈易南山。”

“快坐下,坐下来说话,苏溪,先放下手里的活儿,再给两位官家续点茶。”何老先生客气的招呼道。

吴宁急忙端起茶壶:“表舅爷说笑了,我是您外甥,哪是什么官家。我来给您倒茶。”

何老先生稳稳的一坐,看了看他们俩,直进主题说道:“昭陵六骏的事,与秦王府没有一点关系。你们不用查了。”

易昶不解问道“:”“老先生何出此言?还请您为我俩解惑。”

“你们俩还是太年轻,难免被你们的上司晃点。不管这件案子破与不破,一旦上面追责,你们保证是那两只倒霉的替罪羊。”

“您的意思是说,破与不破都会治罪?”易昶更是迷惑了。

“跟你们说实话,秦王如今跟你们一样,如坐针毡如临深渊。明知有可能被人构陷,可处理不当,那才真的是掉脑袋的事。跟你们实话说,秦王知道这个消息后就来了我这里,我让他回府了,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两个人听到这里更是迷惑了,吴宁道:“亲舅爷,我们知道您老人家见多识广,可案子交到我们兄弟俩手里了,总要有个交待吧,您神仙转世,赶紧给我们出个主意指条生路。”

何先生故作一脸愁态,说道:“这次,神仙也留不成你们。除非当今皇上亲自过来救你们!”

“当今皇上?怎么可能,如果事情到了京师,杀了我们都嫌慢。”

“神仙救不了,皇上救不了,那还有谁能救你们?”说完,扭头喊道:“苏溪,你把画拿给这俩倒霉蛋看看。”

两个人直直看着对方,满脑袋问号,快死到临头了,表舅爷这是玩的哪出儿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