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蜕变

木剑破空的声响在院子里回荡。罗尔专注地模仿着父亲刚才示范的动作——侧斩、突刺、上挑、下刺,每个动作都力求精准。六岁的身体还无法完美复现那些复杂的剑技,但他的姿势已经比同龄孩子标准太多。

“手腕再抬高一点,儿子。”威廉蹲下身,调整罗尔握剑的姿势,“西洋剑不是靠蛮力挥舞的武器,它是贵族的手足,是优雅的延伸。”

罗尔点点头,汗水顺着他银白色的刘海滑落。他再次摆出起手式,蓝色的眼眸中闪烁着超越年龄的专注。这一次,木剑划出的弧线更加流畅,突刺的动作也多了几分凌厉。

“天哪,威廉,”坐在一旁木桩上的玛格丽特轻声惊叹,“他才六岁,这太不寻常了。”

威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既为儿子骄傲,又隐约感到不安。罗尔学习的速度太快了,那些剑招仿佛早已刻在他的肌肉记忆中,只需要稍加引导就能完美呈现。这让他想起罗尔出生时说的那个陌生名字——卡特。

“再来一次,罗尔。“威廉压下心中的疑虑,”记住,真正的杀招只有刺击。西洋剑的剑尖比刀锋更致命。”

罗尔深吸一口气,突然变换了姿势。他的右脚向前滑步,身体微微前倾,木剑如毒蛇吐信般直刺稻草人的“心脏“位置。这一刺又快又准,带着不属于孩童的狠辣。

威廉和玛格丽特同时屏住了呼吸。那一瞬间,他们仿佛不是在看着一个六岁孩童练剑,而是一个久经沙场的战士。

“我做得对吗,爸爸?”罗尔转过头,孩童的天真重新回到他脸上。

威廉喉结滚动,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非常...标准。”他走过去揉了揉罗尔的头发,“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得去庄园了。”

罗尔的小脸垮了下来:“又要去工作吗?你昨天答应陪我玩骑士游戏的。”

“罗尔!”玛格丽特走过来解围,“爸爸有重要的工作。不如...”她犹豫片刻,“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爸爸工作的地方?你还没见过庄园是什么样子呢。”

罗尔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像两颗被点亮的蓝色星辰:“真的吗?我们可以去吗?”

威廉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玛格丽特,那里不适合...”

这是忘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位身穿银色盔甲的骑士正策马奔来,他的手中拿着一卷羊皮纸,那是他此行的目的。

来人名叫亚伦·加文,它是马克手下的忠犬。——虽未摆到台面上说,但大家都知道他是马克的私生子。威廉问其来意:“亚伦!你怎么来了?我正准备去庄园工作呢。”

亚伦和威廉寒暄几句,打开羊皮纸:“我们尊敬的领主马克·德·蒙特福特大人,邀请您和您的家人去参观领主大人的庄园,让您的孩子了解了解您的工作,为未来的骑士精神传承,提前做好准备。顺便看看小威廉是否真的如传闻般天资聪颖。”

威廉心中一惊,并不是惊讶于领主大人要邀请他们一家去参观庄园,而是惊恐如果自己工作的内容让罗尔看到,会留下怎样的心理阴影。

威廉激动的质问:“亚伦!我没有听错吧?你说的,真的是领主大人说的吗?可罗尔他才六岁啊!”

亚伦也提高音量:“我亚伦·加文,以骑士的名义与荣誉发誓,我所说的,都是真的!我决不会背叛我的骑士精神!”

威廉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却被玛格丽特打断

“他迟早要了解的,威廉。“玛格丽特轻声说,只有丈夫能听到她的声音,“他是骑士的儿子,这是他的世界。况且领主大人都已经这么说了,我们没得选。”罗尔在旁听着,他并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要这么说,在罗尔看来,参加庄园,了解工作,面见领主大人应该是好事才对。

威廉看着妻子坚定的眼神,又看看儿子期待的小脸,最终叹了口气:“好吧。但记住,到了那里要听妈妈的话,不要乱跑。”亚伦见此,眼只闪出不丝不被察觉的嫉妒——传言如果不是威廉横插一脚,玛格丽特本应嫁给亚伦·加文。明白任务完成,亚伦跟一家人告别,提前回到了庄园。

“我保证!”罗尔兴奋地跳起来,木剑都忘了放下。完全下知道今天发生的事,会永远刻在他脑子里。

玛格丽特笑着摇头:“先把剑放回去,小骑士。我们骑马去。”

罗尔飞奔着把木剑放回谷仓,又像一阵风似的跑回来。阳光下,他银白色的长发随风飘扬,确实如玛格丽特所说,漂亮得像个女孩。但此刻他眼中的兴奋和期待,却是任何一个男孩都会有的神情。

玛格丽特熟练地骑上那匹名叫“晨星“的栗色母马,然后把罗尔拉上来坐在她前面。威廉则骑上他的战马“铁蹄”,一匹高大的黑色公马。

“跟紧我。”威廉嘱咐道,眼神中仍有担忧,“庄园今天...有处决。”

玛格丽特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但她很快调整好表情,对怀中的罗尔微笑:“抓紧缰绳,亲爱的。妈妈教你骑马。”

罗尔没有注意到父母之间微妙的气氛变化,他完全沉浸在第一次参观父亲工作场所的兴奋中。晨星小跑起来时,他发出欢快的笑声,感受着风拂过脸颊的畅快。

随着他们接近庄园,周围的景色逐渐变化。整齐的农田取代了野地,农奴们弯腰劳作的背影点缀在田野间。罗尔注意到,这些人比市集上的摊贩更加瘦弱,有些人甚至戴着脚镣。

“妈妈,为什么那些人被锁着?”罗尔好奇地问。

玛格丽特收紧环抱着他的手臂:“那些是奴隶,亲爱的。他们...不属于自己。”

罗尔皱起眉头,前世的记忆碎片突然闪现——卡特所在的世界里,奴隶制虽然没有被废除,但在一次次的抗争中,也已经不常见。这种强烈的对比让他感到一阵不适。

“但爸爸说骑士要保护弱者。”罗尔小声说,“为什么不保护他们呢?”

玛格丽特没有立即回答。她看着前方威廉挺直的背影,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最终,她只是说:“事情没那么简单,罗尔。等你长大了会明白的。”

庄园的大门出现在视野中,高大的石墙和尖顶建筑让罗尔惊叹不已。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大门前广场上聚集的人群。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被铁链拴在一起,跪在地上。周围站着全副武装的骑士和衣着华丽的贵族。

威廉勒住铁蹄,转身对妻儿说:“就停在这里吧,别太靠近。”

罗尔却已经看到了广场中央那个肥胖的男人——他穿着绣金线的红色外套,手指上戴满宝石戒指,正对着奴隶们大声呵斥。那就是庄园主马克·德·蒙特福特。

“那个小偷浪费了我的粮食!“蒙特福特的声音像破锣一样刺耳,“一个生病的奴隶比死掉的更没用!今天我要让你们所有人记住背叛我的代价!”

罗尔看到父亲下马,走向那群骑士。威廉的表情变得陌生而冷酷,与家中那个温柔的父亲判若两人。

“弗兰纳里!”蒙特福特看到威廉,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正好,你来执行今天的惩罚。让这些渣滴看看骑士的'正义'!”

一名骑士递给威廉一把锈迹斑斑的草叉,那名骑士正是亚伦。罗尔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在他心中,骑士应该手握刀剑才对,而不是那生锈的草叉。直到他看到守卫拖出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奴隶。那人已经虚弱得站不稳,腹部却奇怪地鼓胀着——罗尔后来才知道,那是长期饥饿导致的浮肿。

“求求您,老爷...”奴隶的声音细如蚊蚋,“我只是...太饿了...”

蒙特福特充耳不闻,对威廉做了个手势:“开始吧。”

接下来的场景将永远烙印在罗尔的记忆中。

他看到父亲——那个教他剑术时强调“保护弱者”的父亲,那个每晚给他讲睡前故事的父亲——举起草叉,毫不犹豫地刺向奴隶的腹部。

“不!”罗尔的尖叫被玛格丽特迅速捂住的手阻断。

但声音可以阻止,景象却无法屏蔽。草叉刺入肉体的闷响,奴隶痛苦的哀嚎,肠子流出体外的画面,以及随后威廉拔出草叉又刺向奴隶头部的残暴动作——这一切都在罗尔眼前真实上演。

最令他作呕的是气味。内脏破裂后释放出的恶臭混合着粪便和血腥味,随着春风飘散开来。罗尔感到胃部一阵痉挛,早餐吃的面包和牛奶几乎要涌上喉咙。

玛格丽特紧紧捂住儿子的眼睛,但为时已晚。她自己的脸色也苍白如纸,却强忍着不让自己呕吐或晕厥。这是贵族女性必须学会的克制。

“记住这个教训!”威廉对着其他奴隶咆哮,“偷窃的代价就是死亡!”

罗尔在母亲指缝间看到,那些跪着的奴隶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反抗,只有麻木的恐惧。更可怕的是,父亲威廉平静地擦去脸上溅到的脑浆,将草叉还给旁边的亚伦,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项普通的日常工作。

“我们回家!”玛格丽特颤抖着调转马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但罗尔挣脱了母亲的手,蓝色眼眸死死盯着父亲。威廉此时也回头看向妻儿,他冷酷的表情瞬间崩塌,露出深深的痛苦和羞愧。那一瞬间的眼神交流中,罗尔看到了一个分裂的灵魂——骑士威廉必须服从领主的残酷命令,而父亲威廉却为在儿子面前展现这种残忍而心碎。

晨星载着母子二人飞奔离开庄园时,罗尔始终沉默。他的脑海中,两个声音在激烈交锋——

“骑士要保护弱者。”父亲教导的声音说。

“执行领主的意志是骑士的职责。”另一个声音反驳。

前世卡特的记忆更加剧了这种冲突。在那个记忆中,人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在眼前这个世界,某些人的生命比牲畜还不值钱。

“罗尔...”回到家后,玛格丽特试图解释,“你父亲...他不得不那么做。那是他的职责。”

罗尔抬起头,眼中闪烁着超越年龄的清明:“职责就是杀人吗?杀那些比我们还饿的人?”

玛格丽特无言以对。她只能将儿子搂入怀中,感受着他小小的身体因愤怒和悲伤而颤抖。

“马克·德·蒙特福特领主大人,他是我们的恩人,“罗尔突然说,重复着母亲早先的话,“但他不是好人。现在我知道了。”

玛格丽特心中一紧。这样的话如果被外人听到...她捧起罗尔的脸:“亲爱的,这些话只能在家里说,明白吗?外面的世界...很危险。”玛格丽特又唱起摇篮曲——在罗尔更小的时候,每当他哭闹,玛格丽特都会唱这首歌,用来安抚罗尔幼小的心灵。

罗尔没有回答。他望向窗外,夕阳将远处的庄园染成血色。风车依旧缓缓转动,田野里的奴隶们仍在劳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在罗尔心中,某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那个相信骑士精神、崇拜父亲的小男孩,今天第一次看到了这个世界残酷的真相。而在他灵魂深处,卡特的记忆正在苏醒,带来关于另一个更公平世界的幻象。

当晚,威廉回家时已是深夜。他轻手轻脚地走进罗尔的卧室,以为儿子已经睡着。月光下,他却看到罗尔睁着眼睛,蓝色眼眸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爸爸。你身上有血的味道…还有…草药的味道”罗尔的声音异常平静,“如果你拒绝执行命令,会发生什么?”

威廉僵立在原地,仿佛被儿子的话语直接击中要害。最终,他沉重地坐在床边:“我会失去骑士身份...我们全家可能会被赶出领地,甚至更糟。”

“更糟是什么?”

“死亡。”威廉坦言,“领主有权处置不服从的骑士。”

罗尔沉默了很久,然后问:“那些奴隶...他们也是人,对吗?”

威廉的心像被撕裂一般疼痛。他伸手抚摸儿子银白色的头发:“是的,儿子。他们也是上帝创造的人。”

“那为什么...”

“因为这是世界的规则,罗尔。”威廉的声音充满疲惫。“有些人生来是领主,有些是骑士,有些是农民,有些...是奴隶。我们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尽力生存,我们改变不了,只能去尽力适应。”

罗尔转过头,再次望向窗外的月亮:“卡特的世界不是这样的,他们懂得拿起武器反抗!”

威廉屏住呼吸:“卡特...”威廉特意去做过调查,想知道罗尔口中的“卡特”到底是何方神圣,可庄园里的书籍中,只提到过零星几个字“奴隶卡特,因反叛罪被处以极刑。”

罗尔点点头:“我记得...在那个世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至少理论上如此。”

威廉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样的理念在这个世界不仅是异端,更是对现有秩序的致命威胁。他只能紧紧握住儿子的小手:“睡吧,罗尔。明天...明天我们再谈。”

但威廉知道,有些问题没有简单的答案。当他轻轻关上儿子的房门,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可能正在抚养一个会挑战整个世界的孩子,而在这个世界里,理想主义者往往死得很早。

威廉出来后,发现玛格丽特在等着自己,玛格丽特问:“我们俩个就这样跑回来,领主大人没说什么吗?”

“当然说了,我告诉领主大人他,咱们的儿子还太小,看不得这场面,被吓哭了,吵着要回家,我的妻子也被吓坏了,所以,她们跑回去了,请愿谅,尊敬的领导领主大人!”

玛格丽特握住威廉粗糙的手掌:“辛苦了,威廉,都是我不好。”“不,玛丽,这不是你的错,有你们在,我很幸福!已经没事了,早点休息吧。”而威廉的上半身已经缠满了绷带,是玛格丽特用当年老蒙特福特教的方法给绑的。(因为光线不足,罗尔并没有看到,但闻到了)已经有血液渗透出来,在宁静的夜晚,滴答滴答。

两人相顾无言。他们都明白,今天的经历已经永远改变了罗尔,也改变了他们作为父母的角色。窗外,月光依旧皎洁,却照不亮这个残酷世界最黑暗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