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童试落第

离开了私塾,告别了童年,张竞生一时无所事事,父亲又不管不顾,处境颇有些尴尬。

张竞生这一代知识分子,既是旧时代的先知者,又是新时代的落伍者,永远生存在夹缝中,尴尬的命运就像笼罩在他们头上的一片阴云,挥之不去。

在私塾时,张竞生口诵手默的都是四书五经,而耳听眼看的却已是康梁变法和推行新政。有一次竟然听说要废除延续了一千多年的科举制度,同学们且喜且忧,喜的是从此可以把经书扔掉,忧的是拆除了仕进当官的千年栈道,何处是归程,何方是出路?正在迷惘之际,又听说光绪被囚瀛台、慈禧再度垂帘听政,大家心情愈益复杂。

执拗而倔强的少年张竞生一刻也没有忘记为德先生对他的告诫和期许:走出去,就会有出路。在张竞生幼稚的心灵里,考秀才登举人中进士,当大官做老爷,显赫乡里,光耀门楣,这样的想法不能说没有,但尽快离开这个压抑的家庭却是他的当务之急和强烈愿望。

1904年秋季,全县将在县城三饶镇举行例行的童试。得到消息的第二天,张竞生约了邻村的两名学子,挑着一担行李,径向三饶镇日夜兼程地赶路。

这天清早,露重更深,张竞生辞别因过度劳累而略显苍老的母亲,踩着雨霁后泥泞不堪的村路,来到荔林溪渡口,与邻村的两个学子会合后,乘坐小木船溯江而上。河道弯多流急,又是逆水行驶,船老大挥汗如雨地拼命划着小木船,船仍然行得很慢,两岸青山连绵不绝隐隐约约,舷边鸥鸟穿梭往来忽前忽后,一派田园风光的动人景象。然而,赴考心切的张竞生没有心思欣赏风景,却为老牛拖破车一样的行进速度暗暗着急。来到溪头渡口,已是日近黄昏,只好在一户曹姓人家借宿一个晚上,第二天再跋涉二三十里的山路,爬上御史岭,绕过文明塔,三饶镇便一览无余尽收眼底了。

三饶古镇是饶平县的县城,素有“一城居中,千山环拱,祥发三溪,文起三饶”的美誉。早在南宋宋高宗绍兴二十七年,状元、龙图阁学士王十朋曾游历三饶,他夜宿双溪口,环视饶城古邑,只见山川挺秀,城垣嵯峨,望海东峙,尊君北耸,天马南来,百花西拱,四面环山,八面来风,深感如此形胜之地,他日必将人文蔚起,于是握管濡墨,大笔一挥,题下了“天下大乱,此处无忧;天下饥荒,此处半收”的碑记。

明成化十三年,朝廷从潮州府海阳县中分出八个乡另立新县,置县时,便以三百年前王十朋的碑记寓意,取“饶永不瘠,平永不乱”之意,定名饶平县,县治设在三饶镇。建县的当年,饶城大兴土木,修筑官府衙门,庙宇楼台,防护城河,尤其是巍峨壮观的饶平学宫,俗称孔子庙,即孔庙。这个建筑,是中华文明史的缩影,也是科举制度的象征,因为每次让全县学子牵肠挂肚而又决定全县学子人生命运的童试都在这里举行。这是一个令人向往的福地,又是一个令人畏惧的禁地。

中午时分,张竞生三人各自挑着一担行李赶到孔庙,先熟悉了一下考试的地方和路线,然后才到离孔庙只有一墙之隔的东巷租了一间民居住下来,一面安排食宿,一面准备考试。邻村的两个学子资质平平,如何应付当前这场考试心中没底,知道张竞生文采出众,便各自请张竞生作了一篇范文,抄了塞到鞋底,计划明天考试时偷偷带进考场。

考试开始了,考生们从城里城外齐集孔庙,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然后应卯,接卷,埋头作答。题目在四书五经范围,这难不倒张竞生,他不但熟读经书,对那些“帖括”之学,就是所谓“考试指南”之类,也是颇下了一番功夫的。因此,他游刃有余地完成了试题,连考两场,他都是第一个交卷。

一个月后考试放榜,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邀约两位同伴一起到孔庙看榜。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两位同伴都高居红榜,张竞生却名落孙山。曾经仰他鼻息、以他为师的同伴顷刻之间高飞远扬,喜出望外地挤出人群去向家人报捷,而他却是落坡的凤凰不如鸡,独自咀嚼着失败的苦果,这个打击太大了,这个刺激太深了!

张竞生踯躅于三角街头,满腹的委屈没处诉说。考场往往是“赚得英雄尽白头”的牢房,而张竞生初出茅庐,就遭到迎头痛击,他不服气,他要输个明白,问个究竟。辗转得来的消息,宗师认为他的策论写得太好,不可能是他自己的手笔,肯定是“马文”,也就是枪手的文章,有意把他摒落,除非他托人来说情。别的考生到处拉关系找门子,包括他的两个同伴,都使了一大笔钱去打点,唯有张竞生自恃才高,不找宗师说项,结局也就可想而知了。

科举的黑暗与腐败,使张竞生感到无奈,更感到愤怒。

科举制度作为封建时代的一种文官选拔制度,就其总体而言,不能说乏善可陈,尤其是初创时期,充满着勃勃生机,其最大的特点就是从根本上打破了豪门世族对政治权力的垄断,使天下英才,无论是贵族,还是布衣,都能够沿着这一个通道参与国家的管理,成为统治者中的一员,从而使国家的发展和稳定有人才保证和制度保证。唐太宗在一次殿试中,看到鱼贯而入的满朝举子,志得意满道:“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科举制度日渐显露的弊端使这种人才选拔机制走向了反面。马克思曾深刻地指出,一个统治阶级越能把被统治阶级中的最杰出的人物吸收进来,它的统治就越巩固;相反,它的统治就非常危险。这种负面能量的积聚,常常会产生难以估量的后果。这种极端的例子,历朝历代所在多有。唐朝末年,黄巢年轻时曾多次参加科举,却屡考屡败,在彻底绝望后,他题了一首《不第后赋菊》以抒不平之气:“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长期压抑一朝爆发,公元880年,黄巢揭竿而起,率领农民起义军攻城略地,成了大唐王朝的掘墓人。清朝末年,洪秀全在广州三次落第,大病四十天,而后创立拜上帝会,登高一呼,走上了推翻清朝的道路。就在张竞生试水科场的十多年前,曾经名动京师、声腾中外的“南海圣人”康有为考秀才三战三北,考举人又六试不酬,真可谓累试不第满面羞!但显然康有为更有耐性,第七次终于考中举人,而且连科及第,由举人而进士,一时风云际会,竟成为光绪皇帝推行新政的核心智囊,最后百日维新失败,逃往日本,流亡海外。相比之下,张竞生的这点委屈又算什么呢?这样想着,张竞生布满阴霾的心仿佛清朗了许多。

有意思的是,张竞生参加的是有史以来最后一次科举,他与千年科举擦肩而过,又分道扬镳。他命定地属于另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