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琴峰书院

1905年,清廷下谕,废除在中国整整实行了一千三百年之久的科举制度,同时宣布实行新政,兴办新学。

张竞生随即考入了由琴峰书院改办的县立小学。琴峰书院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原名在城书院,后因书院所在的大金山形似琴台,光绪年间改名为琴峰书院,是远近闻名的教授旧学、培养士子的所在。科举废止后,县立小学首批面向全县招生五六十人,年龄、学力相差悬殊,有些是三四十岁的秀才和童生,有些是十五六岁尚未进学的布衣,张竞生以初生牛犊的锐气闯进这个鱼龙混杂的群体,一时颇有新鲜之感。

学校依山而建,形成一个回形建筑,左右是二层楼房,教师和校工住楼上,学生住楼下。庭院矗立着两棵亭亭如盖的黄皮树和夜来香。前厅楼上题名雨化楼,取春风化雨之意,就是学生上课的地方。

与旧学相比,新学的最大特点是侧重自然科学并实行分科教学,它更加注重学生知识的积累和智力的训练。学校开设了国文、算术、历史、地理、体操和日文,聘请了来自广州的一位著名教师乔家铎担任授课老师,每天六节功课,全部课程都由乔家铎老师一人包办,同学们戏称他为“全能教师”。

1905年,张竞生在由琴峰书院改办的县立小学读书,图为该校雨化楼一角

一个教师要应付所有的学生和所有的课程,而且这种分科教学的新教育制度是刚刚引进的舶来品,它的不尽如人意,挂一漏万,甚至荒腔走板是不言而喻的。但乔家铎仍然受到学生的喜爱和欢迎,他博闻强记、诙谐幽默,为渴求新知识的学子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口。民主自由的政体,声光电化的神奇,流畅动听的外语,在在显示了一个新派教师的魅力。尤为令人耳目一新的是他对待学生的态度,完全没有科举时代那种说一不二的师道尊严派头,他品格敦厚,性情温和,跟学生以兄弟相称,与学生打成一片。只要一下课,他总是被学生团团围住,学生问这问那,他总是有问必答。虽然薪水不高,每月不过三十元,只够他养家糊口,但他丝毫不以为意,依然安贫乐道,依然敬业乐群,因此也益发受到学生的爱戴。

十七岁的张竞生从乔家铎老师的言传身教中,感受到乐观的品质和精神的力量,对于一个颇有慧根和热爱思考的学生来说,这种领悟将使他终身受用不尽,这是形而上层面的收获;形而下层面的收获,则是乔老师的体操课,这使他从此热爱上体育锻炼,因为他从小就有轻微的肠胃病。有一段时间张竞生的身体孱弱不堪,令母亲十分担心,通过锻炼,他的身体渐渐结实起来。因此他领悟到,只有加强体育锻炼,才能发展自己的体力和智力,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现代人。还有一个收获,就是在地理课上,乔老师给他们讲解了地圆学说,使他打破了中国是中央天朝上国的迷障,懂得了天体运行的规律和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的道理。这些科学观念的确立,不但使他产生了探究学问的兴趣,而且使他观察世界的视野逐渐阔大起来,他开始感到琴峰山麓这座全县最高的新式学堂越来越逼仄和窄小,虽然义举祠的先贤朝夕相处,岳武穆的英魂深入骨髓,雨化楼的一桌一凳、小学堂的一草一木仍是那样的亲切,然而,他渴望走出去的心愿已是愈来愈强烈了。

半年后,张竞生考入了汕头岭东同文学堂。岭东同文学堂是清末爱国诗人、生于台湾的抗日英雄丘逢甲于1901年在汕头创办的。丘逢甲在他亲自撰写的《岭东同文学堂序》中大声疾呼他的办学宗旨:一个国家的强弱是由国民的素质所决定的,而国民的素质又以他们所受的教育如何来决定。要拯救中国的危亡,就必须先兴起人才,而人才要兴起就非改革教育不可。中国的教育出路何在?他的主张就是要“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学为纲,西学为目”。因此,学校以传授算学、理化、外语等新课程新知识为主,属于西学性质。在具体操作上,考虑到整个新教育制度基本上都是移植日本的,而且“西学条目繁多,时乎已迫,不能不借径乎东文”,为方便教学,丘逢甲还聘请了不少日本人任教。

丘逢甲先进的教育思想,吸引了粤东地区许多有志有识的青年学子来投考。当时的学校教育,处于新旧体制转轨的非常时期,旧的规范打碎了,新的规范还没建立起来,课程教材尚不健全,学生程度参差不齐,为了尽快与新学接轨,学校采取折中的办法,不论年龄和等级,只要国文过得了关,任何学生都可越级考入任何学校。

日本老师的教学,使学生们感到趣味盎然,更使张竞生感到惊奇不已。有一位日本老师,身材魁梧,身体健壮,任教体操和博物学,他在教体操喊口令“一、二”时,仍然保存日本的口音“一施、尼”,同学们感到好玩,偷偷地跟着学嘴学舌,队列里便嗡嗡嗡地响成一片,日本老师停止了喊口号,不满地盯着大家,大家才规矩起来,装模作样地比画着继续操练。

张竞生随大流地做着体操动作,内心却感到纳闷:日本人不是被称为“倭奴”吗,怎么学校里的这些日本老师都长得牛高马大,而且个个神气活现?下课后他悄悄地跑去请教本地的老师,得到的答案是:自从明治维新以来,日本政府勒紧腰带办教育,励精图治,有独霸天下的战略意图。因此,他们精挑细选那些身材高大而又颇有学问的人到中国来任教,一方面改变中国人对其根深蒂固的印象,另一方面,与欧美各国争夺中国的教育权,以实现他们开疆拓土,从政治经济文化全方位地控制远东的战略图谋。听完老师的分析,张竞生对日本老师既佩服又痛恨!虽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他也懂得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道理,科学知识没有国界,救国必先救己,只有学好本领,强大自己,才能为国服务,战胜对方。因此,这个时候的读书和学习,张竞生已经有了较为明显的自觉意识和国家观念。

在上博物学课有关生殖器一节时,日本老师别出心裁地以学校的木棉花为标本,详细地讲述了生殖器的构造和雌雄分别,有些同学羞羞答答、扭扭捏捏,把这当作不堪入耳的不伦之论,张竞生却听得津津有味。他第一次认识到人的身体的神秘,以及与大自然的某种神奇的对应关系。日本老师这种将平常的生命现象陌生化和审美化的教学艺术,也像一颗神奇的石子,击中了张竞生那根渴求知识的神经,激发起了他探索未知边界、破解身体密码的好奇心。

台湾志士丘逢甲。他在《马关条约》割让台湾给日本时,曾英勇率兵抵抗,失败后内渡潮汕,落籍海阳,在潮汕积极办学,传播民主思想

当然,这只是一颗埋在冻土地带的种子,它仍处在生命的冬眠期。

此时此刻,张竞生正被卷入一场特别的学生运动,这就是“废止朝食”运动。

“废止朝食”是为了锻炼身体而提倡不食早餐,明治年间曾风靡日本。清末学者、气功学家蒋维乔笃信此功,奉行最力。他曾根据日本人美岛近一郎的著作编撰而成《废止朝食论》一书,对中国人影响很大,尤其是年轻学生,争相效仿,一时间似乎成为莘莘学子砥砺意志、富国强种的不二法门。鲁迅在《故事新编》里曾描写过废止朝食的做法;毛泽东年轻时受到他的老师杨昌济的影响,曾实行冷水浴、静坐、废止朝食三种健身法,提出了要文明其精神必先野蛮其体魄的口号;周恩来在日本神户留学时,改包饭为零食,每天废止朝食,实行“素食”和“不婚”主义。流风所及,由国外而国内,由大城市而中小城市,废止朝食俨然在学校里蔚成风气。

张竞生是实行废止朝食运动的积极分子。作为少年学生,正是长身体长知识的时候,发育快,饭量也大,这是生物进化的自然规律。有一种观点甚至认为,一个人的大脑功能如何,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早餐吃什么。但生当乱世,加上父亲对待读书采取一种不冷不热的态度,张竞生的伙食费时常接济不上。现在实行废止朝食,不食早餐,只饮些茶水,早上空腹既合乎卫生,又可以把早餐的费用加到中午和晚上两餐,一天的总食量总营养不减,还可以锻炼身体,何乐而不为?张竞生带头实行,还到处鼓吹,许多同学也跟着实行起这种既卫生又经济的不食早餐制度。当然,大多数人都半途而废,只有张竞生说到做到,天天坚持,逐渐养成习惯,成为伴随终生的生活习惯。

西方的谚语说,习惯形成性格,性格决定命运。张竞生在同文学堂形成的探索真理、俭朴生活的良好习惯,使他终身受益无穷。

岭东同文学堂前后只办了七年,但由于丘逢甲亲自把握和指导,培养了不少有志有为的青年,一时群星灿烂,声名远播。如以巨款资助过孙中山革命、后来又与许雪秋共同策划了黄冈丁未革命的谢逸桥,先为同盟会会员、后任南京政府陆军大学校长和广东省政府主席的黄慕松,曾参加黄花岗起义、后任北伐军总司令的姚雨平,中山大学校长邹鲁,广东省军政府总参议朱执信,广东军政府副都督陈炯明等。

在这个人才方阵中,张竞生也许不是最耀眼的,却是最能秉承丘逢甲的教育思想和办学理念,因而也是最具文化意味的。对于学生们的蔚然成才,丘逢甲感到莫大的慰藉和鼓舞,这位充满理想主义和英雄情怀的爱国诗人不禁赋诗赞道:

神州大陆殊可哀,纷纷老朽无人才。

眼中突兀少年在,令我郁郁心颜开。

山雨欲来风满楼,突兀少年意彷徨。不安分的张竞生又一次听到了远方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