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星期五

1 走吧

总共有五个卧室。

主卧室里,贾尔斯·科德斯特里姆胳膊肘子和膝盖并用,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找电话,两只手紧紧捂在嘴上。曲曲弯弯的绿色电话线最终把他引到桌子下面一堆空杜松子酒瓶跟前。贾尔斯的左手掌依然按在嘴唇上,右手拽着那条电话线,身子扑腾两下蹲起来,拨了两个数字。

“我要找沃尔曼医生。快点儿。杰拉尔德·沃尔曼医……”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一颗形状和颜色都像土豆片一样的牙齿,滑过舌头,咔哒一声跌落到胶木听筒上。

求求你,快点!”

“你要多少号?”一个女人的声音问。

“求求你。我是……它们都……”

这时就像断了线的珍珠项链,或者涟漪般起伏的钢琴琴键,牙齿的“瀑布”从他嘴里倾泻下来。

“你要多少号?”那个声音又问道。

贾尔斯放下电话。发了疯似的把两只手伸到嘴里,想保住还没有掉下来的牙齿,想把掉下来的再按上去。他泪流满面,血泡泡从两片嘴唇间流出来。

“我的牙,”他说,“快来人帮帮我。我的牙都掉了。”

走廊对过的卧室也许不像贾尔斯的房间那么豪华,但是很宽敞,设备完善。从窗口望去,村街和远处连绵逶迤的山岭尽收眼底。尊敬的昆汀·维利尔斯坐在一张桌子旁。桌子与凸窗凹进去的窗台紧紧相连。昆汀·维利尔斯金发,瘦削,穿一条蛇皮紧身裤。墙角壁灯的灯光像圆屋顶一样笼罩着他,灯光下尘埃浮游,把黑色的影子投射在他身后的屋子里,半遮半掩着正在床上睡觉的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狄德罗(1)的《拉摩的侄儿》放在昆汀被灯光照成金色的大腿上。他合上书,熄灭香烟,从桌子上那个盒子里拿出一粒白色药丸,把药丸扔到空中,然后仰起脖子张开嘴,接住那个亮闪闪的圆柱形玩意儿,用唾沫顺了下去。

尊敬的昆汀·维利尔斯站起身,从拉开一半窗帘的窗口望去,看见村里的路在黎明的曙光中变成灰色。他的影像开始从窗玻璃上消失:呈波浪状的淡黄色头发,薄薄的嘴唇和异常明亮的绿眼睛。他关了灯,屋子似乎变得明亮起来。

“宝贝儿,宝贝儿,醒醒,”昆汀说,揉搓着妻子,让她清醒,“是我……是我。”

西莉亚·维利尔斯动了动,眨了眨惺忪的睡眼,因为认出丈夫,放松了脸上的表情。昆汀十分认真地叠好床单,怀着敬畏之情,凝视着西莉亚的乳房,用手指尖非常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喉咙。

“我爱你。”他轻声说。

“谢谢,我也爱你。”

几分钟之后,昆汀翻了个身,仰面朝天躺下,西莉亚的脑袋慢慢地滑到他的胸口,消失在浓密的棕黄色头发下面,眼泪打湿昆汀的肚子。昆汀以一种过分夸张的平静,转过脸凝望着天花板。

一楼第三个也是最小的一个卧室和我们刚刚离开的那个房间中间只隔着薄薄一层石膏板和硬纸板。所以,维利尔斯夫妻俩做爱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惊醒了那一对男女中睡觉比较浅的黛安娜·帕里。

完全清醒之后——她很少迷迷糊糊——黛安娜用胳膊肘子支撑着爬起来,一种莫可名状的痛油然而生。她凝视安迪·阿多诺的后脑勺和他宽阔的肩膀。他的头发又黑又亮,和她满头秀发也差不了多少,肩膀上有一块吉卜赛人才会有的胎记。隔壁房间,西莉亚真假声互换的快乐呻吟“频率”和“音量”越来越高。黛安娜尽量不去听那“快乐之声”,开始数安迪肩胛骨之间黑头粉刺的数目。她是怀着一种敌意干这事儿的。因为安迪头天晚上没和她做爱。从隔壁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刺激,越来越含混不清。黛安娜想,那总是一种怕人的、野蛮的叫声。

安迪还在睡觉。他翻了个身,一股湿毛巾味儿——安迪的味儿,从床上升腾而起。黛安娜一瞬间满意地注意到,他的脸是香草色,呼吸中夹带着轻微的鼾声。她撩起盖在身上的被单,看见安迪的啤酒肚很有规律地一起一伏。

黛安娜把被单盖好。安迪在酒精浸泡的睡梦中阴茎小马驹似的勃起,黛安娜嘲笑起来。

她蹑手蹑脚从床上爬起来,拿起她的樱桃红丝绸长袍和长方形小化妆包。她跨过一把破吉他,在架子鼓和麦克风底座间择路而行。隔壁就是浴室,她把化妆包放在抽水马桶盖上,放了一盆水,伸出像僵硬的鳍一样的手,开始洗脸。

二楼卧室没人住,所以没必要耽搁太多的时间。这是一间很常见的、屋顶很低的阁楼。尽管因为准备最近让人来住收拾了一番,但是依然感觉得到那种被遗弃的悲凉之气。两张单人床并到一起,放在小窗户下面,上面铺着新洗烫过的双人床单。床头柜上放着一瓶莫尔文矿泉水和三个杯子。作为象征,床上靠枕头放着一个很大的绿松石色绒毛玩具娃娃。它的四肢歪歪扭扭摊在床上,咧开大嘴傻笑着。

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卧室”,实际上是夹在车库和锅炉房中间一个散发着臭味儿的九乘九的小屋。基思·怀特海德躺在砂纸似的毯子上,像个巫师,肆无忌惮地放屁。

走吧。

怀特海德是个一点儿都不吸引人的、几乎可以说是荒谬可笑的年轻人。实际上就是个小矮人儿。人们倘若想夸夸他的相貌,通常会说,“你的颜色不错”——指他黑色的眉毛和稀疏的黄发。除此而外,这个让人看了就倒胃口的人,实在找不出可以夸赞的地方。稀疏的黄头发像一团茅草,覆盖在仿佛压碎了的、长满粉刺的、难看的面具上面。鼓鼓囊囊的躯干,让人反感的短粗的四肢,整个儿一具没有知觉的行尸走肉。

他脱掉的衣服越多,越不堪入目。有一次他正在洗澡,被妹妹(同样肥胖只是比例稍微适中而已)撞上,结果差点儿把那个小妞吓个半死。还有一次,他到温布尔顿(2)市游泳馆游泳,两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看见,立刻跑到浅水区吐了起来。(有人问她们为什么会这样,她们说:基思D杯大乳房上的毛看得她们直恶心。打那以后,怀特海德就被禁止到游泳馆和浴场)。学校体检的时候,医生习惯性地不肯伸出手指碰他。体育老师威胁说,假如他再敢踏进体育馆一步,他就向学校提出辞职。好像为了和这些身体缺陷相呼应,基思天性愚钝,缺乏慷慨精神,更谈不上魅力。除此而外,怀特海德对自己眼下的处境不无感激。他心里十分清楚,按照几乎所有人的标准,他都不该活在世上。

现在,这幢房子住满了身材高大、衣食无忧的人。基思第一百次醒来,从毯子下面钻出来,穿上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睡衣,坐在床上摇晃着,回想这些事情。基思饿了,肚子咕噜咕噜直响。那声音那么大,他不停地叫骂,让肚子“住嘴”。已经八点,也许别人还没有起床,厨房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他站起身,想了想,穿上晨衣。那是一件棕色粗花呢便袍,是父母确信他不会再长个儿的时候给他买的。怀特海德先生和怀特海德太太确实也寄希望于儿子能再长几英寸,不过事实证明,纯属奢望。此刻,便袍厚重的料子窸窸窣窣拖在儿子的身后。但是,现在基思饿得要命。他不想穿那身行头——那些脏兮兮的破玩意儿,因为自己太胖穿起来太费时间。所以他情愿不穿厚底鞋,光屁股披着便袍到那幢房子找东西吃。万一被人看见,他也认了。就这样,基思·怀特海德穿着拖鞋,打开“卧室”门,手足并用,爬过车库,钻进那幢房子。


(1) 狄德罗(1713—1784),生于朗格勒。平民出身,法国启蒙思想家、唯物主义哲学家,作家,百科全书派的代表人物。

(2) 温布尔顿,位于伦敦附近,是著名的国际网球比赛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