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队里最让人羡慕的两家人,是副队长程永华和三组社员韩仁清家。程永华有一个表叔,叫张国荣,在县里工业局工作,据说在工业局当科长。也就是说,张国荣是程永华的城里亲戚,而且是当官的,所以有人怀疑程永华家富,也有他表叔暗中接济的原因,而程永华从不否认,遇到众人的猜测,他只是微笑而不回答。只是大家几乎都没见过他的表叔来过,或许人家当官的就不会下乡来。韩仁清也让人羡慕,他有位市里的亲戚,是他表弟,在云津地区国营糖厂上班,还是一个生产班的班长。老一辈早就过世了,五十多岁的冯世明和韩仁清虽说隔了两代,但并没有一代亲、二代疏,他倒不嫌弃乡下的穷亲戚,加之秦仁清常去云津市里看望他,他也经常下乡来耍。冯世明经常到白雁五队来,不少社员都认识他,他见了谁也是姑妈伯娘三哥二弟的叫,于是全生产队几乎都成了他的娘家,社员都被他当成娘家人。大家之所以都和他亲近,一方面是以结识城里人为荣,另一方面在农村,糖很稀奇,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队上往往才按人头分配,每人也就那么一二两。而他是糖厂的,如果谁家有点事,私下找他帮忙买三两斤红糖,他是能办到的。

队上的人一般不和地主程永安公开来往,但是,小四花猫的小伙伴三三有个伯父,也就是秦祖寅的哥哥秦祖年,却偏要和这位地主来往。秦祖年六十多岁,和妻子结婚多年一直没有生育,五年前他妻子生病死去后,他就一个人过活,加上腿上有毛病,使不上力,没在生产队里做活。他有自己的手艺,就是补锅,绰号就叫“补锅匠”。每逢赶集,他都早早地,一瘸一瘸地到五河场上,把铝皮拿出来,把补锅摊子摆好,生上煤炭火,拉着风枪,把各处收集来的铁屑融化,每补一个铁锅洞,收两毛到五毛钱,每场都能有点收入。他每月交十元给生产队,生产队按正常劳力给他计算工分,分配粮食。周围的社员们,谁家锅烂了,就直接拿到他家里。他一个人的生活,还自在富足。一个人无聊没事的时候,偏要找程永安闲聊,两人一边抽着烟,一边说以前的事,或干脆就是坐在一起,什么话也没有,默默地抽烟打发时间。韩开国三番五次要他和程永安保持距离,不要站错了立场,他就是不理会他的忠告,并且骨子里瞧不起副队长秦正高,尽管秦正高还是他的堂外甥。秦正高派人命令他来参加大会,他就假装头痛病发作,不来,秦正高故意派两个人用箩筐把他抬到会场来,他一言不发,大会开完,还要把他抬回去。几次过后,社员们不干了,韩开国和秦正高拿他没办法,只好假装不知道他的存在。但是,当韩开国和秦正高不理会他了,他却又故意抽着烟,从会场外经过,把头伸进来,瞧上一眼,又一声不吭地离开。

小四花猫家里有三张床,大哥陆运新和父亲同住一屋,他和父亲各一张床,小四花猫平时偏要和三姐、母亲挤一张床。陆运新已经在中学念书,除星期六回来睡家里,平时都在学校住。每天晚上,小四花猫挨着母亲睡一头,三姐睡脚下那头。他总是很好动,睡不着就翻来翻去地蹬着三姐,三姐马上告状:“娘,你看嘛,他又蹬我。”说着,就狠狠地蹬回去。然后姐弟二人在被子里互相报复,直到都被母亲教训才消停。夜里十一点了,他还在被窝里兴奋着,母亲就教他唱《盼红军》或者《歌唱二小放牛郎》催眠,教着哼着,他好不容易在母亲身边睡着。

他最期盼的是晚上在床上听母亲故事,讲《安安送米》的故事。这个故事姐弟二人听了四五遍,还没听够,只有在听这个故事的时候,他才能安静下来,隔三岔五,还要缠着母亲讲。母亲挑亮煤油灯,一边给姐弟二人补衣服,一边讲故事。最后,母亲讲上句,他都能接出下一句了,还听不厌。这大概是母亲会讲的唯一的故事,母亲也是小时候听外婆讲的。小四花猫知道了,好想马上想听外婆亲自讲一遍啊。

“外婆还要多久来我们家?”

“不知道。”

“安安为什么姓姜呢?”

“因为安安父亲姓姜。”

“我可不可以姓姜哪?”

“不可以,你姓陆。”

“我想姓姜。”

“胡说,笑死先人。”

星期六,在五河中学住校读初一的大哥陆运新回到家里,那是小四花猫很快乐的时候。大哥放下书包,他最爱翻哥哥书包,因为哥哥书包里有时会藏有小人书,比如《收租院》,或者《黑人小兄弟》,或者《王二小的故事》,他让大哥对着每页画讲来听。然后,他跟着大哥背上背篓,去割猪草,大哥一边割草,一边继续讲那些故事。小四花猫拿上一把镰刀,胡乱割些草塞在大哥背的背篓里,也没谁责备。他们把割的猪草背到生产队的养猪场,每五十斤猪草可以记一分半。养猪场收猪草的八婶过完秤后,总要夸奖大哥陆运新几句:“好能干哟,挣工分了,啧啧。”这个时候,小主人公忙从背篓里找到自己割的猪草,大约有两三把,把自己的功劳和大哥的区分开来,对八婶特别强调:“这是我割的。”

“哟,你更能干,更能干。”

他听着,才满足地争着帮大哥背空背篓,哥俩一块回家去。这个时候,往往身上更脏,脸更花。

家里只有父亲和母亲在生产队劳动,每天挣十一分,全家五口人吃饭,日子过得很紧。而韩队长家三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去年出嫁了,其余两个是儿子,老二叫韩南,老三叫韩东,都小学毕业,没升上初中,在生产队里务农,每天可以挣得和妇女们一样的工分,全家每天可以挣二十多分。队长家是队里劳动力最强的家庭。地主程永安每天劳动只能挣得一般社员一半的工分,他的儿子程增福为了家庭不受他的影响,已经和他划清界限,甚至分了家。程永安虽然和儿子媳妇还是住在一起,在同一屋檐下,却是分开吃饭的,至少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

程永安的大孙女程夏,初一后就没再念书,因为她爷爷是有“学问”的人,以前常教她念些书,她是同龄人中识字最多的女孩。去年大队办扫盲班的时候,让全队不识字的人每天下午收工之后,都去生产队里的公房里学习识字。当时和程永安关系较好的秦祖才提议让程夏来教大家,队长同意,让她教过一周,没有工分。后来大队说,每个生产队给扫盲老师记工分,还有五元补助,就有人提出她年龄不大,于是她就被排斥了,由家在三队,和五队紧挨着的大队的妇女主任来教。她被排斥后,待在家里帮母亲喂猪。她渐渐地长大,十六岁多了,老在家里帮喂猪不是办法,她父母好不容易找到队长央求,让她参加队里的劳动,可以挣点工分,队长开会后才同意的。程夏的弟弟程林比小四花猫还小。最让人感到不平的是程夏,虽然年龄还不大,但是大家私下里公认她漂亮,社员们甚至暗暗地认为,将来全大队最漂亮的女人,如果程夏排第二的话,那没人能排第一。总之,那种漂亮是社员们在自己的文化水平之内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形容的。

小伙伴三蛮子也是四岁,因为瘦,看起来很小,比小四花猫小得多,其实两人是同年出生的,而且他只比小四花猫小十天。他成天只和小四花猫他们一块玩,转陀螺、玩泥巴、打水漂。他家现在也是两个人挣工分——他父亲和母亲。他母亲李守珍和韩叙芳年龄差不多,被分在三组。他父亲钟向尧,说话很大声而且做事很麻利,肚子里有很多烂点子,生产队里有人称他为鬼头鸟。钟向尧夫妇原来有三个孩子,可惜前几年十五岁的大女儿突然得病夭折,二儿子有些呆傻,今年十岁,没念过书。他们和队长说了说,想让二儿子跟着大人在生产队里挣点工分,因为年龄太小,队长没同意。

自从三蛮子拜了韩叙芳做干妈后,三蛮子在名义上就相当于韩叙芳家的人,韩叙芳给他取一个象征性的名字韩强,这是本地跟着干妈姓的习惯,一般不用的,这个“强”字表明他将来会强壮。三蛮子同样称呼小四花猫的大哥陆运新为大哥,称三姐为三姐,称小四花猫为小四哥,不过也常互相称呼大人们给的绰号。

这天,邻居四奶奶家要来亲戚,一早,她儿子黄大文和媳妇张少群、两个孙子都出工去了,她在家里开始做好吃的,用石磨磨糯米做黄巴。小四花猫吃过早饭,等三蛮子过来玩,可等了半天,他都没来。他就去看四奶奶磨石磨,四奶奶年龄大了,很费力地磨,又因为有点腿瘸,每磨一把米,都要花好长时间。小四花猫想帮她添糯米,可够不着,他搬个凳子来,站在上面,要小木瓢舀。四奶奶想制止,也许由于确实力不从心,就让他学着添加,教他怎么舀米和水,可他添了两次,第三次就被碰翻了。四奶奶勉强笑了笑,不让他添了,让他去玩。他只好在旁边待着,坐着,看着四奶奶一个人磨糯米,直到中午还没磨完。母亲收工回来,看见他守在四奶奶的磨子前,立即大声喊他回家来,他忙回来。

“你去守着四奶奶的磨子干啥?又讨吃的样子?”母亲把他拉进屋,低声训斥。

“我没有,我在那里耍。”

“耍,到别处去耍,不要老在人家门前那副没饭吃的模样。”

他被母亲冤枉了,可不敢在母亲面前顶嘴,母亲因为类似的事训斥过他好多回了。等母亲说完,他躲到旁边去。

整个下午,他都一个人在家里没有出去,翻看大哥留下的小书,再不敢去看四奶奶推磨子。大人们要收工的时候,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四奶奶忽然一瘸一瘸地过来了,手里端着一个盘子,里面装着几块热腾腾的刚蒸熟的黄巴。他看到了,心里突突地跳。四奶奶把黄巴放到他旁边的桌上,喘着气对他说:“小四花猫,来,来,四奶奶给你的,你趁热吃吧。”

小四花猫激动得二话不说,嘿嘿笑着,把小书丢在旁边,夹过一块,就大吃开来,可是刚吃上就发生了不幸的事。他忽然发现爹和娘回来了,就站在门口,娘瞪着他,四奶奶背对着还不知道。他瞬间僵住,黄巴咬在嘴里不敢动,几乎要哭。四奶奶终于发现,回过身来,愣了愣,对韩叙芳说:“三婶你们收工了?……别怪小四花猫,别怪他,我送来点让他尝尝,不多,不多。人家小花猫多懂事啊,这么小,今天还帮我添磨子。”

“四奶奶,你坐,你老人家这样惯着孩子,要把他惯坏的。”韩叙芳赔着笑带着歉意说。

“你说啥嘛,什么惯不惯的,就拿这么点儿给娃,我都不好意思。”四奶奶说。

“你们家也不多,还要招待客的。”陆选南一边放锄头一边说。

“还不谢谢四奶奶,白吃惯了啊?”母亲继续瞪他。

小四花猫还不知道“谢谢”二字是怎么说的,把嘴角的黄巴塞完,嘿嘿地搔搔头。四奶奶说:“不谢,不谢。”她把余下的几大块给夹来放在桌上的一个碗里,然后拿出盘子走了,韩叙芳代表孩子连声说着道谢的话送四奶奶出去。

四奶奶一走,小四花猫立即感到自己面临一场灾难,留下的几块黄巴简直要成罪证,他站在墙角里咬着指头不敢动。母亲回来把锄头放好,再舀过水倒在瓷盆里,洗了手。整个过程,他的目光随着母亲的手移动。最后,母亲站在桌旁,看着碗里的几块黄巴,没说话。他大气也不敢出,紧紧靠着墙。陆选南过来,看看孩子,又看看黄巴,说:“算了算了,又不是娃娃去要来的。”

他说着,也就顺便用手直接拿一块吃起来,看来他也是受不了黄巴的香气才这么说的。韩叙芳没好气地补了一句:“你也是这副德行!”

事情就算这样结束了,小四花猫小心地把手指从嘴里拿出来,慢吞吞地走到桌边,伸手想再拿一块。母亲又对他说:“记得不,不要像叫花子似的想别人的东西吃。”

“嗯。”

碗里只剩有三块,母亲看着他说:“你一人吃完了,你三姐放学回来呢,不给她留啊?还有你大哥呢,明天星期六,也要回来了。”

这么算来,大哥、三姐,加上母亲,刚好三块,自己已经没有再吃一块的希望。他只得缩回手,母亲走过来,拿了一块,掐了个角尝尝,然后递给他,把剩下的两块端来放在碗柜里。下午三姐放学回来,才又拿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