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最远的他乡是故乡

我的四伯,是我见过脾气好倔好倔的人,大概和爷爷有的一拼。他和四伯母一同经营着老家街上的一家理发店,生意不算很好,挣些零碎票子只能勉强顾得一家人生活。在我不多的记忆里,四伯在夏天总是穿一件红色背心,戴一副厚底如啤酒瓶底的眼镜,正如镇上其他大爷一般光着膀子,挺着一个起伏的发福的啤酒肚,慢条斯理地、认真地给客人理发。我曾怀疑像四伯如此古板之人,应是不适合美发行业这样推陈出新的营生。

随着时间的推演,进店消费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偶尔光顾的中年人却越来越老。店铺墙上挂着八十年代的那些港台风发型的海报,也越发泛黄后斑驳。古老店面就像是那些残留温度的老照片,印刻了时光的年轮。镇上像这样的门面均是前店后屋的设计,经由一把木梯子连接着二层低矮阁楼,上面放张床就能住人。过去的铺面基本都是这样的设计,人在阁楼上需要弓身徐行,悄悄摸索在昏暗的空间里,彷佛一个脚步声就能穿透小镇的安宁,咿呀着不断作响。狭长而又深邃的过道后,就是厕所和厨房,再后面打通后却别有洞天,竟还藏了个小小的院落。栽下几株樱桃树,到了樱桃成熟的四五月,四伯和四伯母便打电话唤城里的亲戚朋友回来又吃又拿。

四伯母是个和善之人,总是忙忙碌碌的,脸上挂满微笑。她娘家是在乡下,少时我跟随二姐姐(四伯和四伯母的女儿)到乡下去玩,因我几乎未曾在乡村居住过,对一切事物感觉既新鲜又好奇,最特别的体验是能从灶台烧柴的洞洞里掏出些烧得黝黑的玉米棒子,乍一看挺不卫生,但吃起来可香着哩!古话称这叫“不干不净吃了不害病”,多有阿Q精神。那会儿我们住在二姐姐的表妹家里,她表妹和我年岁一般大,虽尚未成年,却早已生了一个胖娃娃。因了她表妹和妹夫年纪都小,还不到领取结婚证的法定年龄,娃娃就一直拖着没法上户口,我还记得娃娃笑起来很是可爱。等后来我上班到了异地,才知晓许多家庭条件不好的女娃娃都早在成年之前恋爱结婚了,虽不是封建社会那会儿,但年纪小的女娃娃哪知自己还能见识多少广阔天地呀,连生育的孩子都只有先当几年“黑户”了。

二姐姐的另一位表妹读完大学以后还往更高的学历上去攻读,时间长了,便将自己婚嫁年纪生生拖大了,家人们都挺着急要给她安排相亲的,于是她每年假期里都各种理由不愿回家。她与后来的丈夫是相亲结实,感情没有基础又一直不算和睦,当她得知丈夫身体抱恙而不能生育后仍选择不离不弃,就在二人商量着共同抚养一个小生命而去进行了试管婴儿的手术后,她丈夫却好似一个没能长大的孩子一般总不能体谅她的不易。两人悄然离婚后才不久这位姐姐便发现怀孕了,然而她的前夫不顾念旧情,对于这个不是自己的小生命更加冷漠淡然,于是姐姐十分坚定着把孩子生下来自己抚养,我们聚在一起时总为她独自带娃不知前路漫漫而忧虑,她却开朗得很,表示有她自己的父母帮衬呢,还没有婆家的烦恼不知比我们好上多少倍,更会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孩子幸福。

二姐姐对我一直很好,以前在我家住过一阵,暑假我也去她家住,她学习好,又能辅导我的功课。我那时迷上购买邮票,便收藏了一版五十六个民族的邮集,三分钟热度后自觉自己不能善待这些珍藏,便赠与同样有此爱好的姐姐,姐姐惊叹我能舍得给她,我笑称这样珍贵的东西还是要有珍惜它的人保管方得始终。后来姐姐上了大学就难得回来,毕业后工作地点选择在了钢城,遇到婚前就极有夫妻相的姐夫,生了女儿,这一家子被我们取笑说是克隆家庭。还记得姐夫头一次到家里来,我们争相跑去看稀奇,第一眼都看呆了,天底下竟然有如此长相一致的“孪生兄妹”,缘分真是太奇妙了。

父亲说二姐姐过去家庭很困难,差点读不起书,他还接济过姐姐上学,这等事情在我的眼界中都难以想象。同是一脉下来的堂姐妹,我从未缺衣少食,哪知别家日子如此艰辛,一度有着何不食肉糜的感慨。可能我们一直以来都不曾有过吃不上饭的日子,周围走出了许多成功人士,故而我们眼光所及,都指向璀璨华贵的生活。父亲感叹他现在才感受到为生活拼搏的艰辛,也才见识身边原来还有这么多苦苦挣扎在贫困线以下的人。姹紫嫣红般耀眼灯光背后的真实社会,实际上到处是一番“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之象,所以现在国家大力发展扶贫事业,让我由衷敬佩起那些愿意放弃光鲜生活或去支教或去干扶贫工作的人们。待姐姐工作后陆续把钱归还父亲,父亲讲当时自己手里捧着一堆五元十元的零钞,唏嘘不已。平素从未在意这些碎钞的父亲生活过得自在逍遥,本也不指望自己亲哥哥一家还钱,他们却依然省吃俭用才凑上这笔钱财还上,这样一生朴素又自尊自强的价值观一直影响着姐姐,也教育着他们的孩子成为一个正直的人。

如今他们一家常年生活在四季如春的地方,姐姐姐夫都是电力职工,两三年才能回来一回。我在前几年出门游历,走到云南与缅甸边境的时候身上只有四百元,就在瑞丽买了张长途卧铺大巴车票去,一路上军队几经盘查怕有人捎带毒品出省,到了的时候身上只有五十元了。还好在姐姐家里借住几日,又吃又玩的好不快活。那会儿姐姐还担心我这次裸辞出来是意气用事,后来经过一番攀谈,姐姐长吁短叹,感叹在单位的女生所学几乎无用武之地,希望我以后能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好好生活。四伯母帮助自己的女儿带孩子,也很快融入当地生活,只是四伯念念不忘故乡的平坦,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借口回到z市小住,他总是很嫌弃这里到处都要“爬坡上坎”,心中却述不完对故乡的风景、故友及兄弟姐妹的思念。回程的时候,姐姐亲自开车送我去火车站,还给我买了回家的票,姐夫一路上吐槽姐姐开车好似“马路杀手”,姐姐问我是否相信她的技术,我只是笑叹一句“若如此,只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姐姐和姐夫感情甚好,使得我们从未见过他俩红过脸,作为夫妻,彼此很尊重对方的同时,更有各自的空间。那是我第一次去到他俩家,书房里一人一台电脑放着,既增进感情,又互不相扰。

他俩可爱的女儿,父亲老爱称呼这小姑娘为“杨贵妃”,这位小朋友现在学习之余还在练习古筝,倒很符合她古典美人儿的长相。过年回老家的时候,小姑娘在姐夫严肃的监督下还不忘想象自己面前摆着一台古筝来凭空练习指法,故而空弹古筝这一绝技,菲菲若为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近年来国学文化热度大涨,街上到处穿梭的都是些穿着汉服,手持团扇的女生,一颦一笑间,引得回头率惊人。若是我们这位小“杨贵妃”也身穿汉服,再拨指琴音,高山流水潺潺而行,必定引得路人驻足观看,那场面或可媲美古时看杀卫玠、掷果潘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