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同呼吸,共命运

爷爷奶奶在生第三个孩子时终于得了个女儿,便是我大姑妈(四川这边都喊嬢嬢,比如大嬢、二嬢、小嬢等等称呼都是这些意思,文章这后面写的爷爷的二女儿和小女儿我们小辈都喊嬢,书面语就写作姑妈)。大姑妈总爱留着根又粗又长的大麻花辫,双手插兜精神抖擞得走在路上,很有辨识度。

大姑父我不太了解,只知道是个出门必定西装革履的讲究人,能够获得我大姑妈芳心的他,想必年轻时必是弄潮的小鲜肉一枚。

父亲说大姑父一向脾气古怪,最搞笑的是在一次父亲当汽车教练时,父亲同学的弟弟和大姑父在同一辆车上练车,因琐事拌了几句嘴,大姑父就一冲动把人家打了,弄得父亲哭笑不得,不知如何向自己同学交代。后来他年纪大了,还又在钓鱼的时候因打抱不平跟人干仗被请进公安局,最后民警给他儿子去了电话,他儿子——我二哥哥正在单位工作,接到电话以为是骗子便没理会,民警设法辗转惊动了二哥哥的领导才通知他去把人接回来。我们原以为二哥哥在体制内上班以后,工作轻松挣得也不少,又没有什么加官进爵的想法,会是个啃老的人。后来得知为了两个孩子,也为了还清过去家庭欠下的债务,哥哥和嫂嫂两口子默默努力攒钱,经过很多年,才慢慢还完了债。所以子非鱼,安知鱼之一二三四五六七。

最近一次见到二哥哥是我与父亲龃龉时他在旁护我,为了劝住当时怀身六甲的我不要动气,硬是将自己烦恼说与我听来开解我。那便是哥嫂如今还在努力还债,只因他们家房子下面有一处已破产单位用房一直被其当作五金店商铺经营,当年该单位欠债故而抵债给他们,却未能开具纸质文件并及时办理过户产权证明,此后安心过了这么些年也无人问津。可就在近些年房管局盘点房屋归属时告知如若继续使用,便要大姑父以现在的市价来支付剩余产权费用,否则便要收归国有。哥哥为此事东奔西走想要找到当初负责此事的相关领导作证,没成想当年的单位已倒闭,相关经办人均已无法找到,故而便只得如今高价回收。哥哥和嫂子为了当年结婚时置办的彩礼嫁妆已然负债累累,他们两口子也是经营了多年才将债务还清,现在又遇到这种事,看来又要当房奴了。所谓按揭按揭,有人形容就是将人按在地上一层一层揭皮是也。

二哥哥现下也四十多岁了,多年来对上孝顺父母,对下养育一双女儿,单位中又要忙于各类繁杂事务,劳累得他看上去壮得不行,实际内里已经虚弱,所以家族团聚时他也便自觉控制饮食,比起过去那个啤酒肚顶起来都看不着脚指头那会儿真是减重不少。过去他虽不以抽烟解忧,但压力山大的时候总是凭借打游戏的方式来解压,打得激烈时一度是白天黑夜自顾不暇,如今更加成熟的他真算熬出头来,也愈发明白健康的可贵,毕竟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才初长成,后面要操心的事情还多着哩。

大姑妈为家庭付出了很多,养育了哥哥,到现在还在帮忙带两个孙女。这就是典型的中国式家庭,父母为子女付出一切,耗尽一生,却也自得其乐。现在大外甥女成绩很好,小外甥女也乖巧,一家人母慈子孝,日子倒也过的逍遥。大姑父的侄子却命途多舛,原本在高考前成绩还算优良,但被其奔赴海外淘金又多年未见的母亲联络上告知已为他联系了东南亚一所不错的大学可以留学,他便在高考这个人生大关卡上面失了冲劲。考试结束后又一直没有等到那所学校任何消息,他通过我大姑父才好不容易联系到自己母亲后,其母还在添油加醋将未来描述得千好万好。果真等到考试成绩下来后仍无音信,他还是满怀对母亲的信任便随意填写下志愿,未曾想等来等去,听闻再过两日便要按照事先约定好的时间登机了,然而他的母亲却再也联系不上,出国之事又由于签证一直没有办理下来而无限期搁浅。这位哥哥痛定思痛,真就于报到之日去随意填写志愿的学校和专业入读,后来人家亦是争气,将所学专业学以致用,立志要闯出一番天地来,最后真就被大公司录用到大城市生活了。他曾眼见股市一路飘红,便手痒难耐邀请姑父一同投资,竟忘却了“股市有风险,投资需谨慎”的忠告,他侄儿冲劲股市本想要积蓄翻个倍,所谓“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看战绩零点五”。没想到这只股票还没等牛起来就一路跌成个熊样,这件事一下子把哥嫂刚要好转的日子又一次打回原形,嫂子作为儿媳在遇到难事时总是心善应下,并无怨言,哥哥感念若不是嫂子陪伴,他心理防线早就崩掉了。

对于大姑妈他们家,我曾经认为是很豪华的。少时我只去过一两次,但记得他们家里有个带转角的黑色真皮大沙发,在很多家庭还都是水磨石地面的时候他家已经率先给地上铺设了红色地砖,家里还有彩电之类的电器,属于条件比较好的家庭。除了楼上的房子,他们还有一个二层小平房,一层用来给亲戚做五金店生意,二层一间阳光房似的小屋给爷爷居住。

大姑妈照顾了爷爷好多年,自打我记事以来,爷爷就住在那里,后来因为爷爷被车撞了之后腿脚不利索,就没有再住那个有花有草的二楼小平台房间了。犹记得我和堂妹每次去看爷爷,总是对大姑妈家养的两条黑色大狼狗感到害怕,大狼狗虽然被绳子拴着,却总是高声吼叫,恶狠狠得像要吃了人。于是老年人为了哄骗小孩莫要淘气,总会吓唬孩子如果不听话便要被那些坏人抓去。故而经营商店的人家常常在店后面养些狼狗,一是为了关店后若有小偷小贼进入便能用叫声示警,起到看家护院的作用,二来也是为了防身。一只好的狼狗能抵得上一队保镖,真是千金不换。

那时的人们刚吃到改革开放的红利,手里开始聚集些钱财。当时并没有太多渠道投资,股市瞬息万变,若没有什么小道消息加持,一般小散户更是不敢轻易踏入。甚至到了有一段时期,报纸成为财富指南,例如刊登了养藏獒一条可敌数头狼的新闻后,一时间风行富人圈,好些人千里迢迢进藏购买,竟将藏獒的价格炒上了天。而后又流行起种植兰草来,稍微有些闲钱的亲戚开始囤积兰草,小心呵护着仿佛面前的不是植物,而是一堆金山,更是祖宗。

我爷爷住的那个房间挨着墙壁摆一张床,床旁的墙上挂着奶奶微笑着的黑白遗像,也是我记忆中奶奶唯三的影像,另外两张分别是大约三十人左右挤在一张全家福里,相片里我蹲在最前面那排,被挤得龇牙咧嘴,三姐姐被挤着郁闷得双手捧脸,只有三哥哥开心地咧着嘴笑。还有一张便是父亲与奶奶一起在驾校教学楼前的合影,母慈子孝,终究装到了父亲对奶奶最后的回忆里。床对侧的木头柜子上搁着一台依靠天线播放的黑白电视机,若信号不好的时候,电视屏幕上就密密麻麻洒满雪花。那时的电视台还不能随心所欲调节目,每到周二下午,打开电视就全是凝固的俄罗斯方块堆砌的图像,后来忘了是谁给我解释过那是因为周二下午是电视台集体休假的日子。

屋外是一个不大的平台,四下竟是一盆盆郁郁葱葱的植物围绕着爷爷的小屋,给爷爷单调的生活植入了一丝活泼。爷爷后来因被一辆卡车在一处出入口倒车时被没留神的司机撞倒,老人家原也容易骨质疏松,他的腿脚便一直没能恢复如初,加之住二层小楼里要爬上爬下不方便,儿女们就送他到镇上老屋住过几年。记忆中的爷爷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小老头,据说医生要求他经常运动腿脚用以康复,但他却总是任性地懒怠活动,潇洒一世的性格或许也传承给了父亲,造就了我和他最终爆发战争(此处的潇洒应当赋予贬义)。爷爷不常活动,也不大与人交流,到了晚年,就更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总是一天天地闷在屋里,或者看看电视,一会儿又坐在床头发呆。夏日滚烫的阳光照在床头了,他老人家才肯微微挪动一下,有时想起也觉着他蛮可怜。儿女们各有各的家庭和事业,人老了能帮忙轮流送点饭过去已然不易,想到这里我都开始对自己这样独生子女的未来感到深深忧愁。

毕竟老宅子的人们都陆续离开了,爷爷在去世前半年又搬到父亲在驾校分给他的福利房里住,那时几个儿女轮流照看他,我去探望的次数并不多,爷爷那会儿都说不出来什么话语了,只是总握着我的手抿嘴对我笑。父亲在家务事上太懒惰,每每从成都回来陪爷爷住个几天,晚上熬夜玩耍白天睡到日上三竿也不起床,伯伯们来给爷爷送饭,还得顺便照顾他们这位小弟弟的饮食,都渐渐把父亲宠坏了。后头爷爷走了,本以为几兄弟没了主心骨就会渐渐散了,但这些年一起成长的情谊还让大家过年过节仍然如爷爷奶奶在的时候一般团结。但这疫情几年,竟生生让都在本地的几兄弟难得有机会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