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请下神坛看坡词

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内,研究者对自己研究的对象的热爱乃至崇拜,既是正常现象,也是普遍现象。但这种热爱与崇拜要有节制,也就是要有一段距离。因为距离是审美的必备条件,失去了距离就失去了审美,甚至失真。苏轼《题西林壁》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首理趣诗就讲的是这个道理。距离的消失,热爱与崇拜就很容易变为神化,甚至演变为一种造神运动。尤其是像苏轼这样的天才作家与全才作家,在文学艺术的各个门类都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其学殖、文学、艺术,再加上儒、释、道三家思想的滋养,成就了他无与伦比的人格魅力,甚至他的人格魅力比文学艺术魅力还要大,赢得了三教九流乃至社会各类与文学艺术毫无关系的人物的热爱与崇敬。在宋代他就曾被神化,统治者让他从祀孔庙,称为“十哲”之一,沙门说他前身是妙喜和尚,道家又说他身后成为天上的奎宿。

但宋人的神化苏轼,是与政治斗争相联系的,也是四民与三教九流对强权政治的一种反驳,自有其积极作用。而当今的神化苏轼,却表现为极力美化与极力为尊者讳。针对这种现象,笔者曾反复强调:“研究者面对自己的研究对象,要做法官,不要做情人。因为在法官那里,是什么就是什么;而在情人那里,是东施也是西施。”须知过誉胜毁,这个道理谁都懂,但一碰到具体问题就不同了。在苏轼诗文研究领域内,这种现象还不甚突出,因为在诗文领域内,涉及爱情乃至性描写者罕见,而在词的领域内却大大不同。宋人将爱情描写挤压在词的窄小范围内,称之为艳科词。检东坡词集,此类词不少,有的竟直接描写性生活。苏轼是玩笑大王,的确有拿朋友与侍女的性生活开玩笑的词在,如《双荷叶》与《荷华媚》这两首因为有词题“湖州贾耘老小妓名双荷叶”,谁也无法为之辩驳。但若碰到与苏轼本人有感情纠葛的词,就出现了为尊者讳的现象,并且因此而牵涉描写对象与编年的歧见。如题为“赠小鬟琵琶”的《减字木兰花》词说:“琵琶绝艺。年纪都来十一二。拨弄幺弦。未解将心指下传。主人瞋小。欲向春风先醉倒。已属君家。且更从容等待他。”这首属艳科词且为赠朝云无疑。苏轼《朝云墓志铭》说:“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绍圣三年(1096)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以此前推二十三年则是神宗熙宁七年甲寅(1074),正是朝云来归之时,时朝云年十二,与词中所云完全相符。词抒其怜花惜玉之情。情固真,未免袒露。惟其袒露,始见其真。古今学者中不乏为尊者讳者,总在曲意作解,实则欲晦反彰,莫若彰中求真,反不损其伟大于丝毫,因为苏轼是人而不是神。但当今有的注家以为是赠别人“小鬟”的,与朝云无关。可这样为尊者讳的结果,恰恰是过誉胜毁,实在经不起读者一问:苏轼为什么如此低级趣味,拿艳情词在开别人的玩笑呢?

千余年来,无人能解题作“采菱、拾翠”的《皂罗特髻》词,词云:

采菱、拾翠,算似此佳名,阿谁消得。采菱、拾翠,称使君知客。千金买、采菱、拾翠,更罗裙、满把真珠结。采菱、拾翠,正髻鬟初合。 真个、采菱、拾翠,但深怜轻拍。一双手、采菱、拾翠,绣衾下、抱着俱香滑。采菱、拾翠,待到京寻觅。

这首词的内容连同调名,近千年来都是个谜。刘崇德《苏词编年考》说:“此词在苏轼集中最为奇特。一为词牌在北宋词作中为仅有。‘采菱拾翠’共出现七次,都在起句里,非活用‘和声’。再者,其内容乍一读很难理解。实则,采菱、拾翠者,乃苏轼两小鬟也。考苏轼于黄州与朱寿昌(康叔)书有云:‘所问菱、翠,至今虚位,云乃权发遣耳。何足挂齿牙!呵呵。’此信当是元丰四、五年间所写,当时菱(采菱)、翠(拾翠)位空人去。‘云(朝云)乃权发遣’,可能有两个意思:一是暂去又回,一是有此意而未实行。因为苏轼与蔡景繁的信中说:‘凡百如常,此后杜门壁观,虽妻子无几见,况他人也。而云蓝小袖者,近辄生一子。想闻之一拊掌也。’朝云(即云蓝小袖者)生子遁,在元丰六年七月。这一前,采菱、拾翠已离开苏轼,辗转到了汴京,故词末云:‘待到京寻觅。’此亦流露出对她们的怀念。”这起码给为尊者讳的人一个提示:苏轼固然伟大,却仍然是人不是神,也有七情六欲。不要见了此类词就莫名惊诧,总不能再断言“绝非东坡所作”,也不能说这首也是戏别人小鬟吧?其赠内词中即常及夫妇间事,说这些词是艳科词未必就是贬拟。更有艳到一至于俗,一至于全写私期幽会。《南歌子》(笑怕蔷薇罥)、《雨中花慢》(邃院重帘何处)就属于这类词无疑。

其实在宋词中,写私期幽会的不仅苏轼,起码还有欧阳脩和柳永。南宋人傅共为他的侄子傅幹《注坡词》写的《序》中就曾说:“私期数章,旧于《文忠公集》中见之”(“文忠公”,就是欧阳脩)。在柳永《乐章集》中,写私期的也有《玉楼春》(阆风歧路连银阙)、《法曲第二》(青翼传情)、《燕归梁》(轻蹑罗鞋掩绛绡)三首。仅以苏轼而言,这类词的俗艳与柳永已难分畛域,区别仅在于苏轼缺乏几分坦诚而未明言,柳永缺乏几分遮饰而明言之,如此而已。艳科词外,尚有恶谑、恶趣之词,在东坡词中亦不罕见。如咏洗澡、咏美人脚等。如上所述诸端,虽在整体苏轼词中仅为少数,丝毫不会损害苏轼的伟大。所以一一指摘,也不是专为苏轼抹黑,旨在求真,将苏轼请下神坛,因为这才是真东坡、全东坡、活东坡。知我罪我,以待高明。

苏词版本颇多,重要的有以下几种:一、傅幹《注坡词》(简称傅注本),是东坡词最早的注本,刻于南宋绍兴初,但刊本已佚,今存抄本。此本保存了许多罕见的资料,对东坡词正文、题、序的校正以及笺注、辨伪、编年等,都有贡献。二、曾慥《东坡先生长短句》(简称曾本),收词较傅注本多,刊于绍兴二十一年(1151),刊本已佚,赖明吴讷编《唐宋名贤百家词》抄本(简称百家词本)与明人编《宋元名家词》紫芝漫钞本以传。三、元叶曾云间南阜草堂刻《东坡乐府》(简称元本),是今存最早的东坡词刊本,刊于元延祐庚申(1320)。四、明焦竑批点《苏长公二妙集》中的《东坡诗余》(简称《二妙集》)。五、明毛晋编汲古阁刻《宋六十名家词》本《东坡词》(简称毛本)。六、朱祖谋编《彊村丛书》本《东坡乐府》(简称朱本)。七、唐圭璋编《全宋词》本《东坡词》(简称《全宋词》)。本书以紫芝漫钞本为底本,以如上诸本校勘,择善而从,随注出校,其不全者,从别本补录,并于【点评】栏说明。互见词、存疑词、误入词与残句一律不收。凡俗体字、异体字改为规范用字。个别字古今同义异音者,也于注释中予以说明。长安为十三代故都,陕西话就是当时的官话,有些辞语只有用陕西方言才能注清在词中的真正意义,亦酌情采纳,并加以佐证。

薛瑞生

2017年12月于西北大学蜗居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