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苏轼词中的百味人生

如前所述,是苏轼在宋代词坛开创了豪放派,其功甚伟。但在当时不仅缺乏嗣响,而且菲薄指摘者居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呢?这和当时的思想潮流与艺术潮流有关。北宋词坛还是婉约派的天下,守词“别是一家”之见者自然惊诧莫名。况且北宋承平百年,君臣宴安,社会风气亦为之“软化”,朝野上下对绮丽之音耳熟能详,难以接纳铿镗鞳之声,无人嗣响就成为必然。

人易俗难,俗移人易。及至靖康祸起,风柔沙软遂为怒涛咆哮所替代,苏轼开创的豪放词才成为时代的主旋律。不仅心存抗金浩然之气者如李纲、赵鼎、陈东、张元幹、岳飞等引东坡为同调,即是主词“别是一家”者如李易安、惯写婉约词者如向子、叶梦得、朱敦儒等等,亦转而写豪放词。而在理论上首肯这一转变的,还是与李清照同时,由北宋入南宋的理学名儒胡寅,他对“退江北所作(婉约词)于后,而进江南所作(豪放词)于前”的向子的《酒边词》非常欣赏,在其《向芗林酒边集后序》中说:“词曲者……唐人为之最工。柳耆卿后出,掩众制而尽其妙,好之者以为不可复加。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值得注意的是,他是以词史的眼光,在充分肯定柳词的同时,又对苏词作出极高评价的,读者可从中看出时代潮流与思想潮流对词风演变的影响。

况且若论东坡词,亦决非豪放所能概其全,婉约、清雄、旷达等等兼而有之,可说是“词备众体”。总览坡词,则如参天大树,宜面面观而不宜旁睨斜视;纵览坡词,则又如江河奔涌,宜溯源追流而不宜截梢取末。否则见仁见智,则难免南辕北辙。现存坡词342首,可编年者311首,几乎为坡词十分之九。若以编年而论,则其源流灿然,嬗替繁衍之迹明晰,含纳吐弃之态自见,其间之“心光”、“心声”、“性情”亦在,从中可鉴东坡体味中的百味人生。

据笔者考证,宋仁宗嘉祐八年(1063),苏轼年二十八,在凤翔府签判任,即有词《渔家傲》(一曲阳关情几许)与《南歌子》三首(雨暗初疑夜、日出西山雨、带酒冲山雨),此后至熙宁四年(1071)倅杭之前,计得词十首。这九年可称为东坡词的发轫期,均短制而无长调,遣词造句亦平平,其稚嫩可见。若论风韵,亦多旖旎婉转而无铿镗鞳,非“别是一家”而何?看来在发轫期,苏轼似未曾将填词提到文事日程的重要位置,亦无“自是一家”之念,仅随故常,试笔而已。若论其内容,则既有送别辞,又有行役词,复有怀古词、赠妓词,亦是随感而发,兴至笔到,但却也摆脱了花前月下的羁绊,突破了诗疆词土的畛域。

与发轫试笔期不同,自熙宁五年至七年(1072—1074)倅杭期间,东坡作词成爆发之势,三年间共得可编年词55首,年平均18首有奇,仅甲寅一年即得词45首。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正如前人所说,因为苏轼为一大批诗人兼词人所包围,苏轼深受其影响濡染,所以一发而不可收拾。通判杭州,政治上虽已失意却未受到打击,仕宦生涯又使他的酒朋诗友大增,江山的奇丽与心境的相对平静,又成为东坡倚声填词的最佳环境。但生活范围又受到限制,所以内容多为送别赠答,大体尚未脱宋人赠妓侑酒往来应酬的狭小天地,词风亦未完全越出以婉约为宗之传统藩篱,师法柳永的痕迹十分明显。尽管已初露锋芒与心声性情,以诗为词的特点也很显著,清新峭拔之气也初见端倪,究竟还未形成足以被后人称之为东坡体的独特风格。

朋友之间以词相赠答,始自柳永。但推为大波者,却非东坡莫属。苏轼在倅杭期间,张先、陈襄、柳子玉、杨元素、李公择、刘贡父等等名臣诗人先后聚集于杭,文人得江山之助,江山借文人风流,山召水号,朋呼友唤,常常“三五十首唱和”,只是“应社”之始(清人周济曾说:“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歌,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社”)。意新而艺不精,兴浓而意境欠浑。但于词中见性情,则当首推倅杭词。或应人之请,或出自己见,或意在笔先,或兴来墨落,或梦中有感,或酒后余思,大凡政治抒怀,离情别绪,家国之痛,一己闲愁,均寄之于词,至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目送手挥之间,“心光”与“心声”自见。以今观宋,苏轼以词“应社”是为词体解缚;以宋观宋,苏轼以词“应社”是词侵诗疆。其功在消弭“诗庄词媚”的界限,使词成为可以自由抒写的体裁,也使词成为充分显示作家个性与人格的途径。

倅杭词究竟属于外因诱发所致,是自发而非自觉。因其自发,所以情之所至,任意挥洒,少有律束;又因其声气相求,故情动于中,喜形于外,略无藏掩。观其词,跃动其间的主旋律,乃是个人之间的悲欢离合与政治风云中的兴衰际遇,还未能对生活进行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艺术概括,所以明快多于藏锋,浏亮而缺乏遗响。这些感慨时而又与人生短促、功业未成之感相融合,随又化为野鹤闲云式的自我排遣,其中的政治愤懑也分明可辨。

后人论两宋词,曾认为南宋词工细,北宋词浑成,苏轼倅杭词尤其是“应社”词多数还远未达到浑成的境界,只有少数例外。所以如此,就因为“应社”之作成于樽前马上,只顾心到手追,显得画面破碎,意与境隔。“应社”之外,尚有少数感怀词,却无疑代表了倅杭词的最高成就。如《蝶恋花·离别》词云:“春事阑珊芳草歇。客里风光,又过清明节。小院黄昏人忆别。落红处处闻啼。 咫尺江山分楚越。目断魂销,应是音尘绝。梦破五更心欲折。角声吹落梅花月。”这首词写于熙宁六年(1073)十一月自杭赴常州、润州赈饥七年三月上旬返杭途中再经润州时思念夫人而作。以赋为词是柳永的绝诣,当然也是苏轼学习的榜样,这首词就全用赋体,在叙述中抒发了对夫人的真情。若与柳词《雨霖铃》(寒蝉凄切)对看,不难发现师徒传承的痕迹。而赠答词未免因人造情,因事造情,而感怀词则情动于中而发于外,是由自发到自觉的转折,苏轼亦于此中找到了以个性化表现生活的途径,这无疑是苏词由第二期向第三期过渡的桥梁,也是东坡体逐渐形成的契机。

自熙宁八年(1075)到元丰二年(1079),苏轼宦游于密州、徐州、湖州,五年间得可编年词53首,年平均仅十首有奇。与倅杭时的自发期不同,这五年是苏轼词的自觉期与成熟期。

这一时期,苏轼均为地方行政长官,正是“用之则行”的大好时机,所以豪放词成为这一时期的主旋律,旷达、清雄词也开始出现,婉约词也与前大异其趣,变得更加深沉典雅。正是在此期内,苏轼完成了由“别是一家”到“自成一家”的转变,此后苏轼词才显出与众不同的自家面貌。

作为这种完成的标识,就是他在《与鲜于子骏书》中所说的:“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苏轼文集》卷五三)苏轼自评其词,唯此一见,其自豪自赏之情也溢于言表。函中所谓“自是一家”之词,即《江神子》(老夫聊发少年狂)。这首词的写作背景是宋辽之战。熙宁八年(1075)七月,辽主胁迫宋室“割地以畀辽”,“凡东西失地七百里”(《历代通鉴辑览》卷七七)。词始终以抒情主人公形象为主体,左黄右苍、锦帽貂裘、千骑平冈、雕弓满月与“聊发少年狂”妙合无垠,“西北望,射天狼”亦显得水到渠成,浑然一体。豪放词不唯与苏轼积极用世、急于事功的政治思想相合拍,也与他的性格相和谐,所以在《江神子》(老夫聊发少年狂)之外,又有《南乡子·席上劝李公择酒》、《阳关曲·赠张继愿》、《江神子》(前瞻马耳九仙山)等等,至于豪情健句见之于词者则更多。

这五年的宦游生活,使苏轼经历了一场政治思想与人生思想的搏斗,形似平静的官场生活,掩盖不住他内心深处行藏用舍与世途祸福的矛盾。由通判而知府,使他用世的勇气大增;然而朝廷上新旧党争究竟谁胜谁负,却如庞大无朋的顽石般压在他的心头。明白了这些之后,方知他为什么自请东守与弟团聚而又如愿以偿时,却写出了《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那样感慨万端的作品来,所谓“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正是这种“庞大无朋的顽石”在他心头的自然流露。

但论者常以《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入豪放词,却系误解。这首词有小序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正与《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的主题相表里。“寄子由”写到任之前行藏用舍的内心矛盾,“怀子由”则写到任之后出世入世的复杂心绪。前词中所谓“用舍由时,行藏在我”只不过偶发感慨,实际上他只能做到“用之则行”,却做不到“舍之则藏”。对人生的执着与迷恋,常使他半孔半庄又非孔非庄。每当他政治上碰壁或预感到将要碰壁时,则常效庄子梦蝶,作超然之想。但他又常常“转头山上转头看”,“转头”看到人生,又将那心造的“仙境”否定。《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就是如此,全篇气韵流转,意境高远,意到笔随,天马神行,绝非只凭敷彩而增色的词可比。充塞在词中的是清雄森秀之气,却并无豪放迈往之情。他将出世当作用世而不得的政治解脱,而这种政治解脱却恰成为通向迷恋人生的桥梁。

豪放与清雄之外,这一时期的婉约词也不乏名篇,其上乘之作如《江神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感人之深并不亚于豪放词,甚至超过了豪放词。在词史中,是柳永最早将悼亡题材引入词作的,他的《离别难》(花谢水流倏忽)首创悼亡词的先例(见拙著《乐章集校注》增订本),继之者为苏轼这首词,再继之者为周邦彦《过秦楼》(水浴清蟾)(见拙著《周邦彦别传》),如果将三者做对比,则不难发现柳永尽在妻子的美貌上用笔,周邦彦多用僻典,遂给读者造成一种阅读障碍。一个放情恣肆,一个情为典障,而苏词却一改平常爱用典的习气,一气呵成,既无典障,也无辞碍,情真意切,造境幽渺,感人者速,化人者切,身经此境者读之不禁肝肠寸断,未经此境者读之亦当感慨万端。与初期倅杭时的婉约词相比较,这一时期的婉约词,则褪尽了红袖添香、歌妓侑酒的俗气,或抒情深沉,或寄意高远,自是一番新的境界。

乌台诗案是苏轼一生的转折点。自元丰三年(1080)东坡被贬黄州至元丰八年(1085)流寓辗转于江淮间,是苏轼词创作的高峰期。这六年间共得可编年106首,年平均八十首有奇,其创作密度与倅杭时相等,而创作质量则不可同日而语。对思想的执着决定了苏轼在政治上的稚嫩乃至不懂政治,所以乌台诗案之后,苏轼绝意于仕途却不绝意于政治,身在山林而心仍在魏阙,还要议政之不明、吏之不良、民之不恤。政治打击只是消磨了他以身许国的豪情,却并未消磨掉他对人生的迷恋,所以他还是积极乐观,肯定人生。但人生又非虚幻之物,而是客观存在的实体,于是龌龊的现实又使他作出世之想,而出世又非其所愿,最终还是回到人间。被这种思想上的重重矛盾所困扰,黄州词发生了极大变化,这就是旷达词被推到了显著地位,清雄词居其后,婉约词亦日臻完美,而豪放词则寥寥可数。

世言苏词豪放,必举《念奴娇·赤壁怀古》,岂不知它既是豪放词的绝唱,也是一曲晚唱,同时也是旷达飘逸词的开始。其后绝少豪放词,即使有,也只有句豪而无篇豪,大不类当年写《江城子·密州出猎》时的气魄了。如将这两首词作对比,就区别自现。在“密州出猎”中,抒情主人公形象与诗人自我形象是合而为一的,艺术画面与豪情壮志均有其现实的具体规定性,抒情的出发点与落脚点都于词尾可见。“赤壁怀古”就不同了,抒情主人公形象与诗人自我形象分而为二,全词的艺术画面是历史画面与现实画面的叠印衬托,豪情壮志则被历史的具体规定性所制约,希望今人演出历史的新场面,抒情的出发点与落脚点都是“人生如梦”的喟叹。所以这首词实际上是告别过去,咏叹现在,追寻未来,预示豪放词的逊位、旷达词的登台。

写于元丰五年(1082)之秋的《前赤壁赋》,呈现了苏轼在乌台诗案之后的思想基调与艺术基调,词也概莫能外。初到黄州时所写的《西江月》,开头就说:“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就是惊魂未定时的浮沉感慨,后又在《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中抒写其惊魂初定后之惆怅落寞与追寻,并多次表示仰慕李白、范蠡、司马子微等历史人物,终于在《西江月》(照野浅浪)与《临江仙》(夜归临皋)中铸就成诗人自我的“仙风道骨”。《西江月》词说:“照野浅浪,横空暧暧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临江仙》词说:“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于前词,苏轼自序说:“春夜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少休。及觉,乱山葱茏不谓人世也,书此语桥柱上。”于后词,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上说:“子瞻在黄州……与数客饮江上,夜归,江面际天,风露浩然,有当其意,乃作歌辞,所谓‘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者,与客大歌数过而散。翌日,喧传:‘子瞻夜作此词,挂冠服江边,拏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醒也。然此语卒传至京师,虽裕陵亦闻而疑之。”《东坡志林》也有同样记载,足见“坡仙”之名已得之于苏轼生前。然坡翁的“仙气”,既不同于范蠡的泛游五湖,也不同于李白的啸傲王侯,更不同于司马子微的绛阙坐化。他以“出世之姿”入世,又以“与世无争”之姿与世抗争,实际上是大而化之式的自我解脱。唯其如此,这种清俊飘逸的“仙气”,经豪气的点化,就变为清雄旷达。试观《渔家傲·赠曹光州》:

些少白须何用染。几人见得星星点。作郡浮光虽似箭。君莫厌。也应胜我三年贬。 我欲自嗟还不敢。向来三郡宁非忝。婚嫁事稀年冉冉。知有渐。千钧重担从头减。

这里有牢骚,有不平,也有乐观;却无颓唐,无消沉,也无愤激。似乎苏轼能将政治阴翳化为云霞,却又于云霞上投上一层雾霭,使人既振奋又沉闷,全然是东坡式的对乌台诗案的回响与反拨。

黄州时期的婉约词也至绝诣,读其词,可见其铅华尽弃,独抒性灵,托物明志,寄慨遥深,不仅造境自出手眼,高情亦不拘常度。举其大端如《满江红》(忧喜相寻)、《少年游》(玉肌铅粉傲秋霜)、《南歌子》(寸恨谁云短)、《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卜算子》(缺月挂疏桐)等等,其词笔的老妙,声韵的婉转,风神的隽朗,较前此之什,自有天籁人籁之别。

自哲宗元祐元年(1086)至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是苏轼词的老健期。在此期内,苏轼旋升旋落,经历了殊荣殊辱,但却荣辱不惊,守常如一。之所以如此,绝非如政治家的经受坎坷而后变为老辣,却如思想家的以殉道为己任而不计得失。与黄州时期处山林而心怀魏阙相反,入翰林后却身在魏阙而心在山林。此期共计二十六年,得可编年词85首,年平均不足三首,创作密度仅高于发轫试笔期。被一贬而岭南,再贬而儋耳,他却说“我本儋耳民,寄生西蜀州”,似乎也乐在其中,只有关心民瘼则始终如一不变。春风得意能体恤下民,这是封建社会正直的官员都可做到的。但到了自己已如涸辙之鲋,还能对下民相濡以沫,这正是苏轼异常之处。所谓“候虫时鸟,自鸣自已,何足为损益”(《答李端叔书》),他不仅用这话以自解,也用这话以自立自砺。词作所以量少,也不能以“欲焚弃笔砚为瘖默人”与“江郎才尽”来作解释,原因当在于与其交往朋友中诗人、词人大量减少关系极大,所谓“酒贱常愁客少”,所以不能再如倅杭谪黄时“三五十首唱酬”。有学人因其少而视之为衰退期,似不妥。实则此期词一若诗,似枯而实腴,于老健处见其“心光”、“心声”。他仍然咀嚼着这酸辛苦辣的人生,并在其词中毫无掩饰地表现了出来。

如元祐四年(1089)四月出知杭州,已出郊,宣仁高后遣内侍赐龙茶、银盒,慰劳甚厚。到杭州,即作《行香子》(绮席才终),从词史角度来看,苏轼要打破“诗庄词媚”的界限,竟然将君臣大义这样庄重的事情入词了;从词的内容来看,写尽了“初拆臣封”时的高兴心情。但若从政治环境来看,他实在太天真了,天真得像个小孩。宣仁高后对他的特殊恩宠,使他高兴得有点得意忘形,可谁知这正是更大的政治台风到来的前奏,更加重了后来哲宗对他进行政治打击的砝码。

但他对哲宗的忠心仍像当年对神宗一样,直到远贬儋耳,绍圣四年(1097)中秋作了和子由的《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词,可谓情景交融,可情从何来?古今均有两说,一说是悌友情深,一说是爱君如初,其实竟兼而有之,观其“月明多被云妨”句可知,若单说是悌友情深,那么这句就难于索解了。

到了第二年即元符元年(1098),他又写了《千秋岁》(岛边天外)次少游韵,这首词真可谓东坡事君四十年的血泪之作,字字沉痛,语语伤心,但却结在“乘桴”句,还是怨而不怒。然而忠君的同时也使他看透了人生,在否定名利地位中显出了旷达消散而又郁闷的情怀。元祐六年(1091)深秋在颍州所作的《渔家傲》(临水纵横回晚鞚)词中就说:“腰跨金鱼旌旆拥。将何用?只堪妆点浮生梦。”在自言自语中抒发了独斟解闷的郁悒情怀。元祐八年(1093)在定州作《行香子》(三入承明),上阕自嘲,将功名富贵一笔抹尽;下阕自解,以严君平、郑子真为楷模,欲回避世间的“寒灰炙手”,愿“无念”“无名”。又作《行香子》(清夜无尘)词说:“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看得破,说得透,还是一种苏轼式的自我解脱。

“应社”赠人词固然比前此少得多了,但却是因为“酒贱常愁客少”的缘故,并非衰退。如《八声甘州》(有情风、万里送潮来)是苏词中的名篇,仍见其宝刀不老,哪里有衰退的痕迹?郑文焯给予极高评价,说是“突兀雪山,卷地而来,真似钱塘江上看潮时,添得此老胸中数万甲兵,是何气象雄且桀!”其实还仅仅是从字面看的,俞陛云手眼自高,说是“起笔破空而下,风潮来去,有情而实无情,千古之循环兴废,大抵如斯”。若与结句“不应回首,为我沾衣”合观,当有寓意值得思索。至于全词风韵,清俊旷达之中又复感叹深沉,所谓“骨清神寒”,正与这一时期的心态契合如一。

这一时期的赠人词,也不再有往昔的豪迈之气,多在“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中,以旷达的胸怀看待人生。他的朋友钱穆父为官清廉,为小人构陷,连连被贬,苏轼就作《临江仙》(一别都门三改火)词劝说道“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客主的情怀自在其中。在儋州所作的《减字木兰花》(海南奇宝),全用夸张手法且纯用赋体,却天趣层出,忍俊不禁,令人绝倒。此外,赠人词中开玩笑的内容也大大增加,在看似游戏人生中却透露出他避祸求安的心境。

此期的婉约词堪称上品者亦比比皆是。元祐六年(1091)作《南乡子》(冰雪透香肌)词赠其小王夫人,活脱脱一幅美人春睡图,不假铅华却芳姿自见。结在曼倩风流,若从对面飞来,绮霞满天。这首词与其怀念大王夫人的《江神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可谓苏轼爱情词中的双璧。绍圣二年(1095)五月在惠州,作《人娇》(白发苍颜)赠朝云,上片写朝云的美艳,下片写朝云的情态,语言本色,情感朴素,格调清新隽永。咏佳人而无闺房气,却出之以佛子家风,咏朝云实亦自咏。

咏物词如绍圣三年(1096)十月作于惠州的《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雾),从咏物的角度来看,可说是将白梅的芳姿、风骨、情韵写得出神入化,无与伦比。杨慎《词品》说“古今梅词,以坡仙‘绿毛幺凤’为第一”,并非溢美。但咏物词贵在有寄托,而寄托又如周济所说“无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正在于有无之间才能见其妙。所谓“高情已逐晓云空”即花谢人去,而“晓云”非朝云而何?所谓“不与梨花同梦”,即而今而后能夜夜入梦者仅梅花而已。如此看来,这首词可谓句句咏白梅,又句句咏朝云。朝云卒于绍圣三年七月,十月即作此词,足见他对朝云的情深。此外如《蝶恋花》(一颗樱桃樊素口)、《南歌子》(苒苒中秋过)、《临江仙》(多病休文都瘦损)、《贺新郎》(乳燕飞华屋)、《玉楼春》(知君仙骨无寒暑)、《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浣溪沙》(桃李溪边驻画轮)等,也都脍炙人口,细读自能体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