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籍谈片

过云楼旧藏:《锦绣万花谷》

类书的起源一般归于曹魏时期魏文帝曹丕诏命群臣编纂而成的《皇览》,其特点是“区分胪列,靡所不载”(李桓《玉海·序》),向被称作“百科全书”。但胡道静先生说得好,现代百科全书的条目是新编成文,类书则是将有关原材料辑录于一处,因此在百科全书之外,类书还兼有“资料汇编”性质(《中国古代的类书》第一章)

类书的功用,就古代而言主要是为了便省览、备寻检和临事取索之需,今天其功用则大有不同,因其百科全书性质,我们可借其分类以及因分类而形成的结构以考察其人其时对自然和人事的看法,亦即所谓的知识体系(这样的工作今天似乎做得还不够);因其资料汇编性质,更可将之视作古代史料的渊薮,许多今天尚存的典籍可借之加以订补,今天已佚的典籍可借之加以钩沉。凡是具有一定规模的类书,大都具有这样的功能,《锦绣万花谷》自不例外。

古代目录书著录的类书逾千种(参张涤华《类书流别》),今存者亦当近半。在为数众多的古代类书中,《锦绣万花谷》虽然拥有一个富于诗意的名字,但不论从规模还是编纂质量看,并不引人注目。宋人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四称其“门类无伦理,序文亦拙”,尚未产生太大影响,但自《四库全书总目》之评出,其地位似乎就盖棺论定了:

所录大抵琐屑丛碎,参错失伦,故颇为陈振孙所讥。其地理一门,止列偏安州郡,类姓一门,征事仅及数条。而古人称号之类,又创立名目,博引繁称,俱不免榛楛杂陈,有乖体要。

许多论古代类书的著述或只字不及,如胡道静《中国古代的类书》、夏南强《类书通论》;或只录其目,如张涤华《类书流别》,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但其门类是否无伦理,内容是否琐屑丛碎,尚需全面细致地分析其分类与结构,以及各类所录具体条目的内容,更需要与其前后的类书作比较研究,庶几可下较为翔实的判断。何况,“六合之内,巨细毕举”(陈梦雷《上成亲王汇编启》)本是类书的特点,又何来“琐屑丛碎”之责呢?

尤其是,即使《四库全书总目》所言属实,亦不意味着该书便无足取,其内容富赡、可供辑佚参证的功用,《四库全书总目》亦曾明加肯定:

特其中久经散佚之书,如《职林》《郡阁雅谈》《雅言系述》《云林异景记》之类, 颇借此以存崖略。又每类后用《艺文类聚》例,附录诗篇,亦颇多逸章剩什,为他本所不载。略其烦芜,撷其精粹,未尝不足为考证之资也。

因此,自古以来就有学者注意汲取此书,如清人查慎行《苏诗补注》卷四十八据此书录苏轼《题清淮楼》(未必可靠),厉鹗《宋诗纪事》卷三十五据此书录邵伯温《题汉充国城》诗,如此之类。近年来随着古籍整理工作的进展,大量尘封已久的古籍借影印技术重见天壤,《锦绣万花谷》亦一再厕身其中。如《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73册即据宋刻本影印此书前集、后集、续集各四十卷而有缺页(如前集目录自卷八始),亦有用明刻本补者(如后集卷一)。《续修四库全书》第1217册据北大图书馆藏宋刻本影印后人续编的《锦绣万花谷别集》三十卷(中缺24—26三卷),《中华再造善本》据国家图书馆藏宋刻本影印《锦绣万花谷》及续集共50册,《日本藏中国珍本古籍》据明嘉靖十五年序锡山秦汴绣石书堂刊本影印《锦绣万花谷》前、后、续集各四十卷,别集三十卷(广陵书社所印亦此本)。

此书的影印出版,包括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中所收该书的通行,使得学界更方便使用此书进行学术研究,这里仅举一个有关《全宋诗》的小例。上世纪90年代出版的《全宋诗》遍辑群书,此书自亦为其所据之一,然有辑而未尽者,吴宗海据之补王旦《南恩州西楼诗》(《〈全宋诗〉吹求》,《文教资料》1997年第3期),曦钟据之补晏殊《雪》诗(《石信道〈雪〉诗为晏殊佚诗考》,《北京大学学报》1998年第1期),汤华泉据之补朱昂《哀挽诗》(《〈全宋诗〉补佚丛札续编》,《淮北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9年第6期),金程宇《〈全宋诗补〉榷正》(《北京大学学报》2003年第6期)亦多引据此书。

当然,此书所引自亦未必尽可信据,查慎行《苏诗补注》卷四十八据之所补苏轼《西湖绝句》(毕竟西湖六月中),实为杨万里诗;清人冯应榴《苏文忠诗合注》卷五十据之录入《失题》(山行似觉鸟声殊),实为其弟苏辙《简寂观》诗(冯应榴本知“《万花谷》所采诗家姓氏舛误甚多,未可全信”,见其书卷五十《雪诗》八首注)。近年来胡可先《〈全宋诗〉误收唐诗考》(《文献天地》2005年第3期)、阮堂明《〈全宋诗〉苏轼卷辨正辑补》(《殷都学刊》2010年第1期)二文所论均有辨析《锦绣万花谷》所收诗篇和作者之误者。

还可举一个有关唐诗小而有意思的例子,腾播人口的《清明》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其最早所见之载籍,即《锦绣万花谷》后集卷二十六,只是其本题《杏花村》,亦未题作者名,只注“出唐诗”,是后来的人将之附会到杜牧身上去了。

古人谓读书宜求善本,善本之一义即为旧刻之本(见张之洞《轩语》卷二),故乾嘉时代的顾广圻云:“书以弥古为弥善,可不待智者而后知矣。”(《跋蔡中郎文集》)古人没有今人的眼福,不得见甲骨、金文、汉晋简帛和敦煌写本,就刻本而言自以宋为最早,因此顾氏又谓:“世间瞽人,往往诋宋本不足重,呵佞宋者为浅学,彼固未尝究心于铅椠耳。”(《跋经典释文》)“书以弥古为弥善”,虽然不免绝对,当然有其道理,这就是陈乃乾所说的:

尝谓古书多一次翻刻,必多一误。出于无心者,“鲁”变为“鱼”,“亥”变为“豕”,其误尚可寻绎。若出于通人臆改,则原本尽失。宋元明初诸刻不能无误字,然藏书家争购之,非爱古董也,以其出于无心,或可寻绎而辨之,且为后世所刻之祖本也。校勘古书,当先求其真,不可专以通顺为贵。古人真本,我不得而见之矣,而求其近于真者,则旧刻尚矣。(《与胡朴安书》,《国学汇编》第一集)

现在,这部经名家递藏,又经季振宜《季沧苇藏书目·类书》、傅增湘《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卷十下等著录的宋刻本四十册《锦绣万花谷》(前后集各四十卷)数年间再现拍卖会,且经专家考订,与傅氏言及之日本静嘉堂文库残本并非一本,或为存世孤本,洵足珍贵,加之白麻纸洁净柔软,字大如钱,书品极佳,令人爱不释手。相信它的现身,会重新引起人们对它的好奇,比如可考其刻时刻地、流传经过等有关情况,可考其与北大、国图和静嘉堂宋本间的关系,可考诸宋本与宋后诸本间的递变源流,可将之与他本细加比勘,想能校订后世流行本中的一些讹误;也会引起人们对《锦绣万花谷》这部宋代类书本身新的关注,比如它的作者是否还有线索可寻,如何看待《直斋书录解题》和《四库全书总目》的批评,将之置于其前后类书的比较中来研究,能够有些什么发现,它在宋代以及古代类书史上的地位如何,诸如此类,或可成为我们新的研究话题。

过云楼旧藏宋刻《锦绣万花谷》

包括这部四十册宋版大书在内的近180种过云楼旧藏就要上演一场竞拍大戏,槌响之际花落谁家,我们不妨拭目以待。这里姑且转引几段古人有关藏书的名论。

清人洪亮吉云:

藏书家有数等:得一书必推求本原,是正缺失,是谓考订家,如钱少詹大昕、戴吉士震诸人是也。次则辨其板片,注其错讹,是谓校雠家,如卢学士文弨、翁阁学方纲诸人是也。次则搜采异本,上则补石室金匮之遗亡,下可备通人博士之浏览,是谓收藏家,如鄞县范氏之天一阁、钱唐吴氏之瓶花斋、昆山徐氏之传是楼诸家是也。次则第求精本,独嗜宋刻,作者之旨意纵未尽窥,而刻书之年月最所深悉,是谓赏鉴家,如吴门黄主事丕烈、邬镇鲍处士廷博诸人是也。又次则于旧家中落者,贱售其所藏,富室嗜书者,要求其善价,眼别真实,心知古今,闽本蜀本,一不得欺,宋椠元椠,见而即识,是谓掠贩家,如吴门之钱景开、陶五柳,湖州之施汉英诸书估是也。(《北江诗话》卷三)

洪氏所分数类,语寓褒贬,等有参差,尚均可算入藏书家之列。而如下二人所论:

好书之人有三病:其一,浮慕时名,徒为架上观美,牙签锦轴,装潢炫曜,骊牝之外,一切不知,谓之无书可也。其一,广收远括,毕尽心力,但图多蓄,不事讨论,徒涴灰尘,半束高阁,谓之书肆可也。其一,博学多识,矻矻穷年,而慧根短浅,难以自运,记诵如流,寸觚莫展,视之肉食面墙,诚有间矣,其于没世无闻,均也。夫知而能好,好而能运,古人犹难之,况今日乎?(谢肇淛《五杂俎》卷十三)

好古者重宋版书,不惜以千金数百金购得一部,则什袭藏之,不轻示人,即自己亦不忍数翻阅也,余每窃笑其痴。(陈其元《庸闲斋笔记》卷八)

就很值得今日的收藏家们深长思之了。


(《傅璇琮先生八十华诞庆寿论文集》,中华书局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