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骑马踏红尘

那一天,江雪柔匆匆赶去“碧海潮”茶楼。

出门时少不了被丈夫薛少白数落了一通:“碧海潮是男人们喝茶的地方,你一个妇道人家跑去成何体统!”江雪柔随便争辩了一句,说自己的师姐、慕容世家的少奶奶伍婉云也在座的,反而被薛少白又抓住了新把柄:“端文兄的夫人在你们姊妹中是最规矩的一个,我看必定是那个荒唐的慕容小姐出的鬼点子!”

江雪柔吐了吐舌头,娇憨地一笑——荒唐?慕容端阳在大家的眼里的确是荒唐的,嫁不出去的女子;但是自己却十分喜欢她呢!

远在真正结交前,慕容端阳的名字就如雷贯耳了——听说是端阳节那天的生日,算过命,阳气太盛,会有血光之灾。慕容家一急之下就把她送到了慧心庵里,想让她多少沾点香灰儿,染些佛家的恬淡之气;却没有想到,慕容端阳半句佛经也未曾念过,只把住持天元师太的一身好武功学了去,闹得一个慧心庵山前山后鸡犬不宁。大小鸟兽遭殃不算,光是前来告状的山寨帮派就踏平了慕容家的门槛儿。慕容老夫人无奈,只有把女儿接了回来,盼能早日将她许个人家;但慕容小姐这样顽劣,哪里有人敢娶?即使有几个贪图慕容世家的名号,壮着胆子上门的,不是被慕容端阳冷嘲热讽得无地自容,就是被她打得落荒而逃。渐渐地,这荒唐小姐的名声越传越远了,成了武林里的一个笑话。

不过,江雪柔自己原是个活泼的脾性,嫁人生子之后虽然收敛了许多,却还是一心向往自由,听闻慕容小姐的种种事迹,真是恨不得立刻结交。好容易那年慕容老夫人做寿,把左近官宦、商贾、武林等头面家族的女眷都请了去,又正好慕容家的少爷慕容端文的妻子伍婉云师出血衣派,和江雪柔的西子门原系一支,算来是同门姐妹,江雪柔才得了机会亲见荒唐小姐一面。

记得那天到了慕容家,不见慕容端阳的影子。询问之下,慕容老夫人面有惭色道:“薛夫人贤淑——我那混世魔王又不晓得在什么地方混闹,一会她若回来,薛夫人千万不要理她!”

江雪柔听到这“混世魔王”的说法,真是好笑,轻轻推推伍婉云道:“哎,你那小姑真顽劣到混世魔王的地步?”

伍婉云却笑笑,低声道:“师妹不要和我婆婆说;其实端阳呀,我喜欢她得紧!”

江雪柔自进门起,就一直看伍婉云皱着眉头,这时提到慕容端阳,竟突然笑了,她不由得心里更对慕容端阳存了十二万分的好奇。

却不知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呢?她想。

正自沉吟着,面前诺大的一个花园突然刮起了狂风,满地的雪末子都扬了起来,千树梅花,乱红如雨;一干女眷嘁嘁嚓嚓,埋怨说要变天了,但谁知变的是慕容老夫人的脸色。

“不好!不好!”她连连用那龙头拐杖杵着地,“是我那混世魔王回来了!”

江雪柔惊了惊,看那花园的尽头,可不是一骑快马么!马上人一袭大红披风,猎猎,正是说不出的飒爽英姿,必是慕容端阳无疑了!

果然是个一等一的人物!江雪柔看得都呆了,见着那马直冲了过来,也不闪避。一众女眷早已叫着哭着向边上跑了,嚷嚷道:“要踩死人了!要踩死人了!”慕容老夫人被护在一边,更是焦急万分,叫道:“薛夫人!当心!当心呀!”

江雪柔方如梦初醒——哎呀,骏马已在眼前了,一声长嘶,原地抬了前蹄,矫健地立起,又再站稳;马上少女,素面朝天,但是红艳艳的脸色是任何胭脂都无法描画的。羡慕,使江雪柔无法把目光移开。

“畜生!”慕容老夫人颤巍巍上来骂道,“还不向薛夫人赔罪!”

马上的慕容端阳一笑——当真不是大家闺秀那抿着嘴的做作,而是露出了编贝般的牙齿——手里的金鞭一晃,收起,冲着江雪柔一抱拳,道:“江女侠,幸会!”

这一声“江女侠”,真是把江雪柔叫愣了——自从嫁给了薛少白,她就失去了“江女侠”这不怎么响亮的名号,换上了“薛夫人”这让人艳羡的称呼;但她心里是多么想念从前仗剑江湖的日子呀!“江女侠”,唉,鲜衣怒马,纵酒放歌……真正慕容端阳这一唤,全唤回来了呢!

慕容端阳一跃下马,把江雪柔的手一拉道:“我早听说少白哥哥娶了个好人物,婉云姐姐也会说起你;今日给我见着了,果然和那些寻常女子不同的,有胆识!”

江雪柔也是一笑:“久仰妹妹大名,今日一见,真是不同凡响。”

慕容端阳笑得更加开心了,居然“唰”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来,在手指上一刺,道:“既然姐姐和我一见如故,不如就此歃血为盟,结义金兰;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起闯荡江湖好了!”

骤然见到那滴血的匕首,江雪柔愣了愣,一时间也不知是接还是不接。好在那边慕容老夫人又骂了几句“畜生”,由丫鬟扶了上前来道:“你这丫头,气死我一个还不够,坏了我慕容家的名声还不够,你还要把薛家也拖累了么?你既然和薛夫人这般投缘,不如好好设了香案同人家结拜姐妹——你要晓得,薛夫人的贤淑在武林中是出了名的,你得好好向她学学!”

慕容端阳扮了个鬼脸,向江雪柔道:“这么多规矩;姐姐不嫌弃,咱们就这么办吧!”

江雪柔还不待回答,慕容老夫人又道:“什么话!你要好好向薛夫人学着,若一味的胡闹,我是不能依你的!”说完,才向江雪柔道:“薛夫人,你意下如何呢?”

江雪柔当然是高兴的,后来同薛少白说了,薛少白也说好:“慕容家在武林中的声望非我薛家所能及,你和端文的夫人是师姐妹,这已有了一层关系,如今又和慕容小姐交好,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他日慕容小姐真是学成了规矩,嫁得如意郎君,慕容家少不得感谢我们薛家哩!”

江雪柔却是偷偷笑:因为慕容老夫人和少白的算盘打得再响,终还是落空——慕容端阳和她一处,不读书,不写字,不下棋,不画画,不裁衣,不刺绣——凡是慕容老夫人希望江雪柔教的,一样都没教,倒是“混世魔王”的种种事迹,慕容端阳都一一讲给江雪柔听了。

“我平生没有别的愿望,”慕容端阳常常这样在屋子里踱方步,“就是想去江湖上闯荡一番,把那些个仗势欺人的门派统统一脚一个踢翻了,再把那些狗屁不通的大侠们一个一个拎起来丢到海里去喂鱼!”

江雪柔正哄刚满周岁的女儿丫丫睡觉,听了,就笑道:“妹妹真是投错了胎,该做个男人才是!”

“呸!”慕容端阳啐道,“男人怎么啦?我才看不起那些男人呢,像我哥哥端文就是一个——别的本事没有,斗鸡走狗,赌博狎妓倒是有一套。除了会叫婉云姐姐伤心,还会什么?”

江雪柔怔了怔,看身边的伍婉云,也愣着呢——原是绣花戳了手指。她轻轻唤了句:“师姐?”但伍婉云只是不应,低头看那幅鸳鸯戏水,上面一滴血已经晕开去了。

“所以,我才不要做男人!”慕容端阳“呛”地抽出剑来,伸手指一弹,发出“嗡”的一声龙吟——她说的话,掷地有声,更有回声了,“但是我要像男人一样用剑,像男人一样骑马,像男人一样闯荡江湖——不,不是像男人,我要做得比他们好!叫他们胆敢看不起我!”她说完,“笃”地将长剑掷了出去,直钉在薛家的窗棱上,入木三分。

两个坐着的女人都怔住了,直到丫丫被吓得哭了起来,江雪柔才瞪了慕容端阳一眼,道:“平白无故的,吓坏丫丫。”可心里却想着,仿佛被吓坏的,是她自己。

慕容端阳笑嘻嘻上来陪个不是,把一根手指给丫丫咂着,哄道:“丫丫乖,将来小姨教你好武功,小姨带你闯江湖,自由自在。”

江雪柔瞧她那副模样,真三真四的——惟独这时,才有几分像女孩子;可即便是在这时,也还是满口慕容端阳式的词语:好武功,闯江湖,自由自在……

“雪柔姐姐,婉云姐姐——”慕容端阳忽然从摇篮上抬头问道,“你们有什么愿望呢?”

“我?”江雪柔委实说不上来。她自己也曾经想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天地,但无奈武艺谋略都实在平常,只是生就一张国色天香的俏脸,叫薛少白一见钟情——这倒好了,天地也不用自己闯荡了,平白就赚来一个厉害的名头——原来只能仰望的武林前辈,突然都对她和蔼可亲;“她嫁得好呀”,人人都说她嫁得好,可她总觉得……太热?太冷?太多?太少?太……到底如何,她也不晓得。

“我想去看看海……”伍婉云突然说。

这话一出口,江雪柔和慕容端阳都莫名其妙地看向她——这,这却是个什么愿望?!

“我还没见过海呢……”伍婉云笑了笑——她的笑总带着一丝忧郁,甚至,绝望——“我想看看海。”

“好!我带你去!”慕容端阳一拍桌子,“我慕容端阳行走江湖,为了朋友,抛头颅,洒热血,上刀山,下油锅,眨巴一下眼睛就不是英雄!不就是去海边么!我带姐姐去!”

去海边。江雪柔想,这不过是伍婉云一时随便说的,而慕容端阳也不过随口答应下来。但没想到,慕容端阳真的热心筹划起这事来了,三天两头抱着地图匣子来找江雪柔商量路线,还拉着家里的马夫问东问西的,竟真正一个立时就要成行的模样;这倒使原本稍稍有些热血沸腾的江雪柔莫名地有些担心——倘若慕容端阳当真跨着包袱赶着马车来找自己离家,那到底去是不去呢?

不过,她也并没有担心几日,就接到了大姑子南宫大奶奶薛少清来访的消息。江雪柔晓得丈夫幼年丧母,多赖长姊教养成人,姐弟感情非同一般,这拜见长姊,和拜见婆婆无甚分别——本来三年前,她嫁入薛家时,就要见少清的,但不巧其时南宫大少爷刚刚去世,少清热孝之中不便相见,只有作罢——故把十分的心思都放在修葺庄园,打点节目上。及至薛少清来到,上下人等一发忙碌不堪,丫头婆子个个脚丫子朝天,江雪柔更加昼夜不歇,自然同慕容家姑嫂疏远起来。

如此这般,折腾了有一个月的光景,薛少清方才回去。总算是功夫没有白费,她对江雪柔赞赏有加之外,更对丫丫爱不释手,定要带回嘉兴去住一段日子。江雪柔心里有千般不愿万般不舍,可薛少白却以为姐姐少年守寡,十分可怜,也该有个孩子承欢膝下,因而欣然应允。其结果,江雪柔一瞬间由“白天忙应酬,夜里忙女儿”变成了天下第一大闲人,心下空落落的,就不免胡思乱想起来——慕容端阳的看海计划,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脑海。

“看海?你指望端阳那丫头还不如指望你夫君我了。”薛少白道,“这一个月都不见她有动静,许是早忘了。她是一头热——你们女人都这样。”

是么?江雪柔想,或许吧,因为自己正是这样的。只是,方要断定慕容端阳也是“一头热”的时候,她怎么就神神秘秘约在“碧海潮”见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