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翟远

翟远坐在帐篷内,默默啃着手指头。

每次遇到情绪紧张的时候,他都会啃手指头的方式来缓解内心的压力,而此时此刻,他的右手食指被啃破皮了也没察觉到。

让他万分紧张的,并不是困在小沙洲上这回事儿。

而是,究竟怎样做才能不让大家知道他与死者何向前的关系。

细细回想起来,他与何向前的相识源于一次推销。

大学毕业以来,翟远一直从事的就是售卖进口医疗器材的工作,而这份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去各大医院奔走,推销产品。

说是谈业务,身为一名中国人,他非常清楚这里面可不是仅仅是你买我卖那么简单的事情。

中国是一个关系社会,做生意就是搞关系。

这一点,一开始竟然是他曾经的老外上司提点他的。

刚入职的时候,翟远还是个理想主义者,尽情地还把一切想象得很美好。

那时候的他刚刚大学毕业,内心里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感,再加上又在一家现代化的外资企业里做事,心想着自家产品质量过硬,只要自己踏踏实实去推销,产品就没有卖不出去的理由。

于是,他花钱买了一套干净笔挺的名牌西装,将头发和皮鞋弄得一样油光发亮,挺直腰板,夹着一个公文包,跑到一所三甲医院,找到负责医疗器械采购审批的副院长,试图用自己的热情和口才,说服对方点头在产品订购合同上签字。

那个五十来岁的副院长笑眯眯地听他说完之后,沉默了五分钟后突然站了起来,说自己还有个紧急会议要去主持,产品的话他会认真考虑的,然后就把他打发走了。

之后,每次他再次来到医院时,对方都会以在忙为由,对他爱搭不理。

他感到非常失望,又跑了好几家医院,得到的反馈基本相同。

作为一个年轻人,翟远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自己这么努力,产品又这么好,对方就是看不上呢?

当他在公司内部会议上,把这个疑惑告诉部门主管的时候,那个叫西蒙的老外默默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老半天,一言不发,直看得他浑身发毛。

最后,他叹了口气,说话了。

“远,卖东西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这里面需要一些方法。”

“什么方法?”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西蒙突然抛出了这样的一个与工作毫不相关的问题,让他愣住了,他本想拒绝透露个人隐私,但理性告诉他最好老老实实回答。

“我父母都是大学教授。”

“哦,知识分子家庭的小孩啊。”西蒙托着下巴思考了片刻,“远,你需要历练一下,好好见识见识这个社会。这样,下次你跟我去吧。”

“可是对方不一定会见我们……”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记住,用我们美国人的话说,你需要受一次震撼教育。”

“震撼教育?”

翟远眯缝着眼,一脸困惑。

几天后,他跟着西蒙去了一开始的那家医院。

他们在副院长办公室里傻坐了两小时后,对方终于出现了。

院长的冷淡态度让翟远觉得气氛有点尴尬,他坐在那里沉默不语,想看看西蒙究竟用怎样的方法来处理这样的情况。

让翟远惊讶的是,西蒙从始至终都没有把产品的推介书拿出来,而是一直在用自己并不标准的普通话东拉西扯。

他聊到了认识的一些人,然后语调夸张地“发现”自己居然与副院长有一些共同的朋友(他在本地做了这么多年医疗器械的销售,认识一些医疗系统的人再正常不过了)。

最后,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终于熬到了下班时间。

“那么,林院长,现在咱们也算是朋友了,要不干脆一起吃个便饭?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这叫择日不如撞日。”西蒙热情洋溢地向对方发出了邀请。

“咳,感谢,实不相瞒,我答应了太太晚上回家吃饭。”

“林院长您真是一个顾家的好男人呐。”

“哪里哪里。”

“要不这样,我们先去订位置,您先回家陪家人,完了再来找我们。请不要再推辞了。”

“这样啊,”林院长犹豫了一下,“那好吧,真是太客气了。”

“别这么说,是我们的荣幸。那么,不见不散。”

说完,西蒙在纸上留下了一个地址,就带着翟远离开了。

走出医院大门,上了西蒙的豪华轿车,翟远依然有些蒙圈。

“这林院长会来吗?”

西蒙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走吧,只要他愿意来,这笔买卖就做成了。”

半小时后,汽车驶入了位于郊外一处高级会所大门。

这会所建在一个景区内,非常私密,非常奢华,以至于翟远脑海中第一反应是,这家店的消费很高吧。

他们在一个小包间内等到了晚上七点半。

年轻力壮的翟远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了,但西蒙依然不紧不慢喝着茶,不让上菜。

“我觉得他应该不会来了吧,都这时候了。”翟远抱怨道。

“不急,再等等。”

到了晚上八点,林院长准时出现了。

他一进来包间的门就不停道歉,说自己已经吃过了,来壶热茶就好了。

西蒙当然说没关系,照旧让服务员上菜。

等满满一桌菜都摆放完毕之后,西蒙起身反锁上了包间的门。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赤裸程度让翟远深感震惊。

一块价值三十万的手表是见面礼,而医疗器械的回扣是百分五十。

“多……多少?”翟远一时间没控制住,惊讶地喊了出来。

林院子收起了笑容,一脸冷酷地端起茶杯,默默地喝了口茶。

西蒙拍拍他的肩膀。

“你是不是要去趟厕所?”

“我……”

“快去吧,别尿裤子了。”

翟远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微微欠身表示抱歉,然后转身出了包间。

他刚一出来,包间的门又被西蒙从里面反锁了。

坐在卫生间隔间里的马桶上,翟远默默算了笔账。

公司所售卖的直线加速器定价的1500万一台,利润无非只有十分之一,并且这里面已经包含了进口的税费。

也就是说,如果给这个副院长百分之五十的回扣,也就是750万,那么,公司还怎么赚钱?

这不是在做亏本生意么?

翟远算了半天也算不明白,只好硬着头皮回到包间,一进屋,发现林院长已经离开了。而西蒙正举着筷子,对着满桌的好菜大吃特吃。

“这孙子太黑了,”翟远愤愤不平地说,“我早就说了,不要把希望放在他身上。”

“我答应了。”

“啊?”他傻眼了,“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西蒙用筷子尖指着翟远,“我警告你,下次在我谈生意的时候,少他妈插嘴,明白吗?”

“明白了。”翟远委屈地点点头。

“还有,今天的事情千万也不要说出去,否则,我没事,你会有事。”

“我?”

西蒙微微一笑。

“你不是饿了吗?快吃吧,这桌菜可不便宜,别糟蹋了粮食。”

翟远看着那些叫不上名字的高档菜肴,嘴里却一点滋味也没有。

很快,他就知道这笔生意的帐到底是怎么样。

这家医院最终决定采购两台直线加速器,不过采购价不是1500万,而是3000万——至少合同上是这么写的。

如果他没算错的话,公司要给副院长回扣1500万,而利润依然是十分之一。

“这也太黑了吧。”他再一次发出同样的感慨。

西蒙一脸无奈地看着他。

“我刚到中国的时候,也和你一样,什么都不懂,以为只要好好做生意就行。可实际上,只有用这样的丑陋方法才能把东西卖出去,起码利润还是和以前一样,对于公司来说,并没有损失。”

“公司上层知道这情况吗?”

“总部给我的权限是卖东西,至于怎么卖,完全是我说了算。”

“可这些钱……”

“这些钱他也不是从我们口袋里掏的,而是掏医院帐上的。我们只是走个流程罢了。”

“这是违法啊。”

“你说的对。”

“那万一被查到了怎么办?”

“一拍两散。我没关系,大不了回美国,而你就不同了,作为项目的参与者之一,你会因为行贿进监狱的。”

“行贿?”他震惊了。

“你可以现在就退出,也可以去举报,当然我要告诉你,除了蹲监狱,这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他还想说什么,但西蒙挥挥手,示意他别再废话了。

现在,他终于知道什么叫震撼教育了。

很快,翟远收到一条银行发来的到账短信,这次他的销售分成是五万块人民币。

拿着这笔钱,他好几天都不敢动用,战战兢兢,生怕有一天纪检部门会闯进办公室,让他把赃款交出来。

他喜欢啃手指头的习惯就是从那时候养成的。

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一天,他路过一家苹果专卖店,进去换了一款最新的手机。

当银行卡从pos机上划过、发出嘀嘀的声响时,他感到了一种舒心的踏实。

从那以后,他就想通了,坏的人不是他,而是那些黑心的医院掌权者。

他们赚到的是自己医院的钱,跟他翟远一点关系都没有。

再往后,他跟着西蒙又去跑了一些业务,见识到了各种各样触目惊心的收回扣的所谓白衣天使。见的多了,他更加变得心安理得起来。

天下乌鸦一般黑。他想,也许这个世界原本的面目就是如此吧。

为了麻痹自己,他开始沉溺在电子产品中不能自拔。

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样先进的、精密的、昂贵的电子产品能让他暂时忘却那些恶心的行贿画面。

后来,他遇见了李丽,两人情投意合,结了婚,但那种通过买电子产品来缓解自己的罪恶感的行为一直没有停止。

有一次,他独自去到一家大学里的医疗实验室推销产品。

实验室的负责人就是何向前。

按照老办法,先请吃饭,然后送礼物,最后直接了当地谈回扣。

何向前一看就是老江湖,说自己的实验室正好需要一台设备,不过需要考虑考虑……于是,还是按老价格,他做成了这单生意。

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何向前了。

半年前,公司突然出了状况。

美国总公司方面突然宣布要撤出中国,所有的本国员工也跟着全部撤回。离别前,西蒙做了一件他认为是对的事情。

他把他曾经行贿过的医院领导的名单和材料,寄给了本地的反贪局。

那段时间,反贪机构正好在进行医疗部门整顿,抓了不少贪污腐败的医疗人员,其中就包括很多他的手里客户。翟远紧张极了,生怕会有人把自己行贿的事情供出来,整天紧张兮兮。

一紧张,他啃手指头,然后下单买了电子产品。

他有一种预感,这款最新的电子手表到来之时,也就是警察敲响房门的时刻。

然而,就在前一天晚上,妻子李丽突然提出要去野外露营。

翟远表面上装作有点不太情愿,但其实内心里巴不得。

他想趁着这个机会来到外地,没准,他可以逃走。

至于逃到哪里去,他是没有任何想法,但起码不能再回去了。

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在妻子和儿子面前,被警察戴上手铐的画面,那样的话,就真是生不如死了。

因此,这也许他是最后一次跟妻子和孩子出来旅游了。

来的路上,他假装自己很开心,其实很悲伤。

他感到难过极了,孩子还很小,而妻子还挺着个大肚子。

他注意到妻子似乎有话要跟自己说,但他希望她别说了。不管是什么,都可能会对他是走是留产生巨大的影响。

他担心自己一时心软,选择了留下,那样的话,他就要成为阶下囚,为这个家庭增添负担。

那是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然而,就在他想着找机会不辞而别的时候,他遇见了一个老熟人——何向前。

何向前也看见了他,不过,他假装不认识自己。

翟远很清楚,对方只是想和他撇开关系。

快要开饭之前,孩子失踪了,妻子提出要出去找,但他找了个借口留了下来。

随她怎么想吧,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等妻子走后,他找到何向前,把他叫到了一旁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他还没开口,何向前就说话了。

“反贪局最近在调查我,但他们没暂时证据。”

“哦。”

“他们有找过你吗?”

“还没有,但是快了。”

“嗯,你知道到时候怎么说吧?记住,千万不要把我扯进去。”

他抬起头,看着何向前,内心产生一阵强烈的厌恶。

他突然决定不走了。

“不,我会把我知道的都说出去。”

“你小子,没这个必要吧。”

“我已经罪孽深重,没有办法回头。”

“如果是这样,我就把你的事情说给你老婆和孩子听。你那次陪我去夜总会的事情,应该还记得吧?”

“我什么都没做。”

“这做没做不重要,关键是你的妻子和儿子会不会相信。你不要气她,小心她肚子里的孩子。”

“你敢乱说?”

“那得看你敢不敢乱说了。”

“你个王八蛋,竟然威胁我!”

翟远冲上前去,开始和何向前扭打在了一起,因为天黑的缘故,没有人看得见他们在做什么。

打了一会儿,两人就打累了,仰面倒在草地上。

黑暗中,何向前说话了。

“你只要不把我供出去,我答应你,给你一大笔钱,并且在你进去之后,帮你照顾好你的老婆孩子。”

翟远沉默不语。

也许这是一种不错的选择,但他的良心过得去吗?

就在他不知道如何作出回答的时候,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山崩海啸的声音。

他坐直身子,抬起头,看向黑暗。

紧接着,他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那忽明忽暗的月光下,一股巨大的洪流朝他所在的位置就这么无情地汹涌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