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雨来大叫着从睡梦中醒来。
他坐直身子,满头大汗,瞪大眼睛,身体因为情绪的变化而剧烈起伏抖动。
我死了吗?
他将手臂从被窝里伸出来,小心翼翼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感觉到了轻微的疼痛。
我没死。
还好,原来是一场噩梦。
他大大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床头柜上的闹钟一直响个不停。他把它一把拽过来,看了眼上面的时间。
八点零八分。
他按掉闹铃,然后仰面倒下,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
说实话,现在回想起来刚才的梦境还有些后拍,只因那一切实在是太真实了:暴雨,洪水,山路,挂空挡的电瓶车,滑坡,从悬崖上掉下去……
幸好是一场梦,否则人生就到此为止了。
他想,我才二十五岁,大好年华才刚刚开始呢,怎么能就这样白白死掉呢?岂不是太亏了吗?
不过很快,他想到另外一个问题:既然是一场梦,那昨晚我干嘛去了?
他隐约记得昨天是中秋节,经历了异常倒霉的一天,晚饭的时候还跟父母吵了一架,之后他就独自进房间了。
后来,他玩了一会儿手机游戏,偷看了一下杨晴的社交平台,到了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接到了黄站长的电话……
不对,他并没有接到电话,而是直接倒床上睡着了,随后,就做了一个去执行泄洪任务并掉下山崖的噩梦。
应该就是这样。
他抬起身,用手指掀开床头窗帘布的一角,朝外看去。
屋外阳光明媚。
根本就没有下什么暴雨嘛,看来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
为了进一步证明,他需要找到自己的手机。
去哪儿了呢?
他低下头开始在被窝里面翻找。
在被窝深处,他找到了手机,用力按了几下,发现没电了。
糟糕,又忘记充电了。
他叹了口气,下床找到充电器,把手机插上,然后再次躺回到床上,继续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发呆。
虽然是一场梦,可那开闸后、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大水倾泻而下的画面,此刻却像幻灯片一般在他的脑海中清晰播映。
明明是梦中的情景,为什么会如此壮观和记忆深刻?
这对他而言算是非常少见的情况。
因为从小到大,他都是那种做了梦之后、醒来什么也记不得的人。
而这一次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接着,他思绪又飘得更远了:杨晴怎么样了?
她还在天穹山吗?
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和危险?
就这样胡思乱想耗到了八点半,他终于打算起床了。
来到卫生间,上完厕所,然后站在浴室镜前,拿起牙刷和牙膏,准备挤牙膏。
突然,他愣住了。
这支只剩一丁点儿的牙膏怎么这么面熟?
等等,他想起来了,昨天早上起床之后,自己不是把牙膏软壳里最后一点牙膏用牙刷柄给刮完了吗?
而且,他还把用完的牙膏壳已经扔进了垃圾桶,怎么又出现在了牙缸里?
难道是我记忆出了问题?
他摇摇头,拿起牙膏软壳,然后再次用“刮骨”的方式,又从软壳嘴里挤出了一丁点儿的牙膏,一句话顿时从他的脑海中跳了出来:时间就像牙膏,挤一挤总是有的嘛。
他笑了起来,快快乐乐地洗漱完毕后,再次回到床边。
充上电的手机已经开机了。
他用面孔解锁手机屏幕,眉头紧接着就皱了起来。
9月28日?
这不是昨天的日子吗?
难道手机系统出现紊乱了?
这手机是他回来后,特意重新买的一部国产品牌手机——刚上班的第一天,黄站长就告诉他,本单位人员禁止使用苹果手机。他问为什么,黄站长说让你别用就别用,哪儿那么多为什么呢。
“你现在是公务人员了,记住,以后规定就是规定,你只要遵照执行就是了,别问为什么。”
他本来还想问问这句话是为什么呢,但一看到黄站长的表情那么严肃,就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好吧,他自我解释道,我只能说,就连时间日期都出问题,可见咱国货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哩。
接着,他点开通话记录。
果然,里面并没有黄站长的来电。
他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裤子,正准备穿上,穿到一半,再次愣住了。
咦,我膝盖的伤疤哪儿去了?昨天不是在路上摔了一跤么?
他以为自己记错了位置,又撩起左腿的裤管。
膝盖上依然光溜溜的,没有任何伤疤。
这是奇了怪了,难道那场摔跤也是梦中的情节?
他带着疑惑,换上衣服,拉开了卧室的门,一阵热牛奶的味道扑面而来。
不消说,又是母亲那老三样:牛奶、煮鸡蛋加麦片。
为了不吃这顿早餐,咱也得赶紧出门啊。他蹑手捏脚地朝门口走去,刚走到一半,那个熟悉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了。
“哟,起来了,吃点早餐吧。”
他转过身,无可奈何看着母亲。
她还是穿着和昨天早上一样的衣服、扎着一样的头发以及穿着一样的围裙。
“妈。”
“你这是干嘛?怎么这么走路的啦?缩头缩脑的。”
“我,我有点冷。”
“有点冷?有点冷就多穿点啦,我去年给你打的毛衣还能穿不?应该没发胖呀,实在不行,老妈我再给你打一件……”
“不用了,妈,我得出门上班了。”
“上班?今天不是中秋节么?你们单位不放假吗?”
“中秋节?”曹雨来迷糊了,“昨天不是已经……”
“吃点早餐再走吧,否则我白做了,有牛奶……”
“煮鸡蛋和麦片。”
“咦,你怎么知道的啦?”
“你每天不都做这些么……对了,咱爸呢?”他赶紧岔开话题。
“还能去哪儿?溜嘟嘟去了呗。你真不吃点吗?”
“不了,我真来不及,要迟到了。”
说着,他强行转过身来,开始穿鞋子,同时内心里祈祷着,千万不要再叫自己,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等一下!”
唉,还是逃不过,这次又是要做什么……他刚转身,猛地一下子呆住了。
他惊讶地看着母亲手里拎着一盒月饼,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见鬼了,居然和昨天那一盒一模一样!
“来,今天中秋节,把这盒月饼给黄站长拎过去。”
曹雨来呆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你发什么愣啊?”
“你昨天不是给过我一盒了吗?”
“昨天?”母亲伸出手来摸摸曹雨来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额头,“没人发烧啊?”
“不是昨天中秋节吗?”
“你是不是睡觉睡傻了?哦,我知道了,”母亲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是不是怕送礼这件事啊?”
“跟这没关系。”
“有关系!儿子啊,”母亲一脸语重心长,“听妈一句,你也老大不小了,现在又进了体制,该懂点人情世故了,去吧,老黄会明白我们的苦心的。”
说完,母亲将月饼盒的拎手硬塞到他的手里。
“不是,妈,这……”
“别磨叽了,快走吧,我锅上还烧着粥呢。”最后,她还叮嘱了一句,“记得晚上早点回来吃团圆饭啊。”
曹雨来提着那盒包装精美的月饼,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一脸莫名其妙。
什么情况?
难不成是因为我昨天没把月饼送出来,今天又弄盒一样地让我补送?
可中秋节都过完了,还送月饼,这像话吗?
不行,一会儿还是得给它处理掉。
他一边想着,一边换上鞋,然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来到楼下,在车棚里找到了自己的电瓶车,走近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前一天,他在路上摔了一跤,车头的灯明明已经摔坏了,车身也瘪进去了一块,后视镜也掉了,可现在,为什么它毫发无损?
难道真的是自己记错了,昨天在雨中并没有摔跤?
可那种摔破膝盖的记忆怎么就历历在目呢?
他妈的疯了。
他暗暗骂了一句,然后把那盒月饼挂在了车头的挂钩上,跨骑了上去,插上钥匙,倒退着从车棚里退了出来。
出了单元门,电瓶车缓缓前行,很快来到了小区门口。
卖鸡蛋灌饼的摊位依然在那里。
老板一抬头,见是他来了,立刻露出了笑容。
和昨天一模一样的笑容。
“来啦,小兄弟。”
“是,给我……”
“一个鸡蛋灌饼,加火腿肠,土豆丝,还有一袋热豆浆,对吧?”
咦?好熟悉的台词。
“诶,其实我今天……”
“好咧,你稍等啊。”
不等他说完,老板就开始忙活了。
其实曹雨来本来想说,今天换个口味。
算了,既然开始做了,那就这样吧。
就在这时,他从电瓶车反光镜里看见了父亲牵着嘟嘟远远过来了。
他不由皱起了眉头。
靠,怎么又来一次?
“老板,快点……”他焦急地说道。
“马上好了。”
他拿出手机,扫上二维码,然后输入了六块钱——两份鸡蛋灌饼的价格。
“支付宝收款到账,六元。”老板的手机喇叭传来收账的声音。
“诶,小兄弟,你是不是多付了?一个鸡蛋饼三块。”
“我知道。”曹雨来心不在焉地看着不断接近的父亲,“不是昨天差你一个的钱吗?”
“昨天?”老板虽然疑惑,但手上的活儿一直没有停下来,显示出了极高的煎饼师专业素养,“昨天你没来我家买鸡蛋饼啊?”
“怎么没有?”曹雨来以为对方忘记了,“我……没时间跟你解释啦,反正我欠你一个的钱,收下就是。”
“那可不行。”
老板突然开始较真起来,而这是曹雨来最不想看到的,因为父亲已经距离自己只有二十米了,只要老头一抬头,就能看见自己。
但老板依然不依不饶,“我做小本生意,虽然只赚个糊口的钱,但也不能无缘无故多拿人家的,你把二维码打开,我转还给你了。”
说着,老板已经去拿手机了。
“哎呀,别这么费劲了,不就三块钱么?”
“对啊,不就三块钱么,你干嘛要多给我?”
曹雨来心想这算什么事啊。
“这样,你先收着,我赶时间,明天我再来的时候,你就直接给我做一个,就当预付了,行不?”
老板想了想。
“这样也行。”
“那鸡蛋饼做好了吗?”
“做好了。”
曹雨来一把接过来,挂在龙头上,心里祈祷着来个什么人能够拖住一下父亲。
刚想到这,果然,一个路人拦住了父亲,两人开始攀谈起来,完全注意到他的存在。
真是天助我也!他内心一阵狂喜,拧动把手,冲了出去。
不过这一次,他选择了和上一次相反的方向——出了小区后,朝左边开去,把后背给了父亲和嘟嘟。
他明显听到身后嘟嘟的叫声。
它显然看到自己了,不仅如此,父亲这时也应该已经抬起了头,正看着他的后背吧。
不过,至少他不用再面对父亲那双严厉的眼神了。
一想到这,他就拧紧了把手,车速快了起来。
往复镇是一个小镇,小到他虽然走了相反的方向,但只要在前一个街口绕一个圈圈,就很快回到了他每天必经的上班路上。
穿过一段狭长的石板小路,很快,他就来到了镇中心的广场。
梅将军依然骑着高头大马,手持宝剑,双目圆睁,怒视着人间发生的一切。
不知道为什么,他老觉得梅将军在看着自己,并且,梅将军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移动,如芒在背,吓得他赶紧又一次加快了速度。
往前两百米,便是那座水泥石桥了。
他下了车,拎着月饼,走到桥的中央,往下看去。
桥下,是湍急的往复河。
对不起了,既然又来一次,那我就只好再扔一次咯。
天边,一抹红日缓缓升起,远处的天穹山在金光中显得更外巍峨,壮丽。
他还是像上次一样,朝后退了几步,然后再次使出了那招扔铁饼。
金色的月饼盒在空中划出一道绝美的抛物线,然后落入了湍急的水流中,并随着河水流向了下游的位置。
这盒月饼将顺流而下,然后在几个小时之后到达下游的淹没地带,被一群生无可恋、饥饿难耐的人捞起,成为他们临死前的最后一顿晚餐。
不过,此时的曹雨来对此一无所知。
他只是得意地跨上电瓶车,拧开电瓶,然后伸手去拿挂在把手上的鸡蛋饼。
然而,手刚伸到一半,他就愣住了。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接下来肯定有什么倒霉的事情发生。
来不及准备,霉运就如期而至了。
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从他身边疾驰而过,车轮正好碾过一摊污水,然后毫不留情地溅了他一身。
又一次。
而且好像还是昨天的那辆车。
虽然鸡蛋饼是保住了,但身上还是被弄脏了。
说实话,曹雨来并不是一个凡事都要计较的事情,他的人生格言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两次,他的怒气瞬间就被点燃了。
于是,他拧动把手,猛地冲了出去,要追上那辆大奔。
然而很可惜,他虽然费劲了力气,也才不过三十五迈的速度。
而对方似乎赶着去什么地方,“嗖”的一下就把距离拉开到了一百米以上,他根本就在后面追不上,等他好不容易停下来,望着对方已经消失在了远处,才猛地想起来,忘记把对方的车牌号码记下来了。
行,反正我记得你这辆车了,别让我再碰到你,不把你玻璃砸了算我是孙子。
他气呼呼地这么想着,然后调转龙头朝单位的方向骑去。
没多久,他就到了集贸市场。
停好车,穿过热闹非凡的早市,上了楼,来到了镇水利站的办公室。
黄站长还是不在。
难道他生病还没好吗?
年纪大了,就是这样,得一场小病也得脱成皮。
他来到自己电脑桌前,打开电脑,然后去卫生间清洗身上污渍。
洗的过程中,他越想越觉得不大对劲,于是拿出手机。
没错,日期显示,今天就是9月28日,农历中秋节。
一开始他怀疑是手机系统问题,但经历了一系列的事情,他开始有点怀疑了。
就在这时,那个保洁大妈扛着拖把进来了。
和上次一样,她的眼里仿佛曹雨来不存在似的,俯下身,开始若无旁人地拖起地来。
“阿姨,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阿姨瞟了他一眼,没说话,手上的活儿也没停。
“今天什么日子?”
“中秋节啊,你这都不知道啊,傻孩子。”
他浑身打了个激灵,然后急忙走出了卫生间,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
桌上的日历显示是中秋节,电脑开机后显示也是9月28日,就在他发愣的时候,手机响了。是王站长。
“喂,小曹啊……”
“站长,你是不是在医院?”他抢着回答。
“啊?”
“你是不是因为前一晚去拉闸泄洪,然后受凉生病了,现在在医院里打点滴?”
“怎么?你看见我了?你也在医院?”
“没,我猜的。”他不动声色地说道,“站长,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吧?”
他其实心里在暗暗较劲,看看是不是真的。
果然,站长说话了。和昨天一模一样。
“今天啊,我就不过去了,有啥事你给盯着吧。哦,对了,今天是中秋节,给我向你爸妈带声好。”
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曹雨来在座位上呆坐了半晌,随后,他缓缓露出了笑容。
他意识到了自己可能遇见到了一件超级有意思的事情。
他循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