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十八盘小学。办公室。
覃文锋走进办公室,心情沉重,步履也没有往日那么轻快。
花小朵正在妈妈的办公桌前玩耍。王小兰拉开抽屉取物。花小朵一眼看见抽屉里放着的花生糕,伸手就抓:“花生糕!我要吃花生糕!”
王小兰朝着小手,打了一下:“你放下!好吃鬼!”
花小朵委屈地瘪嘴,没敢哭。
覃文锋说:“小孩子嘛!不就是一块花生糕么?!给她吃吧!”
花小朵见有人替自己壮胆,放声哭了起来。
王小兰烦躁地:“哭哭哭!你再哭,我揍你!”
花小朵吓得躲到覃文锋身旁:“覃叔叔,妈妈……她打我。”
覃文锋哄着花小朵:“别哭,别哭。咱们不要这个坏妈妈,好不好?!”
王小兰不满地数落道:“……我费心费力做的花生糕,一点没卖,反倒成了她的零食,我……我不是亏了老本么?!”
覃文锋嘿嘿笑着:“肥水不流外人田,肉烂了还在锅里,有啥舍不得的!”
王小兰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急不得,又恼不得,叹息道:“你呀!小朵全让你给惯坏了!”
覃文锋笑道:“可惜小朵不是我的闺女,真是我的闺女呀,我还要娇惯她!”
花小朵乖巧地接腔:“覃叔叔,我就当你的闺女!”
“真的?那好啊!就看你妈妈同意不同意了!”覃文锋一脸灿烂地看着王小兰。
王小兰满脸羞涩,佯装恼怒:“去去去!你‘覃三多’啥时候变成‘斜(邪)三筒’了?!”她上前照着花小朵的后脑勺,又是一巴掌:“再敢胡说,看我不揍你!”
花小朵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委屈地哇哇大哭。
田世昌拎着破旧的黑包,走进办公室,听见哭声,不禁皱了皱眉头,说:“小兰哪,高主任临走时交代的事,怎么没见你落实啊?你闺女……”
王小兰:“啊,我找了几家,想寄托在他们家里,费用,没说好……”
田世昌:“我知道你有困难,可是高主任说的也有道理。咱十八盘虽说是农村小学,在管理上也要走正规化的道路,也要向城里的学校看齐,是不是?你带着孩子来上课,好说也不好听嘛!”
王小兰连连检讨:“对不起,田校长,我会想办法的。”
覃文锋好打抱不平,接腔说:“正规化我不反对,可也不能一刀切。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城里头,既有托儿所,又有幼儿园,上班之前,把孩子往那里一交,多省心啊!有钱的还能请个小保姆。咱们农村有这个条件吗?要向城里学校看齐,行,您先办个幼儿园!”
田世昌气恼地:“小覃!最近你怎么老是跟我搓反索子、唱对台戏呀?!有意见就直说,别来阴的!”
覃文锋:“我覃文锋肚子里有话,从来就不会藏着、掖着。想听意见么?有!先拣主要的说!你的组织原则性强,没错。可是到了轻信盲从的地步,就不对了。上级部门不管来了个什么人,你都当成了领导;他们不管说了句什么话,你都当成了指示。是对是错,还得看看,符不符合咱们学校的实际吧?!”
田世昌听不进去:“行了行了。我不怕你能言善辩!再会辩,也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再会辩,也不能把课堂上做生意,说成是对的。哎,对了,这么多天了,你的检讨书呢?”
覃文锋一本正经地提意见,被田世昌顶了回来,心中不快,见他又催逼检讨,更加来气。他板起脸,说:“没写。”
张念念领着黄亚男走进办公室。张念念进门就喊:“嗨!我回来了!黄亚男也找回来了!”
田世昌:“唔,张念念以实际行动改正了错误,挽回了影响,可以不写检讨;你覃文锋的检讨,非写不可!”
张念念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对黄亚男说:“你先到教室去吧,同学们都惦记着你呐!”黄亚男转身走了。
覃文锋继续争辩:“凭什么我的检讨就非写不可?!我并不是真的在课堂上做生意,只不过以此对拖欠工资表示抗议!工资拖欠了半年多,怎么就没有人向我检讨?!”
王小兰劝说:“你呀!吃亏就吃在认死理!只有咱们老百姓向领导检讨的事,哪有反过来,上级向下级检讨的啊?!你笔头子来得快,随便划几笔,不就是一张检讨书么?!”
覃文锋:“我这个人哪,可以输钱,不能输理。只要拖欠工资的事,没有人向我检讨,想要我写检讨么?!没门!”
田世昌气恼地:“我……我要处分你!”
覃文锋无所谓地:“处分?!多大?!顶破天,开除吧?不劳你费心,我自己先辞职,行不行?!”
田世昌语塞地:“你……”
王小兰和张念念同时劝道:“别冲动,别冲动!有话慢慢说。”
王小兰怯怯地帮覃文锋说情:“叫我说吧,覃文锋也不是无理取闹。半年多不发工资,搁谁谁都难……”
田世昌叹了口气说:“咳!补发工资的事,我本来想放学以后,专门开个会动员动员的。既然话说到这里来了,我就把主要精神,先向大家透个气吧!”
覃文锋和王小兰又惊又喜,盯着田世昌长满胡须的嘴,期待着由那里飞出喜讯来。
田世昌缓缓地、极不情愿地说:“乡政府决定,所有拖欠的干部工资、教师工资,一次性全部兑现……”
王小兰首先欢呼:“哎呀太好了!这么大的喜事,您怎么不早说啊?!”
覃文锋的脸色也由阴天转多云,心里的怨气又没有完全散尽,于是揶揄道:“有钱发,有钱花,谁不高兴啊?!还开个啥‘动员会’呀?!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么?!”
张念念话带嘲讽:“动员会还是有必要开的嘛!传达一下拖欠的原因,领导的困难,筹资的艰辛,激起大家的感激之情……”
覃文锋接腔:“感激个屁!又不是额外给我多发了一笔救济款,是我该得的工资啊!啥动员会啊,我最想听的,就只一句话:乡领导对长期拖欠大家的工资,表示歉意。”
王小兰急切地问:“田校长,工资啥时候能发到手啊?”
田世昌:“明天。从明天开始,大家可以自行到乡里去挑……”
张念念最先听出了蹊跷:“挑?!有多少钱哪?还用得着去‘挑’?!”
已经埋头在清理抽屉的田世昌,这才抬起头说:“我的话没说完,就被你们打断了,现在想听了吧?”
覃文锋和王小兰都没吱声,只有张念念说了句:“想听。”
丁赤辉跨进办公室的门槛,说:“有啥好事啊?我也听听。”
田世昌:“都到齐了?也好,坐下,都坐下。推迟十分钟上课,咱们先把兑现工资的动员会开了吧!呃,你们都知道,乡办酒厂的产品一直滞销,压占了大量的资金,包括大家的工资。为了扭转被动局面,乡政府决定,所有拖欠的工资,全部折算成白酒。各人自找门路去推销,销完了白酒,不仅工资到了手,还能赚上一笔可观的‘销售提成’。两全其美,多好哇!”
众人面面相觑,不一会就炸了锅:
覃文锋故意叫道:“哈哈!好!平时我就想喝两口,一直舍不得钱。现在好了,让我一次喝个够!”
王小兰为难地:“这……这叫我向谁推销去呀?!”
田世昌:“发动学生家长,一户销它个三五斤,不难。”
丁赤辉反驳道:“您真是闭着眼睛说瞎话!咱们学校,学生家长是个啥情况,您还不清楚?!吃饭都难,还有钱喝酒?!”
田世昌:“呃……咱们土家人爱喝酒。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多少也要喝点吧?!”
王小兰:“那能卖出多少哇?!”
田世昌安慰地:“不着急,慢慢卖。好在白酒不会坏。越放越陈,越陈越香……”
张念念插话:“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也要卖了酒才能发工资?”
田世昌:“上头说了,一个政策,一视同仁……”
覃文锋突然说:“我宁肯全倒进茅坑里,一两也不卖!”
张念念与王小兰、丁赤辉惊讶地:“为什么?!”
覃文锋:“你们知道这些白酒为什么积压么?质量不过关呀!味苦、上头、辣嗓子……叫咱们去推销,这不是帮着酒厂去坑人么?!”
田世昌满不高兴地制止:“你别抱着个老皇历不放!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人家厂里改进了工艺、提高了质量,产品供不应求……”
覃文锋抓住了破绽:“既然‘供不应求’,还要我们推销个球哇?!”
众人哄然大笑。
田世昌尴尬地:“口误,口误!反正是产品质量上升,市场前景看好……”
覃文锋逼问一句:“田校长!摸着良心说一句真心话,如果你家里有红白喜事,你会不会去买这种酒?!”
田世昌愣了片刻,实话实说:“不买!我怕亲戚朋友戳我的脊梁骨,还怕喝出个啥毛病来,惹下一大堆麻烦……”
众人奇怪地:“那你……”
田世昌:“刚才……刚才我是按乡里统一的口径说的。是会上的话。现在你问我真心话,我……我就掏心窝子说。”
众人发出了善意的笑声。
田世昌:“其实,我也有一肚子怨气,你们冲我发,我冲谁发去呀?!”
覃文锋:“我提议:大家联合抵制乡里的决定,谁都不去领酒。”
王小兰举手表态:“同意,我同意!”
田世昌懊丧地自语:“咳!动员会……咋开成这样了呢?!”
丁赤辉忽地站起身,说:“各位!我宣布:杨小松的家长和黄亚男的家长,由本人承包了!向他们推销白酒的工作,由我去做。各位就另找门路吧!”
在场的人,都露出鄙夷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