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言 群体的时代

当今时代的演变/文明的巨大变化是民族思想变化的结果/现代人对群体力量的信念/它改变了欧洲国家的传统政策/大众阶级的崛起是如何发生的,他们行使权力的方式/群体力量的必然结果/群体只能起破坏作用/给衰落文明的最后一击是群体的工作/对群体心理的普遍忽视/立法者和政治家研究群体心理的重要性。

文明发生变革之前,比如罗马帝国的衰亡或阿拉伯帝国的创建,社会出现剧烈动荡,乍看起来像是政治变化、外敌入侵或王朝倾覆所造成的结果。但是细致研究这些事件就会发现,在这些表面原因之下,隐藏着人们在思想上的深刻变化。历史上真正的大动荡,指的并不是那些轰轰烈烈、充斥暴力的事情。唯一能表明一种文明已改头换面的,是人们思想、观念和信仰上的变化。所有令人难忘的历史事件,不过是人类思想悄无声息地改变后的可见后果。这种重大事件少有出现,因为人类世代相传的思维结构是一个种族最稳定的因素。

目前[1]我们所处的便是这样一个人类思想正在转型的关键时代。导致这种转型发生的基本因素有两个。一个是宗教信仰、政治信仰和社会信仰的毁灭,而它们本是人类文明的一切要素赖以建立的基础。另一个则是现代科学和工业的各种新发现,它们为人类创造了一种全新的生存和思维环境。

尽管过去的观念早已残缺破败,却依然具有非常强大的力量,即将取代它们的观念还在形成的过程之中,当前的时代正处于群龙无首的过渡状态。

显然,这样的时代是有些混乱的,那么,它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目前还无法断言。在这个社会之后诞生的新社会,将建立在哪些观念的基础上?我们仍无从知晓。但可以肯定的是,不管未来的社会架构在什么样的观念和路线上,它都必然会考虑到一股新的力量,即最终会存活下来的当代最无敌的力量:群体的力量。许多曾被认为理所当然的观念,如今已经衰亡或正在衰亡;许多曾经不可一世的权力源头,被接二连三的革命所摧毁。而在它们的废墟上崛起的唯一力量,注定会吸收它们的力量。当悠久的信仰日渐崩塌消亡,当所有的古老社会柱石都倒下,唯有群体的力量硕果仅存,无与伦比,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声势还会不断壮大。我们即将进入的,就是一个群体的时代。

一个世纪前,欧洲各国的传统政策和君主之间的对抗,构成了各种事件的主要原因。民众的意见起不了多大作用,甚至不起任何作用。但如今不一样了,不起作用的变成了过往通常得到认可的政治传统、统治者的个人倾向,以及相互之间的对抗。而群众的声音占据了绝对优势。这个声音告知君主群众的决定,君主必须唯命是从。如今,能决定各民族命运的是群众的心声,而不是君王们在国务会议上做出的某项决定。

社会各阶层的民众正在不断融入政治生活中,事实上,他们已日渐变成了统治阶层。而这,正是我们这个过渡时代最引人注目的特点。与我们可能设想的不同,普选权的实施,并非这个政治权力转移过程的最显著特征,因为普选权实施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没有产生多大的影响。群体力量的不断壮大,首先是通过一些观念的传播并逐渐深入人心,随后是通过人们的联合,将理论观念转变为现实。通过联合,群体领悟到一些同他们的利益(即便这些利益并不完全正当,却有非常明确的界限)密切相关的观念,并最终意识到了群体的力量。他们建立起各种联合会,让各个政权在其面前俯首称臣。他们还成立了工会,完全不顾经济规律的支配作用,试图掌控劳动与工资。他们涌向政府议会,议员们极度缺乏自主和独立性,多数情况下不过是选出他们的委员会的传声筒罢了。

今天,群众的要求日益明确,似乎要把眼前的社会彻底摧毁,回归到原始共产主义,文明出现曙光之前全人类团体的正常状态。限制劳动时间,把矿山、铁路、工厂和土地全都国有化,平均分配全部产品,为了大众阶级而消灭所有上层阶级,等等,这就是他们的诉求。

群体并不擅长推理,相反,他们总急于采取行动。他们现在的组织给了他们无穷的力量。我们会目睹诞生出来的那些教条即将具有旧式教条的威力,也就是说,有着不容探讨的专横力量。以往国王至高无上的神权已被群众的心声所取代。

那些喜欢资产阶级趣味,能最好地反映资产阶级偏狭的思想、一成不变的观点、肤浅的怀疑主义及自私自利的作家,看到这种新生势力一直不断地壮大,深感讶异和恐惧。为了对抗这种思想上的混乱,他们不得不求助于以往嗤之以鼻的教会的道德力量。他们孜孜不倦地谈论着科学的破产,满心忏悔地转向罗马教廷,不断提醒人们要谨记启示性真理的教诲。可是这些新的皈依者完全忘了,三更已过,为时已晚。事实上,就算他们真的被神祇打动了,类似的事情也不太可能发生在那些对他们所关注事务毫不在意的人身上。今天的群体,已经抛弃了他们的统治者昨天所抛弃的神灵。不管是神界还是人间,没有什么力量能让河水倒流。

科学并没有破产。如今精神上的无政府状态,以及在这种无政府状态中兴起的新势力,与科学无关。科学承诺给我们真理,或至少是在我们的智力范围内能掌握的各种知识,但它从未承诺和平与幸福。它全然不顾我们的感受,也完全不管我们的哀怨。我们只能和科学生活在一起,因为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恢复被它摧毁的幻觉。

在所有国家中,我们都能看到群体势力不断壮大的普遍信号,这种信号对我们的设想——不断壮大的群体势力不久之后一定会停止增长——置之不理。无论命运是好是坏,我们都只能接受。所有反对它的理智分析,都是徒劳无功。群体势力的出现很可能标志着西方文明发展到最后一个阶段,将完全倒退到无政府时期的混乱。这是一个新社会诞生前的必然过程。谁又能阻止这样的发展进程呢?

迄今为止,群体最明确的使命莫过于彻底摧毁一个破败的文明。显然,这不是今天才有的迹象。历史表明,当能支撑文明建立的道德因素失去效力时,最终让它解体的总是无意识的野蛮群体,他们被无情地称为野蛮人。历来创造和领导文明的不是群体,而是少数知识贵族。群体只有强大的破坏力。他们永恒不变的规律是回到野蛮状态。文明包括固定的规则、典章制度、从本能状态进化到理性状态、对未来的预期、文化的高程度——所有这些,仅靠群体都是无法做到的。由于群体的力量带有单纯的破坏性,他们的作用有类于化解尸体的细菌。当文明的结构摇摇欲坠,最后一击让它轰然倒塌的总是群体。在这个时刻,群体的主要使命清晰可见,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似乎成了唯一的历史法则。

我们的文明也会有同样的命运吗?这种担心并不是庸人自扰,但是我们现在仍无法做出肯定回答。

不管怎样,我们注定得服从群体的力量,因为群体的目光短浅,他们会竭尽全力清除一切让他们守规矩的障碍。

我们对这些正日益成为热门话题的群体并不是很了解。专业的心理学研究者所知道的也不会比我们更多,因为他们的生活与群体相距甚远,对群体视而不见,即使后来把注意力转向群体,也只局限于对犯罪群体的研究。无疑,犯罪群体是存在的,但我们也常遇到高尚的群体、英勇的群体和其他各种类型的群体。群体犯罪不过是一种特殊的心理表现罢了。不能仅仅用群体的犯罪心理来判定群体的精神构成,就好比不能用描述一个罪犯的词语来描述所有人一样。

但事实上,世上所有的领袖,所有宗教和帝国的建立者、宗教使徒和杰出政治家,无不是不自觉的心理学家,就连一个小团伙里的一个小头目也不例外。他们往往凭着自己的本能去认识群体的性格,并且这样的认识非常可靠。正因为如此,他们能轻而易举地确立自己的领导地位。拿破仑就有这样非凡的洞察力,他深谙自己治理国家的民众心理,但有时也会出现对某些种族的群体心理一无所知的情况。[2]正是出于这样的无知,他在征讨西班牙和俄罗斯,特别是后者的过程中,遭到了致命的军事打击,以致快速倒台。如今,支配群体已经日益变得棘手,但对于那些不想过分受群体支配的政治家来说,群体心理学的知识是他们最后可以利用的资源了。

只有了解了关于群体心理的知识,我们才会知道,法律和制度对他们的作用甚微;除了接受外界强加的各种意见以外,他们没有任何自己的意见。若想引导他们,不能用基于纯粹平等理论的规则,而是要寻找那些能让他们心动、能够诱惑他们的东西。例如,一个想要实行新税制的立法者,应该采取理论上最公正的方式吗?答案是否定的。事实上,在群体看来,最不公正的也许是最好的。如果它看起来最不起眼,又明显显得负担最小,那就是最易于被群众容忍的方法。正因为如此,再高的间接税,群体也能接受,因为要人们每天为自己的日常消费品支付一点税金,这丝毫不会干扰他们的生活习惯,可以在不知不觉中进行下去。而若是根据工资或一切其他收入征收比例税,一次性付出一大笔钱,即便从理论上来说,这种税制下所缴纳的税收仅为其他方法的十分之一,也仍然会引起无数的抗议。事实上,这笔较大数目的钱取代了平时感受不到的零星税金,只不过是一次性的,所以数目会显得比较大,刺激人们的想象力。把人们平时一点一点支付的税金加起来,就会发现新税不重。这种经济手段是目光长远的表现,却恰恰是群体无法做到的。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例子。人们从中可以很容易地理解群体心理学的实用性。而它也没能逃过拿破仑这位心理学家的火眼金睛。可是,在现代,我们的立法者却对群体的特点一无所知,以致无法理解这一点。哪怕他们具有丰富的经验,也没能意识到:人向来不是依据纯粹的理性教导来采取行动的。

除此之外,群体心理学还有众多其他的实际用途。精通了这门学科,就能准确地解释大量历史现象和经济现象;而脱离它,我们将对其一筹莫展。我将借此机会向大家证明,最杰出的现代史学家泰纳,之所以不能准确而全面地理解法国大革命中的事件,是因为他从不曾研究群体的禀性。在研究那个非常复杂的时代的过程中,他采用了与自然科学家同样的描述方法,作为自己的研究指南。殊不知,自然科学家研究的所有现象,都几乎不存在任何道德因素。可是,构成历史真正主脉的恰恰是这些因素。

因此,单从实践的角度来看,群体心理是非常值得研究的。即便是纯粹出于好奇,也值得给予足够的关注。事实上,破解人类的行为动机就像确定一种矿物或植物的属性一样,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我对群体禀性的研究只是一种概述,即简单地总结一下我们的研究。除了一点建议性的观点之外,我并没有表达更深刻的观点。将来别人会为它打下更牢固的基础。目前,我只不过是刚走进一片处女地而已。

注释

[1]指的是此书最早的成书年代,此书首次出版于1895年。——编者注。

[2]而且,他最高明的顾问们也同样不理解这种心理。塔列朗在给他的信中写道:“西班牙人将把法国士兵当作解放者来迎接。”但实际上他们把法国士兵视为洪水猛兽。一个熟悉西班牙种族遗传本能的心理学家会很容易预见到这种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