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在一座灰色的城——西安。做过十三朝集权帝国首都的都市，只要踏入城市的核心区，就能看到巍峨、充满威权和豪情的城池残垣。时空在这里恍然凝滞，街道两边的老房子犹如一册册古旧的书卷，隐匿着浅淡的青灰色。这个城市的色调，除了黄色的土地就是灰色的天、灰色的城墙和灰色的屋顶，这样的色调多少让人感到有些沉闷和压抑，于是摇滚就成了情绪最好的表达方式。八千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儿女齐吼秦腔，西安，是一座极其特别的城市，天生具有重金属硬摇滚气质。当你身处其中时，感受到的可能是保守、压抑和苍凉。千方百计地逃脱之后，却又日思夜想。这座摇滚城市，以其厚重悠远的颓城气质，就像一茬一茬玉米一样盛产摇滚歌手、音乐诗人，而且，好像清一色都是硬汉，大气，苍凉，像极了西北的天。几十年来，壁垒森严的城墙里飞出了许巍、张楚、郑钧，飞出了对自由的向往，四方城成了中国摇滚不能忽略的重镇。总觉得西安盛产摇滚与这灰色的四方城有关，因为，灰色独具天生的神秘氛围，随身携带凛然气质，又能渲染周遭一切。
只有在很老很老的地方，才能看到深深浅浅的一系列灰色，渲染着气定神闲的沧桑和阅历，而不是一堆喧闹冲撞的色彩年轻而激烈。灰色介于黑与白之间，却没有极致纯粹的黑白在视觉上强烈的冲击感，更能给人低调内敛的沉静感受。灰色，幽幽的，淡淡的，不比黑和白的纯粹，也不似黑和白的单一。似混沌，是天地初开最中间的色彩，是单纯，是寂寞，是空灵。灰色最简单，简单到全世界都被它包裹却毫不在意；灰色最复杂，复杂到调色板上所有颜色混合后才能得到这种混沌之美。不管简单还是复杂，灰色都是一种能量，沉淀着悠久的过往，孕育着崭新的颜色。虽说灰色不如其他颜色那般靓丽绚烂，但也正是这种淡雅与沉稳成就了它，能够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也能够融合万物，百搭而无碍。
灰色在中国古代建筑里使用度最高，因之成为中国的主色调之一。提起民居，提起长城，总是一片青灰色的印象。然而在古代，由于灰色意味着杂乱和不正，在众间色中等级最低，可谓平民百姓之色。就这样，一个颜色有了两种命运，被嫌弃，却又被大量使用。灰色被忽略，却又占据着生活的基本面。
作为十三朝古都的西安老城，就是以灰色为基调的。如果你在秋冬季节来到西安，会看到西安老城的大街小巷，处处弥漫着灰蒙蒙的古长安余韵。一叶落，长安回，登上青灰的明城墙，冷冷的秋风吹散夏的热闹，一排排红色灯笼，随风摇曳，13.74公里的四方古城墙，可以租一辆自行车，夕阳下慢悠悠地绕城骑一圈。或是待暮色四合，沿着城墙下的护城河散步，听呼啸风声里的历史余音，触摸斑驳青砖里长安千年的起落。抬头看，长安灰色的阴天，如一幅浅淡却充满深意的水墨。时空在这里恍然凝滞，顺城巷沿街的民居老房子，犹如一册册古旧的书卷，隐匿着浅淡的青灰色。你可以拐进一条小巷子，与一家咖啡馆，一间特色餐厅，一户晒着棉被的人家，或一只慵懒的小猫，来一场不经意的相遇。巷子里还有一些看似被遗弃的旧沙发、旧椅凳，散落在各处，夏日可乘凉、冬日晒太阳。这里有买菜做饭的人，种花种草的人，三三两两闲聊的人，拉二胡唱秦腔的人，这里永恒的是琐碎的生活，灰扑扑又热腾腾的人间烟火。
在西安，上一瞬还觉这个城市太现代，下一秒又会被带入另一个时空……谁让西安是灰色的呢！它的年纪不可能太年轻，因为它在尘世间行走多久了，早已沾染上了一层层岁月的尘埃。灰色调的西安，有某种模糊的混乱感，文化在这里折叠，分不清老的新的，东的西的，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东西统统混杂在一起，反倒发酵出独特的文化韵味。在幽幽的、淡淡的灰色氛围中，你也看不清它的年龄，它似乎从未老去，永远有新的东西在注入、碰撞、迸发，与那些沉淀下来，一代又一代的记忆一道，孕育着沉稳大气、独一无二的城市魅力。
混沌，是人类独有的能力，也是人性和历史的特有形态。城市文化密度越高的地方，应该越是灰色调的吧？绵密的历史感是灰色调的。千年的浮华沉淀之后，是非成败无数跌宕过后，新的旧的，中的西的，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东西，也只有在灰色的调抚中，才能混杂在一起，构成一种混乱中的秩序、杂芜间的平衡。在这个灰度的世界里，没有绝对黑，也没有绝对白，只有一系列深深浅浅的灰度等级，呈现的灰度等级愈多，画面的层次也就愈丰富。这种灰色是古都的底色，即便有无数新店铺、新居民、各式各样的文化，不断地融进老城，都丝毫影响不了它那沉稳、自在的节奏韵律。在灰色的调抚下，一切都是具有生命力的。新新旧旧，盘根错节，参差生长。在长长的时间里，在饱满杂芜的日常里，灰色好像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
我喜欢灰色，爱那种静水流深的低调内敛。骄阳似火的日子，我会想念灰色的阴天，如一幅浅淡却充满深意的水墨。网络舆情沸反盈天的时候，我向往一种节制、理性、让步、追求平衡感的平和之道。信息公路数字海啸、消费品满坑满谷的年代，我渴望一种澄澈宁静的生活气息，大音稀声，大象无形，大美毋言，去掉所有的杂念，以不动声色的减法灰色美，过一场有质感的慢生活。
仿佛任何喜怒无常，在灰色的调抚下，都会变得静谧而祥和。也许这种灰色的调抚，来自我生活的青灰色西安城，经历过无数的繁华与跌宕，那种绵密的历史感，如灰色的中年，似悠长的冬日，又好一似悠悠飘落的雪花呀！举目彤云密布朔风起，低头苍茫大地尘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