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倒行上山

忘记是谁打来的电话了,但我记得那通电话的内容。

到底是父亲身上的哪一种病突然发作,让人无法忽视,是心脏、肾,还是被低焦油层层包裹的肺?谁都说不准。其实,明智的选择是先解决他呼吸系统的问题,可我们已经在别的方向上耗费了太多时间,就算现在明智起来也为时已晚。

这类电话迟早会来,才不会管你的“旅途”(这是他们的说法)正行至何处。一个你爱的人,或者应该爱的人,他的倒下就会把你绑架到另一重现实里。

问题在于,你有多心甘情愿接受这件事。

每次母亲、姐姐或哥哥向我详细讲述父亲最近的住院情况时,我都会在我家楼上踱步。我们总是在楼上接重要的电话,因为那里信号好。

“我来想想该怎么办。”说完我挂了电话。

胃部的痉挛其实已经充分说明了我的真实想法——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回到父母生活的地方,我度过大部分童年时光的地方,和我目前的住所相隔七十英里[1]的地方。

我昨天刚刚从那儿回来。爸爸八十六岁了,妈妈八十八岁,比父亲身体康健些,但也同样虚弱。他们那里总有活儿需要人帮忙,所以就算只是陪在他们身边也是好的。其实我一次次去看他们,不过是为了再次离开时心里好受些,这样做总好过袖手旁观。说来说去,我还是喜欢那里的。在某种程度上,那里的生活像是童年再现,除了演员的年纪都大了不少,本质上戏码还是一模一样的。而且,这种参与程度可以让我进退自如。

父母过了四十岁才生下我,姐姐比我大十二岁,哥哥比我大九岁。节假日时,别的孩子偶尔会误以为他们是我的祖父母,这一点曾让我颇为烦恼。不过,我还有别的烦心事。自从我意识到活着的代价是死亡后,我就在为他们的死亡和一切死亡做心理准备。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时,我七岁。当时,我就在我现在写这本日记的房间里,看一本关于鸟的故事书。书中有只鸟死了,其他的鸟无法将它复活,也无法接受它的亡故。我慌慌张张地跑下楼,问母亲我们是不是都会死。

“是的,”她告诉我,“但我们还会活很久。”

这两点都让她说中了。

愿望如石沉大海并不算什么,若祈祷真的灵验,你才该小心。而我祈祷的是,愿他们长命百岁。

爸爸随着商船船队在海上漂了四十载,近些年,我眼看着他的健康跟他们的一艘船一样,缓慢且无可挽回地走着下坡路。他的工作性质,意味着我在成长阶段不怎么能见到他。等到他退休时,我已经离开了家。如今,他频繁陷入危急状态,每每发生状况我便回家探望,与早年的情形构成一种古怪的对称。这就像我们一直都在朝着对方的方向返航。更确切地说,是他埋伏在水下某处,浮浮沉沉……像一颗水雷。

可这通电话不同寻常。我有预感,而且心下明白得很,因为我宁愿自己不明白。尽管我数十年来都在为此事盘算、发愁、反复劝慰自己,我仍然发现,就扛起这副担子而言,四十七岁的我并不比七岁的我更够格。

我下楼告诉妻子此事。

“爸又住院了。我觉得我去与不去也没什么区别,毕竟我刚刚才从他那儿回来。也许我该等等,看情况如何……”

妻子的母亲患癌有四分之一个世纪之久,为了照顾母亲,她曾无数次飞越大西洋。听见我这样说,正在做饭的她转过身,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快去。”

哥哥开车接上我,九十分钟后,我们就到了父母家。

我们在1976年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夏天搬进这栋房子,路边的花草被晒得耷拉着脑袋,朋克摇滚在全国掀起热潮。我敢说,当时大家一定都觉得门前那铺着光滑地砖的五级高台阶很不错,就像吸烟和无保护措施的性爱一样。

日久年深,台阶上的地砖裂了。尽管后来加了栏杆,但在雨天或冬天,对踏上这些台阶才能进门的人来说,它们始终是一种可怕的存在,宛若登山者心目中的乔戈里峰[2]和艾格峰[3]。

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个年迈或滴酒未进的人从这些台阶上摔下来过,可是,那天我拖着行李包进门,感觉就像沿着台阶向上跌落,从一种生活跌进了另一种生活。在一英里之外的医院里,爸爸正挣扎在生死边缘,可真正改变的却是我的世界。死神还没开门,爸爸却早早在门口扎好了帐篷,就像在尚未营业的酒馆外焦急等待的酒蒙子,或是在还没开门的商场外徘徊的购物狂;总而言之,他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做好了准备,我却被这件事打了个措手不及。

——

在那九个月里,爸爸的病情有了一些好转,医生便允许他带着那像回转自助餐一样的并存疾病回家调养了。没过多久,我就离开了自己的家。我的婚姻就像父亲的健康状况一样,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稳定,我和妻子已经走到了离婚的边缘。无法回头。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的工作没了,与此同时,转向自由职业的机会也被我平白弄丢了。要想回到事情被搞砸之前的原点,恐怕要花上许多年,还得是运气好才行。于是,我那好歹在恢复中的父亲开始接受一个默默崩溃的儿子的照顾。侍奉在他床前的是一个深陷错误泥潭、缺钱、缺爱、霉运缠身且无家可归的人。随着难挨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发现自己似乎会时不时地被父母的房子和惯常生活所吞没。在他们能做的、不能做的和不该做的事之间,好似有一条条裂隙,而我不停地掉进了这些裂隙中。

渐渐地,我成了一个照护者。我的姐姐和哥哥都有孩子和各自背负的“债”。他们还要上班。而我现在没有孩子,没有工作,没钱,也没什么人需要操心。就这样,我回到了我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离开的小城和卧室,开始照料站在八十岁尾巴上的两位老人。我自然是关心他们的,可同时也觉得自己像个俘虏。“关心”听起来总好过“失败”。毕竟,除了父母家,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不关心也得关心!”母亲跟我说过这么一句话,这句劝诫来自一首古老的儿歌。结果一语成谶。

他的名字叫“不关心”,

肆意妄为无顾忌。

偷完李子偷梨子,

就像乞丐的野孩子。

他的名字叫“不关心”,

再不关心也得关心。

不关心就树上吊,

不关心就锅里煮,

煮熟煮透算拉倒。

注释

[1]1英里≈1.61公里。——编者注(本书注释若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

[2]乔戈里峰:喀喇昆仑山脉的主峰,又称K2峰,海拔8611米,是世界第二高峰。

[3]艾格峰:位于瑞士因特拉肯正南处,因山势险峻而被视为“欧洲第一险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