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8年9月初的武汉，虽然已经过了立秋，但中午以后仍然闷热难受，这就是武汉人说的秋老虎。对于武汉本地人来说，武汉的夏天有火炉之称，都已经习以为常，短暂的秋老虎就不算什么了。然而，对于军统局实际负责人戴笠副局长来说，秋老虎还是让他燥热不安。不过，更让他烦躁不安的，是他刚刚接到的一封密电。
武昌彭刘杨路军统局总部，通讯科今天下午一点钟收到一封密电。根据该密电的呼叫频率，通讯科长感觉到很不寻常。因为戴局长（其实，如果按照正式任命，戴笠一直是军统局副局长。军统局局长一直是由蒋介石侍从室第一处主任或军委办公室主任兼任，分别是贺耀祖、林蔚、钱大均等。戴笠一直到死，都是实际负责军统的副局长。不过，人们习惯叫他戴局长。）告诉过他，这个频率每天固定的联络时间是晚上11点，除非有紧急情况发生。按照戴局长的指示，通讯科专门安排了一部电台每天24小时固定在这个频率值班，等候对方的呼叫。每次收到对方发来的密电后，通讯科都会直接交给戴局长，由他亲自译电，因为只有他才有该密电的密码。
今天，通讯科长更是不敢怠慢，他立刻亲自将这份密电送到局长办公室，交给戴笠签收。
通讯科长离开后，戴笠立刻打开办公室墙角边的保险柜，取出密码本，开始译电。
自从今年5月成立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简称军统局以来，通讯科已经收到好几份这样的密电。但这些密电属于最高机密，内容只有戴局长知道。由此可见，发送这些密电的情报员对军统局以至中国军队有多么重要。这个情报员由戴笠亲自掌握，他只与戴笠单线联系，军统局除了戴笠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哪怕是一点点关于这名情报员的情况。
译完电文后，戴笠将密码本放回保险柜锁好，然后坐下来仔细阅读电文。
由潜伏在我方内部的日军情报人员向日军华中派遣军证实，他们的武汉作战计划确实泄露给了中国方面。目前华中派遣军正在全力展开调查。我亦在嫌疑人名单中，处境危险。我将停止一切情报活动，等待危机过去。如果遇到紧急情况，我要求在不通知总部的情况下，自行撤离。
盼速定夺。
云和
戴笠看完电文，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打火机，将电文纸稿点燃，烧成灰烬。
戴笠开始思考如何处理这个危机。
“云和”是戴笠手中的王牌间谍，蒋委员长也非常重视“云和”。说实话，像“云和”这样潜伏在日军内部，能够轻而易举获得日军重要情报的谍报员，军统局目前还真的很少。因此，于公于私，戴笠都要尽全力保护他的这个王牌间谍。看得出来，这份密电让戴笠感到焦虑不安。
他拿起电话，“请给我接军事委员会办公室。”听到接通后，他马上说：“军事委员会办公室吗？我是军统局戴笠，请贺主任讲话。”
“喂，我是贺耀祖。”
“贺主任，我有重要情报需要马上向你报告，并转呈委员长。”
“好的，你马上过来，我等你。”贺主任回答。
蒋委员长8月15日下令武汉的所有国民政府机构全部撤到重庆，但军事委员会一直留在武汉指挥作战。贺耀祖将军是军事委员会办公室主任，同时兼任军统局局长，是戴笠的直接上级。军事委员会办公室的大部分人员都随蒋委员长留在武汉，临时办公地点设在武昌珞珈山边的一幢3层的中式建筑内。
在去军事委员会的路上，戴笠坐在他的别克车后座上闭目养神。他看起来没有像刚才那么不安。
出来之前，戴笠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份文件放进他的公文包。这份文件是他6月份制订的一个危机应对计划。这个计划的目的是一旦情报员“云和”遇到危机时，帮助“云和”安全渡过。
但这个计划涉及到的一些内容必须得到校长的批准，才能够实施。这个计划的一些细节还需要补充和完善。此外，为了保密，戴笠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个计划的内容，包括贺耀祖。
二
6月初，军统局刚刚成立不久，戴笠就收到代号“云和”的军统高级间谍提供的一份日军重要情报。这份情报透露日军大本营对于武汉作战的指导方针。
“云和”传回的情报不是很多，但每次传回的情报都非常重要，所以深得戴笠的器重。
这次传回的情报显示，日军将展开武汉作战，由华北派遣军第二军从北面，第十一军沿长江两岸，从两个方向进攻武汉。日军计划在1938年年底前，完成对武汉的占领。戴笠当时将此情报直接转呈给中华民国军事委员会。
军事委员会非常重视这个情报。在其他情报来源从侧面证实这个情报的可靠性之后，军事委员会认为这是一个扭转战局的绝好机会。
军事委员会认为，即使目前国军的训练和装备与日军差距很大，但是，如果国军根据日军的作战计划，作出针对性的部署，就能够取得先机。那么，赢得武汉会战的胜利并非不可能。
因此，军事委员会在蒋委员长的亲自督导下，制订了一个雄心勃勃的武汉会战作战计划：
1.北面，炸开黄河，利用黄河泛滥区阻挡、延缓日军第二军第10师团、第13师团和第16师团的进攻2个月，为第五战区各部于大别山北麓、东麓和南麓布防赢得时间。
2.沿长江进攻的日军第十一军，将以其一部沿长江北岸向武汉发起进攻。而其主力，则集结在九江及鄱阳湖西面，沿长江南岸向武汉推进。国民军事委员会判断，由于长江北岸到大别山南麓之间的正面非常狭窄，估计沿此线路进攻的日军只有一个师团。军事委员会决定，待沿长江北岸进攻的日军部队前出至黄梅一线，其战线拉长后，集中第五战区有力兵团，伺机向其侧背发起反击，切断其后援，围歼该敌于黄梅、广济一线。
3.组建以陈诚为司令官的第九战区，下辖薛岳第一兵团以及张发奎的第二兵团，分别在南昌—九江铁路一线（南浔线）和瑞昌—修水一线阻击日军主力沿长江南岸的进攻。
4.在第五战区全力围歼长江北岸日军的同时，第九战区各部必须尽力缠住南岸日军主力，使其不能有效增援北岸日军。
5.第五战区在歼灭北岸日军后，立刻进迫安庆，威胁日军第十一军长江运输补给线，影响其在九江的作战。
6.此时，在九江作战的日军整个战线必定发生动摇。第九战区各部乘日军动摇之际，倾其全力发动反击，击溃日军江南主力，从而扭转整个抗战局势。
7.集中海空军全部力量，配合陆军作战。
七月中旬，“云和”再次发回更为详细的日军作战计划，包括日军第十一军的兵力配备和进攻线路。
与军事委员会的判断相当一致，沿长江北岸进攻的果然只有日军第6师团，而长江南岸则集中了日军第十一军主力第101师团、第106师团、波田支队以及后来加入的第27师团和第9师团。
战局的发展与军事委员会预想的完全一致——日军第6师团孤军深入。7月26日，军事委员会向第五战区代司令白崇禧（第五战区司令官李宗仁由于生牙病到武汉就医，由白崇禧暂时代理其职）下达了出击命令。
第五战区以3至5个师的兵力，向潜山阵地迂回攻击，一举击破之，进迫安庆。
白崇禧接到军事委员会的命令后，立刻命令第4兵团（右翼兵团）司令李品仙上将以部分兵力出击，其余大部主力防守大别山各隘口，以防日军窜入。第4兵团司令李品仙于7月29日向第26集团军司令徐源泉将军下达了作战命令：
以一部确保西北各隘口，主力由现地向西南击敌侧背，截断潜太、怀（安庆）太间敌之后方交通线。
8月中旬，白崇禧在第五战区司令部所在地，大别山南麓的浠水县召集所辖各部高级将领出席军事会议，部署第五战区的作战任务。
在会上，白崇禧下达了本战区作战命令：
以第4兵团总司令李品仙上将指挥右翼兵团，以大别山南麓为根据地，利用长江北岸丘陵湖沼之有利地形，在广济（武穴）以东至浠水一带占领纵深阵地，拒止北岸日军西进。
以第21集团军总司令廖磊上将指挥中央兵团，固守大别山东麓各要隘阻敌窜入，并于太湖、潜山西北山地，相机南下侧击西进之敌。
以第3兵团总司令孙连仲上将指挥左翼兵团，依托大别山，在大别山北麓与淮河之间，利用地障，拒止该路之敌西进。
由此作战命令，能够看到第五战区谨慎有余，而进取心不足。
根据第五战区的命令，李品仙第4兵团第26集团军，以及廖磊中央兵团第21集团军各一部，先后对潜山—太湖—宿松一线日军第6师团后方运输线展开反击，并一度收复太湖、宿松，取得了局部战果。
由于第五战区过于谨慎，反击的决心不坚定，将大部分兵力用于防守各隘口，对军事委员会7月26日的命令“向潜山阵地迂回攻击，一举击破之，进迫安庆”贯彻不力，以至反击的力度不够，没能切断日军第6师团与外界的联系，未能将其全歼于黄梅广济一线，失去战机。
三
戴笠来到贺耀祖的办公室后，立刻向贺耀祖报告密电内容。当然，他没有透露情报员“云和”的任何背景资料，这一点贺耀祖能够理解。
贺耀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蒋委员长真正的意图是要戴笠负责军统局，只是由于戴笠的资历尚浅，蒋委员长担心戴笠让人妒忌，才安排他挂名兼任军统局局长。因此，贺耀祖从不过问军统局的工作。戴笠向贺耀祖汇报此事，是对贺耀祖的尊重；更重要的是，贺耀祖能够安排戴笠尽快晋见委员长。
贺耀祖明白戴笠此行的目的。
“戴兄，我现在就去请示委员长，看看他什么时候可以见你。你在这里等我回来。”说完，贺耀祖离开办公室。
没过多久贺耀祖就回来了。
他对戴笠说：“快，委员长现在就要见你。”说完，他带着戴笠去委员长办公室。
蒋委员长办公室门外值班的秘书看到贺耀祖和戴笠到了，便站起身来对他们说：“委员长正在等你们。”说完，他走到蒋委员长办公室门前，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浓重的江浙口音。
秘书推开门，向委员长报告：“报告委员长，贺主任和戴局长到了。”
“请他们进来吧。”
贺耀祖和戴笠正步走进办公室，并向蒋委员长敬礼：“报告委员长！”
贺耀祖和戴笠进去后，秘书从门外将办公室的门关上。
这间办公室不大。正对着门的是一张办公桌，办公桌后面的墙上是两扇关着的百叶窗，办公桌的右边摆着一个长沙发，长沙发前面是一个茶几，茶几的两端各有一个单人沙发。
蒋介石从他的办公桌后面站起身来，指着沙发对贺耀祖和戴笠说：“坐吧。”说着，他走到沙发边，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
看到贺耀祖和戴笠还站着，委员长挥手说：“坐下，坐下来谈。”
贺耀祖和戴笠这才走过去坐在长沙发上。
蒋介石看起来有些疲惫。可能是为当前的战局担忧，因此没有休息好。
“雨农，耀祖已经告诉我大概的情况，你的担心我理解。毕竟，自对日开战以来，情报工作显得越来越重要。你的那个情报员提供的日军武汉作战计划太重要了！你要保护好这个情报员，关键时候会有用的。”
停顿了一下，委员长接着说：“今年5月，军委会将原来的各个特务机构整合，重新组建军统和中统，就是为了加强对日本人的情报工作。”
这时，秘书敲门后送进来三杯茶。他将茶杯放在茶几上，转身出去了。
委员长端起茶杯，揭开茶杯盖，品了一口，称赞道：“好茶！这是上好的毛尖，湖北特产，你们尝一尝。”
贺耀祖和戴笠也端起茶品了品，确实是好茶。办公室里慢慢地溢满了茶的清香。
“情报工作太重要了！一定要加强！本次武汉会战，就是因为掌握了日军的作战计划，让我们取得了一些主动，这是以前没有过的。”委员长接着说，“当初决定炸开黄河堤岸，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并且承担着巨大的民怨。第五战区太谨慎了，如果出击的部队再多一些，进攻的力度再加强一些，围歼日军第6师团以及进迫安庆的作战意图，是很有可能达成的。这样的机会自开战以来，只有这么一次！因为这一次我们完全掌握了日军的作战部署。可惜了！这样的情报非常难得。黄泛区为第五战区赢得了全歼日军第6师团的机会和时间，可他们没有把握住这个机会。太可惜了！”
戴笠和贺耀祖都知道整个战局的发展，他们俩都明白委员长说的是对的。他们俩一个是主管军事情报的头目，另一个是军事委员会办公室主任，军事委员会给各战区的作战命令以及要达成的作战目的，他们是最清楚不过的了。现在，江北大别山一线的第五战区不仅彻底失去了歼灭日军第6师团，进而进迫安庆，威胁第十一军补给线的机会，而且必须同时应付大别山南麓和北麓日军的进攻。战局开始向着对中国军队越来越不利的方向发展。河南百姓因为黄河破堤而承受的痛苦，没能换来中国军队想要的胜利。戴笠和贺耀祖也感到惋惜，但他们俩都没有说话，只是听着。
“不说这个了，还是为以后的事情做打算吧。”委员长话锋一转，“雨农，你有什么具体的计划，保护你的情报来源？”
“校长，学生有一个初步的计划，但是……”戴笠犹豫起来，他看了看委员长，又看了看贺耀祖。
蒋委员长和贺耀祖都明白了戴笠的意思。
贺耀祖立刻面带窘态地说：“委员长，我想我应该回避一下。”说着，他站起来准备出去。
戴笠面色略显尴尬地看着委员长。
“好吧，耀祖，你先回避一下。在外面等着，我还有事情和你谈。”蒋委员长试图化解二人的尴尬。
贺耀祖出去之后，委员长对戴笠说：“你说吧。”
“校长，学生已经有了一个初步计划，但还缺乏关键的一环。”戴笠尽量说得明了一些，“因为这关键的一环是基于我的一个判断，为了证实我的判断是否正确，我需要调阅国防部军事情报局潜伏在沦陷区的高级情报人员档案。如果证实我的判断正确，我的计划就完善了。执行此计划，我的情报员就可以安然渡过危机，继续为我们提供情报。如果不能证实我的判断，或者证实我的判断是错误的，我就只能制订一个保守计划，让我的情报员在危险出现前撤离。不过，就算情报员能够安全撤离，我们也失去了这个情报来源，从这一点上来看，其实就是失败。所以，请校长批准学生调阅国防部军事情报局的高级情报人员档案。”
说到这里，戴笠从公文包里面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委员长，“这就是学生6月份制订的计划，请校长过目。”
蒋委员长花了几分钟看完这份计划，觉得很满意，“嗯，很好。原来你早有准备，未雨绸缪，很好！就差这关键的一环。”
接着，蒋委员长签发了手令——
国防部，
兹授权军统局副局长戴笠调阅任何国防部潜伏在沦陷区之我方情报人员档案，
盼予以协助。
此谕！
中华民国军事委员会委员长：
蒋中正
有了蒋委员长手令，戴笠就可以在任何时候调阅他需要的国防部情报人员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