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意难平

看着他跟没事人似的,老柳真想给他一拳头。只是他对路不熟,还是忍住了怒火没上头。

尤老头看出他心中不满,便说:我知道你有怨气,可是我以为你知道呢?谁知道你不知道按摩是按摩!

老柳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尤老头这一点,他蹭地跳起来,大骂道:你是真老不正经呀!

尤老头把脸撇向一头,不耐烦地解释着:我跟你不一样!

老柳气的张牙舞爪:怎么不一样啦!你多了两个腰子?

尤老头长出一口气:嗐,你不想想我大你多少岁!

老柳满眼通红:大……我,你赶着进棺材呢!人家老了,路都懒得走。你倒好,进去待几个钟头。

尤老头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四零年,我记得那会刚上学。那会小鬼子还在那!

老柳听了这话就没好气:咋?是小鬼子教你的腌臜事?

正在气头上的老柳丝毫没意识到此话的严重及敏感性。但好在这是两个老头气头上的话,当年带给这片大地那些难以磨灭的伤痛,在二位面前拌嘴似的云淡风轻,而那些伤痕却熔炼了多少人的一生。

尤老头:嗐,也不能这么讲。你虽然晚我几年出生,可咱都老乡,满洲国的事,你也该有所耳闻呀!

老柳自然有所耳闻,关外人谁不知道那段历史。尤老头见他没回应,就接着讲他的故事:你问我是不是比你多长了对儿腰子,那指定没有。可老尤我比你多会一门外语,是真的。四零年进的学校,学的都是小鬼子的话。你也知道,沦陷那些年,关外三个省的学校都是小鬼子的。

老柳越来越不耐烦:说了半天也说不到重点,合着你学了个小鬼子的说话,就飘了。你不要脸就不要脸,什么事都扯人小鬼子,你说你还要不要脸!

尤老头叹口气:是,小鬼子没教我飘。可是小鬼子的话,让我不一样,让我跟你不一样!老柳,这语言跟上帝多给人开了一扇门似的。这门你走不走出去,都敞开着了!

老柳白他一眼:啧啧啧,快别扯了!老不正经的玩意儿,嘴里没一句靠谱的,你说要是你那几个孩子知道了,不得羞得跟你断绝关系?

尤老头被这话顶的无言以对,低下了他那向来高昂的头。老柳不明白尤老头口中“外语之门”的含义,也没感觉出尤老头情绪的异常。像开了话匣似的,对这个从来不知道失落消极的老顽童疯狂输出着。其中不乏言语的犀利,那是独属于关外人的叫骂。含“犊”量极多,含“马”量极高,含“哔哩”量如牛毛。一展关外人的豪迈风采,遛弯的阿姨大爷见识到后,直呼“真他喵的好!”

整个过程中,尤老头没说过一句,像个知错的小媳妇。等到行至急刹淮,夜已深了,老柳也骂累了。

说是个海,其实就是个湖,关外这叫海泡子。

夜里的湖面被灯光围出一圈彩带,凉风俯过,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好多。

二人坐在假山根的石头上,良久无言。

老柳一个人抽着闷烟,尤老头却起身往假山上爬。老柳不知道这是闹哪出,但也没管他。等到尤老头一连几次踩空,他才忍不住询问:你又发什么病那!

尤老头不理他,倔强地一遍又一遍蹬着。终于攀上了第一层石头,再向上爬的时候,脚下一空,人摔了一个大跟头。

这“啪唧”一声吓得老柳手里的烟都掉了。他走上前去扶,却被尤老头一把打开。还没好气地骂着:上一边去儿,别耽误我登高!

老柳担心他再摔下来,好生劝他:快九十的人了,你以为你还是十七八啷当岁的小伙儿那!

尤老头还在嘴硬:你懂个屁!杜甫登高作出古今第一绝律,老了也能撩发少年狂!快扶我起来再战这石壁,我还能登!

可这次不论如何他也站不起来了,老柳也老胳膊老腿走了一天,没比他好到哪去。

一连几次都没站起来,骨头传来的疼痛令他的呼吸无比沉重。那是专属于老人的粗气,他用一声声“咋…咋”,掩饰着痛到忍不住的呻吟,最后彻底放弃,头向前一靠,把脸抵在老柳的肩上,小声哽咽起来:咋…咋…咋回事,呜呜…

老柳被这突然的一幕搞得措手不及,可一想到先前自己骂的那么难听,也就明白了。那一瞬间,负罪愧疚感涌上心头。

那时,夜已至半,不见游客行人的身影。诺大的急刹淮只听得一个关外人操着大碴子味的哭腔叫喊着。就算有路人听到怕也听不清,可近在眼前的老柳一清二楚。

从尤老头片段的叙述中,老柳逐渐明白了这个老顽童为何崩溃。

尤老头说,他欲望强是真的,可他哪有不正经。就算自己再不正经,也把三个孩子抚养成了人。他说,他是喜欢按摩足疗排毒桑拿什么的,可按摩店里的姑娘那也是相当的心地善良。再怎么说也不会骗他这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拿一个假的电话忽悠他。

老柳知道他还没释怀白天少女的糊弄。就宽他的心,说兴许整错了呢?那老长一串号码,写差一个不就是空号嘛!

尤老头何等聪明,这种宽心话买不了他账。又说自个家里那俩儿子也说他老不正经,为老不尊。他说这辈子没跟任何敌人低过头,就连小鬼子他也不曾服输。可独独受不了亲人朋友的倒戈,他还平心而论自己待人处世虽然潇洒不羁,可绝对不行背叛之举。多出一口吃得也喂给那俩儿子,结果怎么就养出两头白眼狼。

老柳知道这才是尤老头崩溃的根源,便又轻声劝他。无非是孩子嘴里有那句是真的,当爹妈的,别跟孩子一般见识这些。

尤老头却一脸婆娑地说:我这趟出门是离家出走呀!我被狼崽子挤兑出来啦!

老柳被这番话震在当场,他的一生虽然辛苦,但几个孩子都算省心。没什么大出息,却也少给他添堵。但毕竟同为人父,这种老无所依,孤苦伶仃令老柳身临其境感同身受。

他轻拍尤老头,并说道:瞅你一天咋咋呼呼,没想到你这心里窝了这么些个事儿!

被他这一拍,尤老头像加满油驶离了中转。“哇”地又鸣叫起来:这都不算啥!关键你没有欣赏小姐的功能了!

老柳不明所以:啊?你瞎了?

尤老头:你说我几个小时,是不是赶着入土。我倒是乐意入,关键我没有那个功能了呀!仨人研究半天,也支棱不……

听着他越发细小的声音,老柳瞬间明白了尤老头崩溃的究极原因。他安慰道:唉呀!都半截埋土里的人了。不很正常嘛!咋的,人按摩的姑娘甩脸啦?

尤老头擦了擦鼻涕推开老柳,说:那倒没有,小姐的心相当好!还给我留了电话呢!

老柳见有哄好的苗头,两手一拍:这不就得了!快打过去呀!跟她唠唠!

尤老头满脸不自信:万一还是空号呢!

老柳信誓旦旦打赌,说如果是空号他立马从假山上跳下来。听他这么说,尤老头不再犹豫拿出手机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