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像一块遮羞布,锤落棺阖之后。所有隐忍的情绪,隐瞒的思绪都暴露无疑。
......
争吵过后,奶奶又去了姑姑家避风头。
他无处宣泄,就把家里所有的塑料盆摔了个遍,整个院子都是稀巴烂的碎片。
究竟争吵的起因是什么,无非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罢了。要么是小缸子洗脸的时候,又把水洒在了外面。要么是奶奶又乱动了他的东西。在这样一个家庭里,从来不会因为大事争吵。
争吵过后,他也无数次反省过。如果为了亲情,他就应该少一些憧憬。如果想要完全融合进这个大家庭,就不能害怕亲人的离去。但他既少不了对自己人生的憧憬,也无法克服亲人终将一一离去的恐惧。
这些负担导致他越来越易怒,忧思悲恐惊也纷纷上场,常常被这些情绪痛殴。
往往第二天肿的像猪头。奶奶和爹说那是睡得,睡脱相了。同学说那是水肿,晚上喝了太多水的缘故。但只有小缸子自己知道,那是被六种情绪胖揍的。
他太怀念以前的夜了,以至于常常一睡不醒。可他又想起以前那老房子,那老炕,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怀念的。炕让他中过煤毒,正经的学名为一氧化碳中毒。那是一个冬夜,坑头的煤球烧得旺了些。奶奶发现的时候,小缸子已经从一口红缸熏成了一口黑缸。
赶紧让爹背着小黑缸去诊所,医生说要么送市里,要么吹吹风吐吐气。爹就背着他,满大街跑,又漫山遍野跑。最后小黑缸又变成了小红缸,事后奶奶还强调爹当时满山跑的多累,多辛苦。
他也只好在爷爷奶奶都睡下后,从被窝里爬出半个身子,把头探到炕头的煤球上,尽力吸着。他心想,多吸两口,适应了也许就不会中毒了。
炕已经这么有毒,房子就更拉拉漏了。
老房子,下面是圆木搭的梁,一层薄如纸的麦秆,再就是石灰混土的顶。大的缝清晰可见,用沥青糊了一道又一道,还是止不住下漏的雨水。后来只好拿遮水布将整个房顶遮住。怕风掀开,还要用青砖压住边角。那时候,没有电视机,看不到天气预报。所以盖雨布盖得不及时,往往都会淋个落汤鸡。
有一天半夜,风起雷鸣。几只野猫在门口叫个不停,奶奶问小缸子是不是听到猫叫了,小缸子说听到了,爷爷如往常的沉默。这猫叫了好久好久,外面的风越刮越大。奶奶说,小缸子去把猫放进来吧。
小缸子却反问,爷爷让不让?
爷爷没说话,一反常态的没说话。仨人沉默一小会,奶奶说,去吧,去开个门缝,它们要进来就进来,不进来就算了。
小缸子这才起身,掰开了一道门缝。冷得他哆嗦着又钻回被窝,行了好喵事后,他开心不已,嘿嘿不停。
那一家子的猫也自觉地爬上了仨人的炕。小缸子得意洋洋的睡着了,还睡得很香。然而猫的一家子还带来了虱子,刚开始几人觉得有点痒,后来房顶又开始漏雨。这一夜又痒,又湿冷,连一向习惯了自我安慰的奶奶也心疼起小缸子。小缸子也没说什么,就是熬得有点太困乏了。令小缸子奇怪的是,一向对小动物避之不及,脾气不好动不动“啧嘶哼”的爷爷,今夜竟一声不吭,默默承受着一切。
天快亮的时候,小缸子想这是奇妙的一夜。以后是可以写到作文里的,说不定还可以写到诗里,他自己的诗里。
许多年后,他在某个问答平台上,看见一个问题——如何描写家里贫寒的场景?
他在这个问题下面写道:
祖母喂之迅,欲速填孙肚。
夜来闻惊雷,野猫入被褥。
漏雨本落碗,谁知颓梁拦。
深夜感深寒,猛醒见床潺。
本有遮水布,古稀翁与妇。
一把朽木梯,一宿湿漉漉。
如今的房子已经又结实又严实,房顶是钢筋水泥结构,再没有什么雨能渗下来,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恋恋不舍什么。
他刚写完那首漏雨诗,钨丝灯就被爹拉熄灭了。
他拉亮,爹拉熄,他拉亮,爹拉熄。。。
随着灯绳的上上下下,钨丝灯来来回回熄亮着。
最后他愤怒不已,奔向爹的小房间,戳向电视机电源的指头那么冷冽。
随着开关里的弹簧松松紧紧,电视机来来回回熄亮着。
嘴里还不饶:天不早了,赶紧睡吧!
一连几次下来,爹挡在了电视机前。二人推推搡搡,一直挪到月台之下,院子中央。
奶奶对爹说了句什么,爹听到奶奶说,管管他。他听到奶奶说得是,打他。
奶奶究竟说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尤像擂台上那一声钟铃,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院子里,他依旧在推,他想,如果爹敢动手,他可以在一瞬间下蹲闪过。如果爹见一拳没打到,第二拳袭来时,他也可以再来一个后摇。总之必须让他们二老明白,他已不是当年的他了,不能再不把他当回事了……
正想着,爹猛得出拳打在他鼻子上,一拳就轰出了血,两拳都正正击中他。
黑夜里,他一边用手接着,又搓着鼻孔里涌出的血,茫然无措。
确定那是血后,他大吼着爹的大名,努力让村子的谧夜不平静。
可爹的火气未消,还要冲上前。却被奶奶拦住了,他一看形势失控,拾起墙根的铁锹,一锹又一锹拍在水泥地上。
“啪——啪——”
最后他说,我去公安局捞你,你现在打我!你打呀!你再打一个试试!
爹在不久前因为在田里烧秸秆被警察以纵火罪名羁押,若是往常他也就不管了。可那是刚刚爆发某病毒的时候,小缸子想到爹在镇县拘留所里寒冷凄惨的样子,以及可预见的罹患病毒后的吐白沫情景。
终于还是踏上了救父之路,和民警交锋的时候。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装病,倒在警察局里一睡不醒。最后连讹带演,把爹带了回来。
这下老底被儿子揭开,老爹直接顶着牛冲锹而来。他说,那你打回来吧!你打回来吧!
那气势比之前打人时还要汹涌,像是消了火,又像是涨了火。
他却把铁锹扔在一旁,冷哼一声。
接着用冷静的语气讲出了最决绝的话,他说,咱们断绝父子关系吧,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听到这话,爹又直接顶着牛贴过来。他说,那我给你磕个头!给你磕个头!我错啦我错啦!
从之前的左右开弓,到现如今的磕头认错,前后连五分钟都没有。
看着爹这样,他冷眼相待,像看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