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和奶奶都笑了,黑夜里大家都失去了视力,但心和心一直都是一个频率。
奶奶赶紧宽慰他,是早年了,不是今儿个。小缸子这才又安生躺平,悻悻竖着耳朵听。
奶奶说,早年那时候咱们的门也不像现在,门板子也就是比衣裳厚一点?那秦琼秦叔宝,两把锏,一锏括烂一扇门,他使了两把锏,那抡圆了囫囵一个大门就嚓哩嚓啦给括哩沫沫都不剩了!
小缸子惊呆了,连声问,他们干嘛括咱嘞门呀?他们是不是坏蛋?
奶奶说,可不是坏蛋,只是这俩人打起来那还顾得上那么多。
小缸子又问,那那个叫鱼翅的他用什么兵器?
奶奶说也是锏,又改口说是鞭。最后她也记不清,说反正门上画得跟秦琼使的锏没啥两样。
总而言之,俩人从咱村东头打到西头,从老街打到前街,又打到后街。这全村挨家挨户的门括烂的括烂,砸碎的砸碎,都让他俩糟蹋了。
后来俩人直到打累了,也没分出来谁赢谁输。但是一看咱村里这挨家挨户的门都成这样了,俩人也心里过意不去,就回了军营,让他们手底下的兵来给咱村人修门,造门。
人家都是将军,手底下人多呀。一天用不到,全村的门就造好安好了。还比以前更厚更结实,村里面的人为了感谢他俩,就在门上贴上了他俩的画像。
故事讲完了,小缸子却彻底睡不着了。
奶奶睡着了,爷爷也睡着了。但在古色古香的窗棂格子上,有两个锦罗行衫的小人儿。一人长得雄美挺拔,英气十足。一人长得虎背熊腰,浓发环眼。
二人各身着赤金铠甲,红罗绫缎披挂在肩。二人喝着,吼着,翻着跟头,跃着莲花。叮叮当当,不时的摩擦崩出火花。
再细看,一人舞得双铜锏,一人使得六棱铁鞭。战况胶着,难舍难分之际,无名之风拉下云幕,月光被大地吞没。狂风呼啸,竟吹得窗户好生发抖。一个脚下未站稳,浓发环眼大汉坠下窗棂。
此情此景,不由得令人心头一紧。雄美英气郎君也伸手去救,二人双双坠了下去。却被一阵逆风又卷起。几圈下来,竟卷到了院墙外的树梢中。
风在怒吼,曳来曳去的树梢张牙舞爪。也许是自此以后,他才有了同万物交流的能力。
所以他尿尿活泥,希望自己身上流出的液体赋予给泥巴生命力。但当他把尿尿和泥抠出来的小佛拿回家时,没有等来期许的夸奖和赞赏。爷爷的脸一冷,夺过小泥佛就摔在了地上。
已经微干的泥巴应力四处飞溅,化为乌有。
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家里养过的几条狗,它们都有接小缸子下学的习惯。但他总记得第一只接他下学的狗,因为接他下学接的频繁,所以他很喜欢那只小狗。
吃馒头的时候总是会掰不少给它,每每此时爷爷都会出现把馒头夺走,还厉声呵斥小狗,骂道谁让你吃了!更有甚时,还会拳脚相加。连向来帮爷爷腔的奶奶,都看不下去,说爷爷你养它干嘛不喂它。爷爷也不反驳,只是尽情作着莫名奇妙的恶。
他每次都心疼小狗,对小狗的饥饿感同身受,对小狗来到他们家深表歉意。
泥人四分五裂之后,他想到了哪几条总是吃不饱,最后说消失就消失的狗。
他大哭大闹,说为什么要摔了他捏的泥人,说他只要有了点什么爱好,从来都是这样对待。喜欢啥都不行!从小到大就没把他当个人。他肆意发泄着对爷爷的不满,爷爷和奶奶都有点惭愧的意思。面对小缸子输出不停的小嘴,二人沉默是金。
小缸子实在想不通,爷爷为什么要砸他的心血。这件事不像节省,爷爷可以在天黑之后不拉灯绳,一个月过去只用1度电。小缸子想过,他想爷是对的,节省绝对是优良品德。
奶奶说爷爷青年时的吃苦耐劳,说他是大队里数一数二的赶骡手,不管多么倔多么野的骡子在爷爷手里就是听话温顺。讲爷爷在大队赶了二十多年的骡车,风里雨里,数九寒冬。他想,吃苦是对的,尽管有些苦难有些多余。但苦难能磨炼人的意志,顽强人的品格。
连奶奶天天念叨的“吃亏是福”,他也能理解。他想,吃亏的确是福,这里面也许是很深很深的学问。他现在还想不通,说不清。但他相信迟早有一天会想得通,说得清的。
但在摔碎小泥佛这事上面,他实在想不通,爷爷也不解释。后面坚信自己没做错的小缸子又笃定地捏了一个小佛。拿回家之后,爷爷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问奶奶,爷爷这次怎么不管他捏小佛了。奶奶说,那还不是你训你爷训的。听到这话,小缸子一时无措。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爷爷也会认错和妥协,他低头趴下,再看向柜脚下的那尊小泥佛。
这尊再没了之前那尊的神韵,还在干燥的天气下开了一身的裂纹。小缸子闷闷不乐,拿着小佛走向渣滓坡。他将小泥佛掷向高空,转了几圈滚到看不见的坡底。像他只记得第一条接他下学的小狗那样。后面不管尿多足,泥多润,捏出的小佛都不会再栩栩如生了。
有一年爷爷得了老年痴呆,学名叫阿尔兹海默症。他照顾了爷爷两年,后来爷爷的眼眶里彻底没有了色彩,他的眼里也失去了色彩,他知道这不过是一幅躯壳了。在他们仨人还睡炕的早年间,小缸子有一次挪被窝,从爷爷的头顶上跨过。光着的大腚在爷爷头顶晃悠,爷爷没忍住用强而有力的手拍了一下其中一瓣。
“啪”的一声,又脆又响。
然后爷爷笑了,再然后小缸子哭了。最后在奶奶的嗔怪下,爷爷又冷着脸“啧嘶哼”起来。
如今他看着爷爷麻木呆滞的脸,多希望爷爷能再坏坏地笑话笑话他。想着想着,忍不住把脸贴在爷爷的脸上。以前若是这样,爷爷会赏他一巴掌。但现在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
小时候,一只小牛犊子吃坏了东西。他蹲在奄奄一息的小牛身前,眼睁睁看它挣扎,乏力,静止。他想过如果有一天,他视为一切的亲人也面临死亡,那他该怎么办?
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临,他想他是接受不了至亲在眼前逝去的。
就这样,自记事起就心里建设的死亡概念,顷刻间化为乌有。
那天奶奶问他,真的要出去打工了嘛?
他点点头。
奶奶又问,不管你爷爷了?
他如鲠在喉,半天只说了一句,爷爷他不是好多了么。
他出去打工之后,没过半年爷爷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