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沉闷的雷鸣没有驱走初秋的燥热,暴雨将至的低气压反而让人更加烦闷。
薄雾还未完全消散,些许落叶随意的在路面上翻滚,又被一辆匆匆驶过的车辆碾成尘埃。
当当当当当!
一路撒下电火花的有轨电车敲响警示铃,司机见避让不了,便踩下刹车,有些烦躁地等待电车通过。
此时,一道阴影如同天幕一般盖住了整条街道,司机抬头望去,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在远处云层的间隙中,一艘巨大的飞艇游弋着。
在那如同鲸鱼长鸣的汽笛声中,喷涌而出的白色蒸汽仿佛为飞艇披上了一层略显狰狞的羽翼,空洞的炮口就像化鹏的鲲兽伸出的爪牙,审视着地上的一切。
天工承诏作御敌破虏式。
大夏天工院于武胜六年,奉武胜皇帝诏令,举全国物力所打造出的机关飞艇,总计二十四艘。
每艘长五十丈,宽二十丈。载有四门神威将军炮,六架登先床弩,十二组诸葛连弩,并配备精锐甲士八十,傀儡若干。
于光复天下的九州陆沉之战和对抗四夷的山海战役中屡立大功,被军中将士称之为九天玄女,也是全世界范围内唯二能够在大气圈天碍层中活动的人造器物。
历经多次大战,现如今仍在服役的玄女只剩十七艘,天空上正在返航的,正是隶属锦绣二卫的宝贝疙瘩,乙六号玄女。
奇怪的是,今天的玄女不仅破天荒的低空航行,艇上悬挂着的也不是锦衣卫的白泽旗,而是象征着绣衣卫的黑白食铁兽。
如果说锦衣卫是大夏皇帝的眼睛和耳朵,是用来约束朝臣和士绅的缰绳与皮鞭,那么绣衣卫,就是大夏巍峨长城下,那庞大阴影中最为恐怖的利刃。
这些杀坯向来秉承着先斩首再问话的优良传统,每年砍断的绣春刀比隔壁锦衣卫三年内发放的总数都多。
而且,虽然都是穿飞鱼服的,这些人显然是没有锦衣卫讲规矩的。
对,居然还有人比锦衣卫更不讲规矩。
当锦衣卫还在穿着蜀锦长袍用着弩箭长矛时,绣衣卫全体同僚早早裁剪好了长裤,换上战术腰带和日不落产的铁毡型双动式左轮手枪了。
突出的就是一个火力凶猛和实用至上。反正当年把得知绣衣卫采购蛮夷武器的天工院钜子气得够呛,在朝会上狠狠参了锦绣指挥使一本,闹得本来也想换装的河海营不得不偃旗息鼓。
但是绣衣卫上下依旧用得很开心,毕竟子弹可比蒸汽弩箭好背多了……
咳咳,这些不是重点。
重点是,往日里都是负责监察天下的锦衣卫占着玄女,突然挂上绣衣的旗帜不说,连多少年都没见过的神威将军炮都拉出来了,是个人都能嗅出这其中的杀气。
司机压了压头上的软呢帽,不再观察天上的玄女飞艇。
不同于街上议论纷纷的人群,他是知道的,绣衣卫与其说是杀气腾腾,不如说有些气急败坏了:
一件重要的“货物”在经由绣衣卫押送的时候不翼而飞,负责保护的随行人员全部变成了碎尸。
更要命的是现场还留下了一些不得了的痕迹,过于敏感的事件性质使得嘲风城的都指挥使又没法调动驻岛上的正规军队,那就只能让绣衣卫自己擦干净屁股了。
现在的绣衣卫是毒蛇咬屁股,有苦说不出,正是憋着火没地发的时候。
“不过也就开着飞艇出来吓吓人了,今天可是神弃日。”
神弃日的海底雾不散,各座跨海大桥就没办法正常运作,那架贯穿全境的火车也正停靠在奥特兰德维修,绣衣卫想地毯式搜索没那么容易,更何况……
轰的一声巨响,司机的思绪被身后传来的巨大爆炸声打断,他边重新发动汽车,一边透过后视镜观察,不出所料,又是城里的势力在火并。
说来也是,奥特兰德的居民不趁着每月仅三天的神弃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难道等着绣衣卫和内务府的枪顶到脑门再动手吗?
司机定睛一瞧,只见一个满头金发,鼻梁高耸的日耳曼裔,浑身锁子甲,坐在马上,高举一把长柄上缠着蛟龙图样的青色关刀,大声呼喊着什么。
特意蓄起来的长须肆意飞舞,一众小弟举着写着“忠义”的旗帜呼喊助威,人人脸上都是一副老子天下无敌的样子。
车离得远了,司机只能听到什么“热一热黑啤我去去就来”之类的话,不解其意,倒是他屁股底下的马引起了司机的注意:
“咦,这蛮子骑得居然不是‘铁骑’,是有什么术式需要活马才能施展吗?”
“可是哪家的术式是需要在马身上刷上红漆才能奏效?”
“嘶,看不懂看不懂。”
正当司机思索着,一阵鼓声传来。那些与打着忠义旗的对峙的人群里突然有人掏出一组木鼓,噼里啪啦地敲了起来。
这些统一剃了光头脸上涂着油彩的混混突然唱起歌来,甚至组成了不同的声部。层叠的歌声下,在普通人观察不到的世界里,一群似鱼非鱼的东西在空气中缓缓游动着。
“拜海教的疯子!”
这些人司机倒是认出来跟脚了,本来看戏的心思一下子变成满背的冷汗,再想到车里的东西,一个激灵恨不得把油门踩进油箱里。
一般来说,奥特兰德的混混们不会特意去为难司机现在开着的这种救护车,因为那会导致他们以后受伤去医院治疗时,医生和护士们有可能干出“不小心”留点什么东西在伤口里的操作。
但打上头的两帮人随便一个没瞄准,这辆已经服务市民多年的救护车当场就得退休给你看。
指不定还得爆个炸什么的纪念纪念自己这救死扶伤的一生。
司机倒是有把握从爆炸里活下来,可是车厢里那个麻烦玩意儿要是漏了馅,那死的可就不是一车人那么简单了。
而一旁的市民一边不紧不慢地收了自己的东西,一边呼朋引伴地去避难去了,看起来那叫一个习惯。
就,蛮怪的!
真·人杰地灵奥特兰德。
“妈惹法克,我当时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才会信了议会那些老爷们的屁话,什么应许之地蜂蜜之城,火剑地狱还差不多!”
司机一边抱怨,一边漂移走位,一路上愣是漆都没掉一块——要知道几年前他连方向盘都没摸过,在日不落国内,这种需要地髓才能运行的机器可不是他这种地痞流氓能用得起的。
而现在他虽然嘴上谩骂声不断,汽车开得却贼溜。
随着主城区的道路的渐渐远离,司机拧动车载电台的开关。
“奥特兰德气象局提醒各位市民,今夜新乡全境暴雨,请······”
没在意天气预报说的是什么,司机随手校正了几下广播的频率。
刺啦的电噪声中,电波逐渐平稳连接上了奥特兰德城市之声,正在播放的是整个奥特兰德家喻户晓的大明星亚历珊德拉的新唱片——《彼方》。
现在播放的正好是司机最近最喜欢的歌,他不由得跟着哼了起来:
“我令你失望了吗?”
“还是给你留下了糟糕的印象。”
“好吧好吧,虽然坏了,我的血依旧温暖。”
“拿走吧,拿走这一切,即使是腐朽的王冠。”
……
微风吹散歌声,渐渐的,目的地快到了。
远处,一片哥特式风格的建筑群在密布的乌云下显得阴郁而不安,外墙因修缮不当而脱落的墙皮就像是巨人的伤口,伤口的间隙,则流淌出了墨绿色的爬山虎。
不断靠近的大门前,矗立着一座圣女伊丽莎白的石像,她就像十年前还未回归主的怀抱那样,一手高举警铃,一手举着小锤,奔走呼号。
可以看出,石匠投入了相当的感情在雕刻上,每一丝凿痕都充满着圣洁的味道。
只是因为风化和雨水的侵蚀,看不清面容的脸给原本庄严肃穆的雕塑凭空添上一份怪异。
圣·伊丽莎白疗养院。
十年前由至高太阳教会出资建立,为了收容治疗奥特兰德港口大火后罹患癫火症的港口居民以及为了纪念大火中为敲响警铃而牺牲的伊丽莎白修女所建立的医院。
近年来由于病人们的逐步痊愈和出院,城内至高太阳教会的三大教派都不愿意继续承担维持疗养院的资金压力。
而因为癫火症的特殊发病机制,一开始就被设计的像一座监狱的疗养院又很难去接受一些正常的病人。
久而久之,就成了奥特兰德最大的精神病院,收容各种意义上的疯子。
本来,每况愈下的财政状况使得老院长已经在考虑要不要将它彻底关停,但是奥特兰德警备司长的拜访让这座特殊的医院又重新焕发了生机。
而这,就要从奥特兰德所处的特殊位置开始说起了。
众所周知,由于中心大漩涡的周期性涨落,四夷岛上几乎所有在春夏两季忙得热火朝天的港口,都会在秋冬时节因为恶劣的航海环境不得不安静下来,还能正常运行的航线可以说寥寥无几。
但港口休息了,不代表岛上能就此安静下来。
事实上,无论是大夏武胜帝在位时颁布的开边令,还是西方教廷联合铁勒日不落等国共同颁布的38号神圣法条,都不允许这些因为种种原因赶赴这一片“不毛之地”的倒霉蛋们随意回国。
而山海战役之后才从海里隆起的四夷岛,虽然面积已经抵得上西大陆的一些小国,居民居住不成问题,但实在没有多少适宜种植粮食的土壤。
港口一停,生意没法做了倒在其次。
最重要的是,粮食从哪来?
一户人家平时再怎么存米和面粉,到了需要被饿死的时候还是会饿死的。
那么这些相聚在岛上的失地骑士、乡党恶霸,乃至众多坚信用双手获取财富的豪劫们会怎么想呢?
回是回不去了,这里人才又多,说话又好听,我们超喜欢这里的。
才不是因为东边刑部的九族消消乐玩得贼溜,西边异端裁判局的岸防炮打在人身上又东一块西一块,不论挑衅哪边到最后都是你一筷我一筷。
啧,说得已经饿了……
那还能怎么办,那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这不是还有几条没停的航线吗,让我康康都是哪些带劲的玩意儿!
那么都是谁那么勇呢?
好好好。
提调天下的大夏河海营和护卫上帝的日不落荣光舰队罢了。
也就这样。
这些人运的东西里占大头的其实也不是什么粮食,反而都是一些没什么用的零碎东西。
像河海营就只是依天子敕令,捏着鼻子通过海眼给嘲风城里那些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天子亲卫”们送些乏善可陈的问候:
比如说锦绣二卫成员各自家乡的特产啦、父母兄姊的书信啦、来自南北镇抚司长官的新年祝词啦;
再比如说一些根本不是用来防备友邦的,非常常规的武备更新——
天工院特产,专门针对重甲骑兵的十二连发惊龙重弩;龙虎山天师炼制,专门针对铁甲舰外壳的掌心雷;偃师府亲制,除了太阳圣徽什么都认不得的青鸾傀……
等等等等,不值一提。
而日不落海军荣光序列的蒸汽铁甲舰每年强行撞破环绕在四夷岛外暴风壁,为得是向奥特兰德总督传达女王诞辰时写给各总督的勉励嘉奖的,随船而来的那一批货物就只是一些特供内务局的土特产而已:
来自次大陆殖民地的半机械木乃伊;足以猎杀利维坦级海兽的50毫米口径的燃素枪;同神圣大秦教皇冕下交易而来的圣骸裹尸布……
等等等等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新奇玩意儿,绝不是日不落帝国用来防备大夏的。
真的。
鉴于这些土特产确实不能填饱肚子,再鉴于一些大家都不想看到的事情诸如绣衣卫提着绣春刀上门把家里的蚯蚓都竖着劈成两半,又或者内务府的女王内卫带着霰弹枪笑眯眯地跟你谈论家里还有几个孩子这种相对比较刺激的话题。
大佬们决定还是放他们一马。
但是天要下雨,人要吃饭,就算不用像下面的泥腿子们一样为了几块面包几碗面条操心,这些开了春就能下金蛋的港口总归要有人吃下来的。
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于是乎,在各国的先进技术和不同制度还处于一个试探交流的当口,各种有活力的组织反而先一步深耕了这一片蓝海市场:
金发碧眼的失乡骑士们在关二爷的注视下点起长香义结金兰,长袍马褂的青皮混星子就带着十字架建立起自家的小教堂;
次大陆的香料被喂给湘西的蛊虫,血族则在这里痛饮来自雨林的蚺血;
野道士举起火枪和桃木剑同念着拉丁咒语的白莲教徒争抢地盘,西装革履的教父却在和还愿寺的大和尚商讨檀香的生意……
来自世界各地的黑暗面在这里茁壮成长,一片勃勃生机万物竟发的样子。
也难怪无论是武帝开边令中所定下的四夷岛,还是38号神圣法条中提及的新乡,都没有本地人嘴里的活地狱来得朗朗上口——来这里的,要么是犯罪的,要么是遭罪的,但最后都是活受罪的。
可这一切又与伊丽莎白疗养院又有什么关系呢?
本来是没有关系的。
像这种建筑,本应该在失去教廷庇护之后被某个帮派用低廉的价格盘下来成为制作致幻剂的工厂,然后在某一次与敌对帮派的交战中被闻讯赶来的绣衣卫或者内务卫队一起炸上天。
但是,有那么一天,岛上起雾了。
大夏民间传说,山海战役末尾时,先帝武胜帝祭祀天地,请动了东海的龙王爷爷。
龙王爷从海底大漩涡里飞出来后,先是一爪子拍碎了洋鬼子的铁甲舰,又一爪子把古时候就沉进海里的蓬莱捞了出来,捏成了现在的活受罪,五座分岛正好对应龙王爷的五根爪子。
本来武胜帝许诺龙王爷再当五百年海神,但是还没来得及兑现承诺,就染病驾崩,小皇帝登基后又是个没主见的,就依了当今太后的意思,没有册封海神。
也就是这一天,龙王爷动了火,从海底掀起浪来,要平了四夷岛。
要不是锦绣二卫的指挥使莫大人说和,这岛上二百来万人指不定就喂了鱼了。
就是这样,在每年各岛祭祀海神的仪式庆典次次不落的情况下,每月十五前后,还是会有一阵阵白雾从岛上的各座大桥底下涌出来。
车辆没法行驶不说,人要是硬闯的还会发疯!
于是,各个岛屿的交流活动就会在这个时候暂时告一段落。
但这并不意味着岛上就会安分下来。
相反,无论这个传说是真是假,这其中又有蕴含着多么恶毒的政治隐喻,每个月雷打不动横断五座岛屿交通的白雾是客观存在的。
这也就意味着,自山海条约签订后,一众西大陆国家捏着鼻子上表认了大夏做大哥之后,在各自租借的岛屿上所被迫接受的“保护”和“监察”,在这三天……
通通没有!
本来嘛,锦绣二卫的狗腿子们虽然不能驻扎在四个租界内,但是搭着日不落和教廷按条约建造的尘世巨蟒号列车,经由望北、定海、圣彼得、扶轮和黑礁五座跨岛大桥,一刻不停地往来于嘲风、奥特兰德、无主、废名和鬼岛,既司法又执法的,早就招人恨得紧了。
这下开心三天乐,诸多友好市民表示:
狗官,你的好日子到头啦!
于是乎,各个岛上的警备力量麻了大爪了……
对,麻的还是各分岛的各租界政府。
讲道理,我们只是找乐子,不是没脑子,等雾散了,我拿头去挡绣春刀吗?
于是乎,大家达成了共识:
治不了夏帝国主义,TMD我还治不了本土来的这些小巴辣子吗?
呵!
怎么样都吃力不讨好,何况还有他们的政敌也会在其中上蹿下跳地制造麻烦,不得不说,这让各地的守备长官们是大挠其头。
而奥特兰德的警备司长阁下则在处理一起影响颇深的关于精神病人量刑的案件时,灵光乍现:
我把他们都扔精神病院不就好了!
再一想哪个精神病院比较合适……
伊丽莎白——
哦我的女神,
感恩你的再次救赎!
特殊的构造不输监狱。
偏远的地点不怕犯人逃跑。
特殊的设立目的又使得里面的一切外人都很难知晓。
最妙的是,那些最麻烦的人物无论会不会再次得势,谁都没法在这方面做文章了:
“我很抱歉先生,但这的确是出于保护您安全的考虑所能作出的最好的选择了,毕竟您也不想莫名其妙地死在监狱的盥洗室里吧。”
又或者:“哦我尊敬的主教冕下,您知道吗,马德里先生有很严重的精神疾病,我们出于人道主义关怀的考虑,以主的名义对他进行了妥善的照顾。”
“请相信我,那是非常妥善的照顾。”
可以说是非常真实了。
而为了完成这一充满智慧的计划,警备司长阁下也并不吝于求总督大人拨下一笔经费给已经摇摇欲坠的疗养院用以照顾这些新的病人。
久而久之,真正的精神病人,斗争失败的政客,乃至一些知道不该知道事情的黑帮分子和除了器官再无价值的贫民,都被投入到了这一座以圣女为名的精神病院。
也是奥特兰德人传说中充满了各种诡异传说和阴森故事的不归之地:
圣·伊丽莎白疗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