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授书

次日,离家中门大开,迎接贵客。无论祸福,韩非登门都不是他们所能拒绝的。

令离家父子诧异的是,韩非并未带多少人来,两位百将守在大门两侧而不入,韩非带着其风进入离宅,两个驿站徭役分别挑着一担物品,放入离宅院中,便告退离开。

宾主坐定,韩非也不绕圈子,对离韶说道:“鄙人韩地韩非……”

离轩向父亲看去,暗道:“果然如父亲所料。”心下激动与紧张并存。

“昨日在街上,贵……贵公子当街论律,律法精熟,法义深厚,我……我在这个年龄也颇有不及。”韩非也不避自己对离轩的欣赏,直接当面夸赞。

离韶连称谬赞,离轩也诚惶诚恐,被当世名士与自己相比较,离轩虽有少年人之小窃喜,但却不敢坦然受之。

“此来秦地,有书五十三篇,授予贵……贵公子,愿他能从中得到一些启发。秦国尚法治,是否可以因此有所成就,就……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韩非说出来意,让离韶父子都震惊了。当时韩非的文章,千金难求。秦王欲读韩非的文章,李斯花费万金,厚赂韩国高官,才录得两篇入秦。而此次韩非竟然将其文章尽数赠予离轩,仅文章的“市场价值”,就可谓一个天文数字了。

更重要的是,当时百家尚私学,非入室弟子,不得传真言,更何况亲撰的文章。韩非一生并未收弟子,授书,自然就是授徒。韩非之意,非常明确。

离轩难掩激动之心,不顾父亲尚在捻须沉思,离席向韩非下拜,行弟子拜师之礼。

“弟子离轩,拜过师傅!”这等机会,错过也就错过了,韩非是法家旗帜,自也是离轩一直以来的超级偶像,能得师如此,还有何可犹豫的。

离韶睁眼,见离轩这么热诚于拜韩非为师,不觉暗叹。韩非乃天下名士,有此名师,儿子在学问上必然更上层楼,至少这一点是好事。至于日后祸福,现在也顾不得了。离轩的坚决直接,反而是此时最好的选择。

想到此节,离韶离席向韩非致谢:“蒙先生不嫌小儿鄙陋,这是他天大的福份。离韶在此也谢过先生了。”

韩非哈哈大笑,心情愉悦之极,近三十年来的抑郁孤愤之气,都似在这一笑之中尽数释放。当然,以韩非之洞察力,自能感受到离韶对此事的担忧,他早有想过。

“离……离啬夫,收离轩为弟子,其他人并……并不知晓。而我一路行来,入户了解民情,此为小事,也为大王和李廷尉所允许,樊将军等人于此等小事,也并不会向官方报告。你大可放心。”韩非笑道。

离韶面有尬意,但却放心了不少。于是安排人手部署香案,欲行离轩正式拜师仪式。韩非阻止,道:“我在此授……授徒,原为私人密事,知晓者还是少些为好。”

离韶更加放下心来,让离轩过来,因陋就简恭恭敬敬再行拜师之礼,为韩非奉茶。韩非端起茶碗,轻呷一口放下,扶起离轩。

“我在此间,最多只能停留三五日,你……你在读我书之时,如有疑问,就到官驿找我。虽入户体察秦地民情是小事,但我也不宜每……每日都到你家里来。”韩非考虑得周到,如果作为韩人,天天往秦地某一家跑,自然很有可能被有心人所利用。而韩非又知晓自己最终的结局,不可能以身事秦,为弟子前途甚至身家性命计,最好消除这样的隐患。离轩为啬夫之子,常入本地官驿之中,到是并不令人奇怪。

离轩应下,自行了拜师之礼,更觉得与韩非亲近了许多,大概因为思想相通的缘故,这种亲近,更是灵魂上的亲近。

韩非离去,离轩将韩非所留竹简小心地搬入书房,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要知道,在当时,要读到一本书相当不容易,一本“书”光光制作成本就已不菲,再加上书文在上,其珍贵自不待言。以离轩小康之家而论,所藏之书也极其有限,多为离韶出差所摘抄的秦律和大人物的只言片语,但在方圆百里,也属于有数的“书香门第”了。

韩非所赠书,不仅是一篇篇完整的文字,更是非常系统的法家理论体系。韩非作为齐国稷下学宫三任祭酒、大儒荀况的得意门生,学识渊博,思想深湛,每一篇都堪称当世精品。离轩在这个年龄,得到韩非真传,在“起跑线”上,显然已经远远领先于其他同龄天才了。何况韩非所赠之书,除了韩非五十三篇外,还有荀子、庄周等大家的一些文章,甚至有几年前被秦王称为“第一才子”的李斯《谏逐客书》。

在这里顺便说一说,法家的思想来源非常丰富,从法家集大成者韩非、李斯而言,他们的思想直接受到大儒荀况“礼法合一”的影响,并吸取了老子、庄周无为而治的思想,墨家“交相利”的思想,以及兵家赏罚分明、令行禁止的思想等等。可以说,法家的思想是一个开放体系,不排斥百家营养,而是汲取了百家之所长,再以完整成熟的法家理论,对百家的核心理论进行批驳。两千年后再对战国形势进行复盘,可以清楚的看到,行法治者皆能富国强兵,遗憾的是,只有秦国坚决地自商鞅始行法治,一直未曾改弦更张,于是到此时已经强于其他六国。而其他国家,纵有变法图强者,也是重要人物人亡而政息,其国之强大也就只是昙花一现了。若再起曾经变法却又改弦更张的君主于地下,面对如今的七国形式,他们会不会羞愧得再死一次?

离轩废寝忘食地啃着韩非所馈赠的精神食粮,于不解之处,则用竹片记下,浑然不觉夜之来临。

门外一声轻扣,传来一个慈祥的声音:“轩儿,休息一下,用过晚膳再看吧!”

“好的,阿母。”离轩回应。

“阿母?糟糕!”离轩突然想起一事,放下笔,急急出了书房,向大门奔去。

“阿母,我到孟槁家去一趟。”

离母“用过晚膳,用过晚膳”的呼声越来越远,离轩匆匆赶到孟槁家中。

低矮的柴扉并没有关闭,离轩直接进去,孟槁呆坐院内,竟然没有注意到他。

“孟槁,孟槁!”离轩轻唤。

“啊!轩哥儿,你来了。”孟槁猛然抬头,看到离轩已经站在他身边,回过神来,请离轩坐。

离轩暗叹:“伯母走了?”

孟槁点头,泪水不住滑落。孟槁自幼至今,从未与母亲分开过,家门骤然遭此大变,孟槁六神无主,失去母亲的痛苦,更是言以言说。

离轩不忍他多受如此折磨,轻声言道:“你不用急,秦律中有如何救伯母之法。”

孟槁抬头望着离轩,激动难止,顾不得失礼,一把抓住离轩的衣袖,急道:“轩哥儿,有什么方法,快告诉我!”

“《司空律》规定,如果你愿意戍边五年而不充作戍边时间,就可以免伯母为庶人,脱去奴籍。只是不知你是否愿意?”离轩问道。

“我愿意的,我愿意的!”孟槁激动地说道,“只要能救阿母,我什么都愿意干!”

离轩虽早知他肯定会如此选择,但还是为孟槁的情绪所感染。他稳定了一下情绪,对孟槁说道:“戍边五年,时间不短。而你向来胆小怯懦,戍边却是要见惯生死撕杀的,我很担心你……”

“轩哥儿,你放心,为了阿母,我会坚强起来,你相信我!”孟槁叫道,而那双眼睛,此时变得坚定执着,与往日怯懦的少年形象有了很大不同。

离轩双手重重地拍在孟槁双肩,给了他一个坚定的表情。

孟槁显然已经一天未食,离轩让他一起回离府用晚膳,孟槁迟疑间,已被离轩拖着出门。

“我还没关门……”

“谁还会来偷你的门?走吧!”

知晓了自己今后要做些什么,孟槁心神大定,走出失去母亲的痛苦,在离轩不停关照之下,吃了个饱。用离轩的话说,“秦律规定,不足六尺五寸,为未成年之人,不服役。你还差了点,得可劲吃段时间,才能尽早达到戍边标准。小身板长结实点,也才更有机会在戍边中活下来。”显然,孟槁是听进去了。

作为曾经当过军士的过来人,离韶向孟槁讲解着戍边的各种规矩和注意事项,面对突发情况,又当如何合法自保。对初服兵役的人来说,这些都是相当珍贵的经验。

离母则直接让孟槁三餐都到离府来,离府不多这一张口,而孟槁正在长身体,突然失去母亲的照料,如果身材“不进反退”可就不妙了。推辞再三,还是离母说府上缺个劳力,孟槁才应了下来。

孟槁走后,离轩继续回到书房,研读韩非著作。读到佳句,忍不住读出声来,而韩非的文章常常激越慷慨,一出声则如黄钟大吕,方能得其魂。于是,时而击节赞叹,时而蹙眉沉思,时而奋笔而书。

直至中夜,韩非十万余言基本初读完,在整体上对韩非法家思想有了大体的把握。

而此时,官驿内,韩非也还没睡,正写着那篇注定要触秦王逆鳞的《存韩》,一并呈上可得罪秦廷所有官员的《初见秦》,有此两篇,取死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