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轩带少年向韩非告罪离去,慢慢淹没在人群之中。
出了街口,离轩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少年。
少年热泪滚落,单腠跪下,道:“今天若不是少爷,我至少也会成为官奴,少爷大恩,孟槁愿成少爷私奴以报。”
离轩赶紧扶起孟槁,骂道:“你说什么胡话,你我多年玩伴,什么时候需要你报答了。”孟槁垂泪不语。
“我看你今日魂不守舍,绝不仅仅是刚才的原因,到底出了什么事?”离轩问道。
孟槁哽咽:“我阿母……我阿母……”
“到底怎么了?”离轩急了。
“因为阿父军中犯事,阿母被按律罚为官奴婢,今日已来人通报,明日就要被带走了。”孟槁说完,号啕大哭。
离轩呆立,他也没有想到,孟槁母亲居然成为官奴婢了。要脱离奴身,可真不容易,特别是其父本身就有罪在身,暂无法通过军功赎回孟槁母亲。其实,目前在秦国已经很少采取入奴籍的处罚方式了,但一旦判罚,也只有认命。
离轩定了定神,安慰孟槁:“现在天气已晚,你先回去,我回家问问父亲,律条中是否有相应规定,可以让伯母脱奴。”说完,将自己那块饴糖也塞在孟槁手中。
孟槁也不推辞,低头称是,向离轩告辞,小心地拿着两块饴糖,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远去。
离轩看着孟槁离去,叹了口气,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随即离开。
“请离轩少爷留步。”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离轩回头,却见是刚才贵人身边随从。
来人上前,向离轩拱手道:“我叫其风,我家公子想请你一叙,万望勿辞。”
离轩一愣,这等大人物,怎么会邀请一个乡野小子?但他知道,所谓的“请”,不过是其风的谦辞罢了,岂能不去。再说,离轩对这个大人物也颇有好感,这人谈吐不凡,气质高贵,从刚才这位贵人的态度来看,见一见总不会有什么坏事。
离轩跟着其风来到官驿,韩非正伏案而书,口中随之诵出:
“秦之号令赏罚,地形利害,天下莫若也。以此与天下,天下不足兼而有也。是故秦战未尝不克,攻未尝不取,所当未尝不破,开地数千里……”
听得门外轻扣,其风报曰:“公子,离轩到了。”
“请离轩少爷进来吧!”韩非将笔放在笔搁上,抬起头来。
离轩进门,但见街上所见的贵人,跪坐书案旁,也许是错觉,感到贵人此刻既有兴奋之意,又无法掩藏隐隐约约的痛苦之色。离轩突然觉得此人与自己无比亲近,似能感受到此人满腔的烈火与入骨的痛楚。
“乡野鄙民离轩,见过先生。”离轩鼻子猛然一酸,向韩非长揖。
“坐吧。”韩非带着浓厚的中原口音,向离轩微笑。韩非在韩时,与当朝丞相相辩,怒目洪声,慷慨激昂,甚至在韩王安面前也是如此。何为矣?无非是韩形势为七国最下,又立于秦国东面,而朝廷君臣仍碌碌无为,只求保一时之安,毫无进取之心。韩王猜忌,不敢用韩非,无非是怕韩非取自己而代之。宁愿被秦灭国也要防宗室之人,君王心理,实属奇异。
然而,面对秦地少年离轩,韩非淳厚和熙,哪有朝堂上金刚怒目的样子,完全是一个宽厚长者面对自家后辈。
“方……方才在街上的那位少年,是你旧识?”韩非举起酒樽,遥向离轩示意。
“先生慧眼,他叫孟槁,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离轩回应,轻抿一口。此时,酒是奢侈品,一般民众无酒可饮,秦律也不许民众自己私自酿造。粮食是战略物资,以战国时期频繁的战争,粮食要用在刀刃上,纵然不给军队用,也要用来养活更多的人。因此,酿酒被严格控制,以保证有更多的粮食储备。韩非是秦国国宾,按照《传食律》规定,应供应一定量的酒食。
“我看你对秦律比较熟悉,是……是在学室学的吗?”韩非转过话题,问离轩律学师承。
离轩恭敬答道:“回先生,我不是史之子,不能直接入学室,目前还未得到入学室的许可。家父是本乡啬夫,抄有一些秦律,我是通过家父摘抄的秦律学的。”
“哦?”韩非有些意外,以离轩对律法的熟练运用和理解,他以为即使不是学室出身,也应当是出自名门,没想到只是一个普通的啬夫之子。
“法者理之极,循法问案,先问事由。这样的认……认识可不一般,律条易得,法义又如何能学得?”这确实也是韩非最大的疑惑。
“我自己瞎想的……”离轩不好意思地抠了下脑袋,突然又发觉这不合礼仪,赶紧放下。“我在想,律是最大的道理,万事皆有法式,那么,立这条律法就一定还会有立它的原由。找到这原由,应该就可以把握律条,也就能循事理而准确执行律令了。”
“说得好!荀师曾言,不通法义,律条虽繁,临事必乱,难免刑繁而邪不胜。有法依法,无法类举,也需要精研法义,以知其所以然。你今日所讲,也正是律之所因。君主治天下,也必因人情而立法,因此,律法如不解人情,必无可持久者,禁令可立而治道方具。”韩非说到法治,立时精神大振,言谈滔滔不绝。在传说中,韩非口语表达能力差,其实是一种误解,拿这位名满天下的天才和当世绝顶辩才如李斯、姚贾等相比,韩非当然有所不如。事实上,韩非辩才依然了得,虽略有口吃,但并不影响其语言表达,更何况他还标配了一副称甲天下的大脑。特别是在说到法治思想之时,哪还有那个口吃的韩非!
离轩首次得亲闻天下法家集大成者传道,只觉得之前所思所想,似有一条线串联起来,韩非数语,让他收获之大,远超韩非想像。
离轩离席,再向韩非长揖:“得先生指教之恩,弟子感激不尽。”
韩非一挥手,但却为离轩自称“弟子”而感到欣慰。突然间,他想到自己此行的最终归宿,因少年一声“弟子”萌发了一个念头:“这少年于法治思想有如此天赋,为我从所未见,何不收其为弟子,传我衣钵,将来法治天下,此子必有冲天之势,我虽死去,但也相当于为我实现理想了。”
此念一起,再也挥之不去,但如何行事,尚需仔细想想。
“你先回去吧,明……明日我到你家看看。”韩非此时看着离轩,越看越是喜欢,竟然直接提出要登离轩之门。
离轩一愣,随即大喜:“是,先生,明日弟子扫榻以待,再听先生教诲。”离轩是有学术眼光的,虽然到现在自己还不知眼前人之名,但此等人物必为天下名士,能得数言之教已属机缘,而有机会得二次聆听,岂能不大喜过望。
当下告辞,也不用告知先生自己住在何处,驿官徭役很清楚他家在哪,到时自会带贵人过去。
出了驿站,以离轩之沉稳,也禁不住激动,脚步快了许多。
“少爷回来了!”大门打开,女仆小树迎了过来。
“小树,父亲回来了吗?快让大家把家里好好清扫一下,明日有贵客登门。”离轩未见父亲,先行安排起来。
“老爷早就回来了,在书房里呢。”小树笑着,这位小主人性情沉稳,也不知明日是什么贵客,能让他急躁起来,不过,看来小主人心情到是非常喜悦,应当是一件好事。
走到书房门口,离轩脚步慢下来,轻唤父亲。
“轩儿回来了?进来吧。”轩父离韶应道。离韶四十余岁,与离轩相貌相似度约六七分,唯颊下有须,沉思之时,常捻须闭目。
进得门来,离韶看着儿子面露喜色,问道:“怎么,在街上判案,现在还兴奋呐?”一个小地方而已,在街上发生的事情,作为啬夫的离韶早已知晓。
听父亲提到判案,想到孟槁母亲被收为官奴,离轩神色黯淡下来,向父亲说了孟槁之事,问有无可以令孟母脱奴籍的律条。
离韶沉思片刻,说道:“《司空律》中到有一条路可走,但不知孟槁愿不愿意。”
“哪一条?他一定愿意的。”离轩听得确有律条可循,一下子精神起来。
“母亲或者亲姐妹有为隶臣的,如果自愿戍边五年,而不算作戍边时间,可以令一人免为庶人。”离韶在律法上,显然比较精熟。
离轩知晓了具体规定,心情复杂:“孟槁肯定愿意,但戍边五年,以如今战争之频、边防任务之重,五年之后,他还能回来吗?”
“罢了,让他自己决定吧!”离轩叹道。律法在上,要让母亲脱奴,孟槁只能自救,离轩纵有心相帮,也无能为力。
解决了孟槁之事,离轩想起韩非,脸上又现出喜色,向父亲告知了这位大人物将到家中拜访一事。
离韶却无这般喜悦,看着儿子喜形于色,说道:“贵客临门,祸福难料啊!”
离韶为本乡啬夫,对近日官驿的接待任务略有所知。再听离轩与该贵宾的接触细节,已知是何人。
“前段时间,大军出函谷关向东而去,你可知是为何?”离韶睁开眼睛,问道。
离轩茫然摇头,他再聪慧,毕竟年龄不大,于军国大事所知也有限,如何能从大军攻韩分析出具体原由。
“就是为了此人。”离韶叹了口气。
离轩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就为了一个人,而向韩国兴兵?”这太离谱了吧?
“此人,应当就是韩非!”离韶再来一次暴击。
离轩张大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