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莎的倾诉

我第一次接触心理治疗是在伦敦一家繁忙的医院。医院里有一个医疗小组,专门为急病患者和患者家属进行限时心理治疗,我就是这个团队的成员之一。这里没有真正的隐私,空间布置也是临时凑合的。床边、储藏室、走廊都是我们的工作场所。我感到一种坚定不移的乐观,无论条件和环境如何,心理治疗都能带来一些好处。我仍然相信,有很多方法可以改善我们的生活。

我们团队接到的第一张转诊证明来自于一名病房护士。在证明书上,一个男人用我难以辨认的老式字体写道:“我的妻子60多岁,是个胰腺癌晚期病人,她想找人说说话,希望医方尽快安排。”

我感觉自己的业务能力已经非常成熟了,于是在护士的陪同下来到了开放式病区。我的脖子上挂着一枚表示新身份的徽章,标志着我是一名专业人士。我为自己的新身份感到骄傲,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工作牌上写着“心理治疗师”,有时我下班也戴着它。陪同的护士把我领进了一间排满病人的房间,来到一位非常优雅的女人的床边。她就是泰莎,虽然身体有恙,但依然散发着温柔的活力和淡雅的女人味。她的头发打理好了,也涂了口红。几个靠垫支撑着她坐了起来。她的床上放着《金融时报》,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叠书和卡片。

病房里充满了疾病和混乱,但在她周围有一小块井然有序的区域。一位尊贵的男子坐在她的床边,当他看到我时,立即站了起来,自我介绍说,他是泰莎的丈夫,名叫大卫。接着,他落落大方且毫无尴尬地开溜了:“我出去一下,一个小时后回来。”

泰莎的目光锁在了我的身上,她说:“靠近点。”

我坐在了她旁边的椅子上,她丈夫坐过的椅子还是热的。我内心的某种理性突然被激活了。我把窗帘拉起来,是为了营造一种隐私感,至少这是一种象征性的治疗流程。我告诉她,我们还有50分钟的治疗时间。我只是想传达一种权威和专业精神。细看之下,泰莎的手又紫又瘀,我能看到她极力想隐藏自己的脆弱。

“我没有时间可以挥霍了。我可以和你进行真正的谈话吗?”她说话的措辞和清晰度让我感觉她的姿态更优美了。我说“当然可以”,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我是说真心的谈话。老实说。没人会让我说心里话。我想你已经准备好了。那些护士、医生,还有我的家人,他们都试图分散我的注意力,让我感到舒服。如果我敢提起发生了什么不幸,他们就会大惊小怪,然后转移话题。我不想转移话题。我想面对这一切。”

我说:“告诉我你想面对什么。”

“我想面对我的死亡。我想看清我的人生。这是我一生都在逃避的事情,这是我最后一次好好审视的机会。”

我注意她说的每一个字及她说话的方式。人们在初次相遇时描述事物的方式可能会在未来的几年里产生一定的启迪。我热切地把她的一些陈述用零碎的文字写了下来,但我坚持我们要尽可能多地保持眼神交流,我们要一起经历整个治疗过程。我能做的,就是去邂逅真实状态下的她,所以我不断地回到和她在一起的状态。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每天都在衰退。我想让我的地盘井井有条。为了做到这一点,我有两件事必须讨论。简洁一直是我的强项。我以前从没接受过心理治疗。本质上来说,这是一次谈话,可以让我畅所欲言,并找到一些真相,或许还有一些意义,再看看还有什么可能的事儿。我说的对吗?”

“对,对。”我应道,并愉快地点了点头。确实很简洁!

“但是,拜托,让我们先达成一些共识吧!我想说的是我对你的第一印象。虽然依据不多,但我觉得可以跟你交交心。那我们就正式会谈吧。我不希望这只是一次性的谈话。我不是‘一夜聊’的女人。我们约定,你会再来,你会继续来看我,直到我无力再和你说话为止。”

我说:“我们可以约定,多来几场治疗。”

“再确认一下,你会不断来看我,直到我不能说话为止。如果我要说句心里话,我需要知道,无论当下发生什么,无论我还能活多长时间,我都可以指望这样的心理治疗,我都可以依赖你。好吗?”

“好啊!”治疗安排严格限制为12次,我不知道泰莎的时间表是什么样的,但我怎么能拒绝她呢?她已经掌控了谈话局面,考虑到她的处境,这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我们基于安全、融洽、信任建立了“治疗联盟”。

“太棒了!”她抬头看着我的脸,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她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空间。

“我是个矛盾集合体。不要阻止我自相矛盾。我曾说过,简洁是我的优点,但现在,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因为我知道,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她的声音具有绝对的权威。她还有一丁点儿小淘气。

“请往下说!”如果她想从我这里得到提示,我可以问她一些问题,并以第一阶段治疗的传统方式引导讨论,但这不是泰莎想要的,也不是她需要的。

“正如接受心理治疗的人们所说,我的第一个议题(在我那个时代,‘议题’通常指向出版物,而不是感情)就是后悔。我想让你知道我的遗憾是什么,但是,求你了,夏洛特,别说服我。我只想说出来。”我同意了。

“真希望我能多花点时间陪陪我的孩子们。我有两个儿子,都长大了。我被困在病床上,心里最期望的就是拥抱他们。我不太想念生活中的某些东西,比如晚餐、旅行、衣服、鞋子、珠宝。我可以放下那些事儿。我喜欢涂口红,喜欢拥有美丽的东西,但现在感觉不那么重要了。可是,当我想到他们本可以更多地依偎在我身边时,我就会心痛。我把他们都送去寄宿学校了。多小的孩子呀!他们还没做好独自生活的准备。尤其是我们的大儿子。他真的不想去寄宿学校。他求我不要逼他。当时,出于各种原因,把他们送走似乎是正确的选择。我和大卫每隔几年就搬一次家。我就不啰嗦这些理由了。重点是,如果我真的听了儿子的话,也许我们至少可以互相偎依,更加亲密无间。依偎着,拥抱着,我想不出别的场景了……我只想抱着孩子们一起待在我们的老房子里,温暖而亲密。你看起来很年轻,还没到要孩子的年龄。你有孩子吗?”

“还没有!”我马上回答了,尽管我知道,我当时的主管肯定不会同意我毫无防备地透露隐私。

“哦,你以后可能会有孩子。如果你有了孩子,请让他们依偎在你的怀里。你也可以做其他事情,但依偎是非常重要的。这就是让我感到惊讶的地方……我一辈子都没意识到互相偎依的重要性。‘依偎’这个词甚至听起来很傻,但它意义重大。这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遗憾的是,我到现在才明白。”

我触碰到了她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感到有必要证明我正在吸取她的人生教训。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开始回忆起她生命中的一些美好时光。我一如既往地用心倾听,想要真切领会她的声音、她的信息、她的故事。

她的丈夫大卫是一名职业外交官,曾在亚洲和非洲任职,他们一家曾在六个不同的国家生活过。

“你可以想象,我们到哪里都有人邀请,住着优雅的房子,参加最具魅力的活动和派对。我们可以遇到神话般的人物。有些人魅力十足,有些人却无聊透顶。”她描述了她举办的晚宴、她穿的宽松直筒连衣裙、她为亲密聚会做的菜。她的厨艺平平无奇,但值得信赖,只是胡椒老是放多了。“‘胡椒放多了,泰莎!’每个人都这么说,但我喜欢胡椒,我认为自己就像胡椒一样暴躁,所以我放胡椒的时候总是停不下来。我对此毫不后悔。天哪,我想念我的家人如此深情地嘲弄我的日子。如今我病了,没人拿我的病来逗趣。”

她告诉我,她有多喜欢点蜡烛。“大卫以前总是嘲笑我是个‘蜡烛控’。他会说我不应该这么小题大做,摆弄这么多蜡烛。他说得很甜蜜。‘不要太麻烦了,泰莎!’甚至没有人注意到这些蜡烛,但对我而言,布置蜡烛是个甜蜜的麻烦,你懂的,我很在乎。有些‘小题大做’是值得的,仅仅是因为我们想用自己的魅力取悦自己。是的,就是这样,现在我说出来了,我用那些漂亮的小方法让我自己的魅力绽放开来。我喜欢这样做。夏洛特,一定要让自己迷人一点儿。这是爱自己的使命,也是爱生活的表现。”

她本来想当编辑。“我喜欢发现小错误,看看有什么可以改进。我会做得很好。不管表达多么混乱,我总是能够抓住意图,但对自己的口误没辙。”她对自己没有工作不太在意。她经常搬家,在其他方面也很努力,她享受了很多。她让我想象她生活中其他时刻的画面。“你现在见到的我很不在状态,但你可以想象一下我有一头浓密头发的样子。不管流行什么发型,我都一直喜欢蓬松的头发。你懂的,就是20世纪60年代杰奎琳的发型。”她想念自己健康时的身体,以及表达自己的方式。

当她回忆起那些社交活动,和朋友们一起度过的无数时光时,她很好奇,他们是如何打发时间的,他们在相聚的每一刻都在做什么。她猜想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谈论书籍、人物、戏剧、电影、旅行、艺术、政治等所有的一切,但她真的想不起来细节了。但实际上,她对自己生活中那些模糊不清的东西并不介意,因为她知道自己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旧时光”。她担心别人对她的看法,但真的没必要。“想想看,那些喜欢我的朋友,我知道他们喜欢我,我也非常喜欢他们。而这些社会交往也赋予了生命意义。但我为那些我根本不在乎的人而烦恼。简直是一种浪费,”她说,“浪费一点时间是不可避免的,但事实就是如此。”

泰莎还想再说一遍,她多么希望自己当初能多花些时间偎依着孩子们。她被困在这张床上,煽情的思绪找到了她,她无处可逃。她最终不得不承认,这只是一份深深的遗憾。“儿子们坚持说,他们对事情的结果完全满意。他们从来没有真正抱怨过。他们现在正在来伦敦的路上——我明天就可以看到他们。”

“哦,那太好了!”在倾听的全部内容中,这是句平淡无奇的话,还夹杂着一些令人鼓舞的低语和气息,表明我在聆听她的每一个字。我全神贯注地听着,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一直陪着她。她也希望我安静地听她倾诉。

“我和孩子们不是那么亲密。我确实爱他们两个,非常爱,他们爱我可能只是因为我是他们的母亲,但我希望我能让自己感受到爱,更多地表达爱。他们都结婚了,都三十多岁了。他们还没有自己的孩子,也许有一天会有的。真有趣,我现在还叫他们‘小男孩’。”她发出迷人的笑声,“我觉得我对他们不是很了解。有一种距离感。如果我没送他们去寄宿学校,也许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如果我能多花点时间拥抱他们,告诉他们,我爱他们,那该多好啊。”她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露出挥之不去的悲伤。这种转变非常迅速。她的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看上去像个受惊的孩子。

“你明天见到他们时,能把这些话表达出来吗?”我情不自禁地问道。我的问题把她拉回了谈话模式。我意识到,即使在那时,我也像我以为的那样诚实、愿意面对一切,但我一直在逃避,有时不能只是悲伤地坐着,而不试着支持性地介入谈话。目睹痛苦却袖手旁观,是很难的。

“也许吧,但不知怎的,我有点怀疑。也许吧。我们拭目以待。但这引出了我必须讨论的第二件事。”

“继续往下说!”

“我知道我丈夫在巴西有个私生女,孩子的妈妈是他多年前出轨的一个女人。那个私生女一定有20岁左右了。大卫以为我不知道,但其实我知道。这些年来,他一直感到内疚和羞愧。我看得出来。他曾多次从银行转账给那个女人,他用的是一个他以为我不知道的账户,但其实我知道,我就是这样发现的。作为一名职业外交官,大卫可能对丑闻感到恐惧,他相当灵活和隐秘,但我也很聪明。”

我问她对此有何感受。

“你可能难以置信,但事实就是我没什么感受。我从未问过自己对此有何感受……”

我真的相信她说的话。

“你懂的,他可能因为他所做的事对我更好了。也许我没有和他对峙是因为这样做更适合我……这些年来,他一直对我彬彬有礼……”

她说,如果大卫知道他伤害了她,会非常伤心的,还有孩子们。“那太过分了。”我感觉到,这段婚外恋情的细节、她对家庭关系的关心、她不想让任何人受到伤害的愿望,都是她的爱的方式,这样一来,她既心事万千,又忙得连对自己丈夫的私生女的感觉都没有。我问她,向我倾诉时,她又是什么感觉。

“我需要告诉别人。这很重要。诚实,至少对自己诚实,这很重要。我不能在结束生命的时候还不敢说出实情。所以,现在你知道了,我告诉你,我就可以释放一些东西。如果我们可以走进大自然,那就更好了。我不喜欢待在这里,这不是个好地方。我怀念那种泥土和湿草的感觉。让我们想象一下我们在那里,在一个长满草的、泥泞的山上,呼吸着新鲜、寒冷的空气。这是我唯一能逃避的,也是我唯一能假装的。剩下的,我会诚实面对。”

她渴望逃离,想象自己置身于大自然之中,这种渴望也是真诚的。

那天我离开病房时,在护理站遇到了她的丈夫。他想给泰莎安排一间私人房间。我听见他在礼貌地劝说护士长,在我出去的时候,他停止了谈话,拦住了我。他看起来很紧张。

“你走之前,我不会打探的,我想尊重您的工作隐私,但请告诉我,泰莎和你谈过了吗?她需要与人交心。我很感激她能这么做。”

“是的。”我应道,这种朦胧的边界感让我不知所措。我不想冒犯他,但我也不想和他打交道。我感到她信任我,让我保守的秘密有多么巨大,甚至连我说一声“是的”都让我觉得透露太多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在我们约定的时间出现了。我找她的方式就像我在餐厅里寻找某个大佬一样。她让我想要做到最好,不管那意味着什么。病房里的一个护士告诉我,泰莎已经搬到楼上的一个私人病房了。万岁!对心理治疗有帮助。我上去了,大卫也在那里,但他给我们留出了空间,就马上离开了。她的床头柜上摊着各种各样的杂志和化妆品,我发现了她的绣花天鹅绒拖鞋。她周围的一切都是个人的、优雅的、舒适的选择。

“我仍然感到很遗憾,夏洛特。”她说着,目光落在了我身上。在我们的第一个疗程的那些日子里,她的黄疸已经很严重了,她那双凹陷的眼睛里透出了一种刺眼的蓝色。

“告诉我,你遗憾的是什么?”我问道。

“我之前告诉你的事儿,比如母子相拥、更亲密的爱,还有我的愿望。”

听到她的遗憾和没有实现的期望,我感到非常难过。她说得如此真实,令人感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感到一种绝望,我想要解决问题,还想要安抚她,尤其是,我知道她已经病入膏肓。虽然她不让我劝她别懊悔,但我还是违背了她的命令。她原谅了别人的错误。她不能原谅自己吗?我又问她能否把这些话告诉她的儿子们。回首往事,我看到了自己狂妄的想法,以为我能让她得到她迫切想要的东西。

“好的,我想就是这些吧。但你必须明白一些事情。我不为这样的遗憾而感到遗憾。它给了我更充实生活的希望。这也许不是我的生活,但它显示了什么是可能的人生。我曾拥有如此多的爱。现在也是。不是我没有足够的爱,不是那样的。大家都觉得我很冷漠。我的儿子甚至我的朋友都这么认为。友好且善社交,但表情冷漠。但我不是。我假装冷淡来掩盖温暖。大卫曾经叫我‘火焰冰激凌’。你瞧,他爱我,在这些方面,他对我的解读完全正确。他知道我内心的温暖。我只是无法忍受自己内心深处的情绪。”

她的话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尽管我努力想要理解其中的全部含义。她给我的可能比我给她的还要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时不时地发表一些很有意义的言论,有时会闪现出完全的存在感,但有时,她又会陷入断章取义的句子、零碎的思绪、混乱的措辞。

我们每周都在同一时间见面,我们的关系有了进展,某些问题也得到了澄清。我们之间交流的一个主要特点是,我承认她的处境很困难,而她觉得这很有帮助,用她的话来说,这是“令人宽慰的现实”。

随着我们治疗关系的发展,她的身体状况恶化了。令我震惊和失望的是,到了第五个疗程时,我发现她的器官衰竭了。几乎说不出话来的她勉强说出了“再等一会儿”这几个字。这些令人心酸的话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来到她的房间,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泰莎很苦恼,不停地按按钮叫护士来。她的肠道失去了控制,我能看到发生了什么,她也知道我能看到。她的行为举止和克制能力是她性格的固定部分,她身体边界的崩溃感觉像是对她的隐私、控制和尊严的背叛。她只是躺在她排泄出的脏东西里,而我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这让我感到难以忍受和荒唐可笑。我提出去叫人来帮忙,不久就带了一个护士回来。泰莎对她的态度有点傲慢。她说:“这实在让人无法接受。”确实,在很多方面都是如此。

这些都不符合我接受职业培训时学到的知识。这不是我想象中的“谈话治疗”的效果。这种病无法治愈。

我失陪了几分钟。当我回到泰莎的房间时,她已经被人洗干净,躺在了新收拾过的床上,她又有心情说话了。我们准备好好谈谈。她今天下午很清醒。她告诉我,她拥抱了她的儿子们,但感觉很不舒服,因为今非昔比。她说:“这不仅仅是因为我身体太虚弱了,所以感觉很奇怪。这感觉很奇怪,还因为这对我们来说不自然,我们都知道这一点。‘自然’真是个奇怪的词。对我来说,本该是自然的事情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母乳喂养、拥抱……对我来说,自然的事情让我觉得不自然……”

我问她成长过程中的情感经历。她的父母是冷漠的,不是那种温暖的人。她还记得母亲打过她几次耳光,但对身体的温柔回忆却没有印象。她的父亲“对每个人都相当一本正经、严肃拘谨,甚至对他自己也是如此,生来就像是装在套子里的人”。偶尔,她的父亲和母亲会尴尬而敷衍地拥抱。两个人都思维敏捷,却总是纠结于感情。她怀疑他们之间是有爱的,但他们不轻易表露出来。

“我的父母,还有大卫,我们随意使用‘爱’字,我们有时会在电话结束时说很多‘爱’字,在贺卡中更是‘爱’字当头了。我们甚至频繁使用‘我全部的爱’。大卫总是在信上这样签名。真是废话。你什么时候真的付出了全部的爱?但是,如果你不说那些话,就不会有爱,是吗?当然不是……在某些方面,和狗相处会更容易。狗允许我们无拘无束地表达爱意,而且它们不需要言语。”

她说,她可以接受自己的生活,她可以接受丈夫的私生女,她可以接受这一切。“我被病痛压迫,简化和清除了很多东西。我生命的大部分已经逝去,但我并不介意。我要放手了。我还得把这些最后的片段拼凑在一起……我想了想你最近问我的问题,关于我对大卫的私生女的看法。奇怪的是,我感觉还行。就像我刚刚谈到我的父母时所说的,亲密对我们中的一些人来说太难了,即使是和我们最爱和最了解的人在一起——事实上更是如此。我知道他爱我。他也许爱过另一个女人,但他深爱着我,一直如此。我毫不怀疑。我真希望他能告诉我他惹上了什么麻烦,因为这一定让他在情感上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我也付出了爱的代价。我本可以陪在他身边的。他无法面对伤痛,但如果他能面对,也许我们会更亲近。他剥夺了我在处理问题上表现高尚的机会。我很心疼那个小私生女。夏洛特,我告诉过你,如果我有幸改写这个故事,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编辑,我会把它整理干净,收拾好大卫粗糙而纠结的烂摊子,欢迎他的小女儿。我会对大卫大发雷霆,然后原谅他,把整个麻烦梳理成一个优雅的故事。但他没有让我拥有那样的荣耀!”

“你现在讲的故事里就有荣耀呀!”我插了几句。

她不理会我的评论。也许这使她感到尴尬,也许这并不令她信服。这也是我对荣耀的渴望。她又后悔起来。“告诉你我的遗憾,这很有帮助,也改变了我对这一切的感觉。我仍然后悔没有更多地拥抱儿子们。我后悔没有更公开地向他们表达爱意。但我现在明白了。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我的成长经历和我所处的世界,但我并没有特别想要触摸他们、拥抱他们,这似乎并不重要。直接告诉他们我爱他们,我觉得这是不言而喻的,但也许不用说的东西说出来会更好……我一生都在想,总有一天生活会如我们所愿。大卫和我为他的退休制订了宏伟的计划,我们终于可以花掉一些存起来的钱了。我确信总有一天会很棒。原来,在我活着的这些年里,每天都很棒。”

我发现她的敏锐度和理解力令人吃惊,这完全不同于她身体的紊乱和崩溃状态。

“我可以接受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现在别无选择,只能接受。但我仍然抱有遗憾。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你会喜欢依偎的感觉。让你自己充分地去爱和亲近。投降吧!你仍然会想着下一件事,无论是你当天的计划还是你脑子里想的任何事情。这是不可避免的。我们的满足感不会持续太久。但我求你记住:不要相信人生的意义会在以后余生的某一天到来。未来已来,将至已至。如果你留意的话,这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她轻轻地呜咽了一声,我可以看到她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她很少谈论身体上的不适。我坐在那里,看着她受苦,心都快跳出来了。她遭遇了身体上的“海难”。

“投降吧,”她又说,“我有更多的爱可以付出,但我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没有让自己感受到。我是说,真正感受一下。现在一切都那么清晰明了,就像我在追逐云彩一样。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总是想方设法地退缩。我的爱从来都不完整。我总是有所保留。我没有退缩,不敢承认有遗憾。我终于诚实地向你坦白了。”

“你的诚实令人钦佩,”我说,“虽然我认为爱不总是完整的,因为事情总是复杂的。”

“可能很复杂,也可以很简单。我会告诉我的儿子们,我希望自己能多抱抱他们。但这不会让我们突然亲近。这可能会让他们感受到我无法展现的爱。我毫无头绪。弄清楚如何充实地活在当下,不要等待了!如果你等待着寻找生命的华美,你只会留下灰烬。”

她说的每句话,我都觉得有道理。我还是希望她能对她的儿子们说出她的真实感受。我们的心理治疗是时候告一段落了。

“夏洛特?”我起身离开时,她在我身后喊道,“我想让你知道,我能原谅大卫有私生女的事儿。我希望我的孩子们也能原谅我的缺点。我们都想爱和被爱。这是我所有的心里话,真是太难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来到她的病房,一个护士说她被转移到了肝脏病房。我去了那一层楼,那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我找不到她,一个护士指着一张床。我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她。我对护士感到不耐烦,她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我高傲地念着泰莎的名字,大声地拼出她的姓氏。

“是的,小姐,她就在那儿。”护士说着,指了指我刚才走过的那张床。我又回到床边。这不是泰莎。这是另一个人。泰莎在什么地方?我也没看到她的丈夫。我又去找护士。

“那不是我的病人。”我指着床说。我用了“病人”这个词,态度很专横。

“是你的病人,泰莎就在那边!”她说。

我回到床边,看着床脚那张病例上的详细信息。床上的人真是泰莎。她身体肿胀,体型完全膨胀,变得面目全非。我无法接受这还是一周前的那个女人。这是最令人困惑和震惊的转变,没有道理呀!她看着我,她的脸鼓胀得扭曲,她的嘴唇张开着,我看到了她那双蓝色的眼睛,现在已经失去了光芒,没有归属感,也没有熟悉感。我希望她没有发现我没认出她。

“泰莎,你好!”

我拉过一把椅子,拉上四周的窗帘,准备和她共度50分钟。这与我们之前的会面非常不同。她说话的声音微弱而模糊,她很难表达自己的意思。她的呼吸很吃力,断断续续地发出微弱的喘息声。“谢谢你,亲爱的,”沉默了几分钟后,她说,“我爱你。”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心的,她是不是神志不清,也不知道她是对谁说的。我没有回应。对她说“我爱你”,感觉不对;甚至只说“爱你”也不对。从那一刻起,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对我的患者说过这句话。我感受过很多爱。我谈过爱,在治疗中允许爱的表达,但我没有在治疗中说过“我爱你”。这让我感觉太赤裸、太亲密了,但也许会令人难忘。

护士们打断了我们,用一根管子做了些什么,取出并替换了什么东西。他们侵犯了我们的私人空间,我很生气。我希望能让她感到亲近、包容,而不是孤独。我辨认不出她的模样,这是怎么发生的?我渴望坚持我们的计划,进行持续的治疗。我们许下了承诺!我们还在继续编写她的故事。这是我对荣耀的幻想,我能让她的生命美丽地结束。她一会儿醒过来,一会儿昏过去,我不知道她从我的出现中得到了什么,但我待了整整50分钟,无论她在哪里,我都想和她在一起。当我起身准备离开时,我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我有多珍惜我们的谈话,我永远不会忘记她告诉我的一切。她微微撇了撇嘴,我不知道她是否听懂了我的话。我告诉她我很期待下一次治疗。“下周见”是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再见!”她说得很清楚。

当我含泪和主管谈论泰莎时,他认为我应该说“我们的治疗到此结束”,而我假装自己和泰莎还会再见面,以此来逃避现实。但是,即使她明显快死了,我怎么能对她大声说出那些话来呢?

我的主管坚持说:“我们会讨论艰难的事实。”如果我向泰莎承认她显然就要死了,我就可以说“再见”了(毕竟,是她对我说了“再见”),我们就可以一起面对结局。我变得像她生活中的其他人一样,跟她演戏,让自己远离发生的一切。

也许她下周还会在这里,我想,到时候我会和她说“再见”。可惜,泰莎在我们“下一次治疗”之前就死了。得知她的噩耗时,我走到外面,抬头看着云,任由自己哭泣。我打电话给我妈妈,告诉她我爱她。我让自己感受到了这一切,尽管在某些方面有些荒谬,因为我们刚认识不久,我不太了解泰莎,可是,我为什么会有心碎的感觉呢?部门里的一个女同事看见我哭了,甩了句安慰的话:“请节哀顺变。”泰莎的离世对我而言也是一种失去,但我觉得我这样要求是不合理的。让她对我如此重要,我是否越界了?

泰莎生命的结束标志着我作为心理治疗师工作的开始。当时我还很年轻,没有专业经验,我们交往的短暂性和特定情境保护了我的浪漫色彩。我没有向她挑战,也没有说一些如果她活下去我可能会说的话。在短暂的相处时间里,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但我们还是做了一些事情。我珍惜这种可能性。

她给我的比我能给她的多。从那以后的几年里,我一直被慷慨带来的快乐所震撼。当我们给予他人爱时,生活会变得更丰富,这一点几乎是显而易见的,但仍然容易被忽视。这不是耗尽我们自己,给予比我们拥有的更多,这是因为给予是拥有的一部分。作家娜塔莎·伦恩(Natasha Lunn)曾经和我谈论过给予爱的快乐,而不只是拥有爱才会快乐。我们从认识自己和爱自己中收获了很多。她说:“付出爱也是有回报的。”

泰莎是一个亲切的女人,她得体地接收了我的“礼物”。她知道怎么说再见,即使我不知道怎么表达也无妨。她给了我面对真相的勇气,教会了我改写和重述我们的故事的意义,向我展示了保守秘密、放手、承认遗憾和实时见证的特权。这些事情对我们来说有多艰难。

这让我想起了心理治疗师、诗歌作家欧文·亚隆(Irvin Yalom)的“涟漪效应”。在这个概念中,短短的邂逅会以令人惊讶的方式产生持久的影响。我们都想爱和被爱,当我无数次听到痛苦的关系、破裂的家庭、工作的挑战、内心的冲突时,我的脑海中都浮现出这该死的困难。当然,我也想到了泰莎渴望拥抱她的孩子们。

当我们知道即将失去什么的时候,我们会感激我们所拥有的。在生存的边缘,泰莎知道她想要什么,什么是可能的,她在为时已晚之前弄清了某些事情。即使我们知道结局即将来临,结局也会显得突兀而混乱。我们会在我们爱的人身上犯错误。教训还在继续。不要等待生命的华美。

泰莎在临终前接受了第一次治疗,这一事实表明她有学习的能力,并在一生中一直获取新的体验。她欣然接受了新鲜的生活体验。当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她是如此的敏捷和活跃,这给了我勇气。只要还有一口气,讲故事的壮举就会改变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