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统乾坤归晋朝

以嘉靖本为代表的明代刻本《三国演义》,全都是以“后汉桓帝崩,灵帝即位”,窦武、陈蕃谋诛宦官,事泄被杀,天示灾异为开始,以魏主曹奂、蜀主刘禅、吴主孙皓先后亡殁,三国归于晋司马炎为结局。就像说书终场一样,全书结束后另附古风一首,虽然一般读者未必有兴趣去读,但这的确是对小说所述三国故事的总结陈词:

高祖提剑入咸阳,炎炎红日升扶桑。

光武龙兴成大统,金乌飞入天中央。

哀哉献帝绍海宇,红轮西坠咸池旁。

何进无谋中贵乱,凉州董卓居朝堂。

王允定计诛逆党,李傕郭汜兴刀枪。

四方盗贼如蚁聚,六合奸雄皆鹰扬。

孙坚孙策起江左,袁绍袁术兴河梁。

刘焉父子据巴蜀,刘表军旅屯荆襄。

张燕张鲁霸南郑,马腾韩遂守西凉。

陶谦张绣公孙瓒,各逞雄才占一方。

曹操专权居相府,牢笼英俊用文武。

威胁天子令诸侯,总领貔貅镇中土。

楼桑玄德本皇孙,义结关张愿扶主。

东西奔走恨无家,将寡兵微作羁旅。

南阳三顾情何深,卧龙一见分寰宇。

先取荆州后取川,谋霸图王在天府。

呜呼三载逝升遐,白帝托孤堪痛楚。

孔明六出祁山前,愿以只手将天补。

何期历数到此终,长星半夜落山坞。

姜维独凭气力高,九犯中原空劬劳。

钟会邓艾分兵进,汉室江山尽属曹。

丕叡芳髦才及奂,司马又将天下交。

受禅台前云雾起,石头城下无波涛。

陈留归命与安乐,王侯公爵从根苗。

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

鼎足三分已成梦,一统乾坤归晋朝。

这首诗相当直白,说的是汉高祖凭着一把斩蛇剑开创基业,抢在项羽前面进入秦朝的都城咸阳,最终像一轮红日出扶桑那样,位为至尊。往后前汉在王莽手上终结,光武帝起兵中兴汉室,再统天下,又如太阳(传说太阳中有三足乌鸦,“金乌”就是指太阳)升空一般,登上皇位。到献帝继承大统的时候,就如太阳落入咸池(咸池是中国古代神话中日浴之处)一般,汉室气数已尽。可惜何进谋略不足,未能剿灭宦官,而枉自丧命,引入的董卓更乘机窃取了权力。虽然王允设计杀了董卓,但董卓的党羽李傕、郭汜以复仇的名义重又兴兵前来。普天之下,贼兵蜂起,奸雄云涌,孙坚孙权、袁绍袁术等众多诸侯割据一方。后来,曹操受召,位至丞相,手下既富有文臣武将,又挟天子以令诸侯,逐渐讨平了中原。而出身楼桑的刘备,虽有结义兄弟关羽、张飞二人扶持,但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好不容易得到南阳卧龙先生襄助,一策定了三分,取荆州,图西川,终于也成就了一番霸业,早早地称王称帝。可惜好景不长,刘备死于亲征,在白帝城托孤给诸葛亮。秉承先帝遗志,诸葛亮六出祁山,终究未能改变天数。姜维继起,九犯中原。结果在钟会、邓艾分兵进击之下,蜀汉灭亡了。而从曹丕称帝开始,也不过五代,就被司马氏所篡夺。曹、孙、刘三家的末代子孙还好,给封了陈留王、归命侯、安乐公等爵位,算是得了善终。虽然三家争战,但天数不可违,最后都灭亡了,天下一统于晋。总而言之,汉末各路奸雄相争相并是这部小说的主要内容,从白身到帝王,在风云之中成长起来的孙、刘、曹,图王霸业的美梦转瞬之间就烟消云散,辛辛苦苦打下的那一分江山终于也成了他人的嫁衣,三分归于一统,显现出一种冷酷的天道轮回感。

毛宗岗评本不仅延续了这一分合叙事,也保留了这首古风。不过,古风开头提到的刘邦创业、刘秀中兴等汉朝往事,并非小说讲述的内容。这个问题,细心的读者自然不会看不见。怎么办?毛宗岗并没有把这几句话一删了之。相反,为了与这一结尾诗相呼应,他在整个故事开始的地方,增加了几句: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推其致乱之由,殆始于桓、灵二帝。桓帝禁锢善类,崇信宦官。

宦官乱政是明代中晚期以来的政治痼疾。对包括毛宗岗在内的读者来说,小说这样的开端无疑是符合当时情形的切身感受。而明末天下大乱,清人入关又一统江山。天下分合之势的表述,既是基于自己所见所闻而发的感慨,也与古风所表达的观念相当接近。这或许也是毛宗岗不舍得删除刘邦、刘秀之事的原因之一吧。而为了将斩蛇起义、中兴汉室完美地嵌入开头,就只好往前追溯历史发展的脉络。不过,三皇、五帝、夏、商、周,虽然有些征战故事流传,却不太适合放进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筐子里来。这些话头真要说起来,对他的分合判断非常不利,于是毛宗岗评本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就只是对他有利的话。

明郑少垣刻本《刻三国志赤帝余编》扉页

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藏

这并不是他坐在书桌前凭空想出来的。《三国演义》的一个明代版本(郑少垣联辉堂刻本),书前扉页上刻出的名字叫作《刻三国志赤帝余编》,紧接着后面的序言则是《新刻三国志赤帝子余编序》,序中特别强调了这部书叫“三国”是从陈寿撰写史书以来就搞错了,不应该以曹魏为正统,而应该遵从汉室的正统,所以要取一个新的名字,叫“赤帝子余编”。这种正统观念是从史书《三国志》到小说《三国演义》的阅读史中争论不休的问题。不同时代的读者,站在自身的立场,面对自己时代的问题,往往作出不同的选择。今天的中国当然早已不是帝制国家,今天的中国人也犯不着学着古人的样子。实际上,除了传统的曹、刘之争外,今天的读者选择站在孙吴一边的也大有人在,可以知道,很多时候这种选择与传统臣子的正统观念并没有太大关系,纯粹是从自己对三方豪强的个人好恶出发而已。因此,我们大可不必继续纠结于这样的话题。书名中的“赤帝子”指的是汉朝的创立者高祖刘邦。这个说法来自他的创业神话:刘邦晚上喝醉了,看见路上横卧着一条白蛇,便挥剑斩杀,第二天便有一位老妇人逢人哭诉,说赤帝子昨晚斩了我儿白帝子。这就是古风以及毛宗岗评本开头提到的斩白蛇而起义的故事。“赤帝余编”这样的书名,如果不考虑小说中刘备也姓刘,并且号称是汉宗室后代,而蜀汉也被说成是继承汉朝正统的话,说的其实就是发生在汉朝快要灭亡时候的这段群雄逐鹿之事。讲汉朝的事,从开基老祖宗刘邦开始,当然名正言顺,尽管这可能只是明代书商的一种营销策略。

虽然《三国演义》不是讲汉兴之事,不可能花费篇幅去详细讲述刘邦创业的故事,但除了最后的那首古风之外,在写刘备三顾茅庐时,也多次通过附加诗歌的方式,提到汉高祖之事。刘备前往隆中寻访诸葛亮,听到路边酒店有人高歌,其中一人唱道:“吾皇提剑清寰海,一定强秦四百载。桓灵未久火德衰,奸臣贼子调鼎鼐。青蛇飞下御座旁,又见妖虹降玉堂。群盗四方如蚁聚,奸雄万里皆鹰扬。”与结尾的那首古风不论是内容还是用典、用语都几乎一样,毛宗岗评本除了删改了个别字句外,也把它几乎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刘玄德三顾草庐

金协中绘

小说写诸葛亮感念刘备三顾之恩,答应出山襄助时,也附加了一首诗,高度评价隆中定策。与结尾的古风类似,这首古风的开头也说:“高皇手提三尺雪,芒砀白蛇夜流血;平秦灭楚入咸阳,二百年前几断绝。大哉光武兴洛阳,传至桓灵又崩裂;献帝迁都幸许昌,纷纷四海生豪杰。曹操专权得天时,江东孙氏开鸿业;孤穷玄德走天下,独居新野愁民厄。南阳卧龙有大志,腹内雄兵分正奇。”再一次强调高祖创业以至乱世纷纭,刘备孤穷不能扶汉,需要得到诸葛亮这样的旷世奇才,才终于可以咸鱼大翻身,正式走上争霸之路。由于明代刻本这样反复地将高祖之事融入刘备故事的讲述进程之中,站在蜀汉一边的毛宗岗自然有充分的理由,去修改开头,而不是删改结尾。

不过这样看来,好像就没有刘秀什么事儿了,但为什么不仅明代刻本中的诸首古风,毛宗岗评本也非要把光武帝给拉上?难道像赤帝的说法那样,只是因为三国之事发生在东汉末年?

如果我们把视线向前延伸,不难发现,与明代的《三国演义》类似,元代《三国志平话》也采取了天道轮回的结构,或者如毛宗岗所说的分合结构。开始的时候看上去似乎跟三国故事没有什么关系,讲的是白水村刘秀起兵平了天下,建都洛阳,是为东汉的第一个皇帝光武帝,由此引起开放御花园,供万民观赏之事。其中一个赏花的书生,名叫司马仲相,坐在树荫底下,喝了点酒,拿出一卷书翻开,看到秦始皇,忍不住咒骂老天真是没眼,怎么让这么个无道的昏君统治天下。倘若上天愿意交给他司马仲相来作天子,绝不会搞到天下交兵,生民涂炭。本来不过是一通牢骚而已,谁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被玉皇大帝知道了,这后果可是相当严重。不是骂老天不公平吗?玉皇大帝就下令让司马仲相入阴司,代替阎王爷作冥界天子,审理案件,看他能不能做到公平、公正、公开(与这种想法类似,传说宋代的包公具有白天审理活人案件、晚上审判鬼的案件的特殊能力,明代讲述包公判案的小说、戏曲,就不乏入阴司判案的故事)。司马仲相坐了报冤之殿,便有韩信、彭越、英布三人前来告状喊冤,经审理后上报玉皇大帝,最终判决这三位被刘邦、吕后设计杀害的开国功臣转世为曹操、刘备、孙权,三分了汉家天下,而司马仲相因为审案有功,转世为司马仲达(司马懿字仲达),结束了三国纷乱,一统乾坤。

《三国志平话》描述韩信、彭越、英布跑到新任阎王跟前来告状,也并不是凭空杜撰。与《三国志平话》一起被保存下来的元代刊刻平话故事还有几种,包括《武王伐纣平话》《乐毅图齐七国春秋》《秦并六国平话》《续前汉书平话》等,属于系列出版物。其中,《秦并六国平话》又叫《秦始皇传》,虽然主要是说统一六国之事,但已讲到楚汉相争了;而后一本紧接着讲汉代故事,书名中便有个“续”字。《续前汉书平话》在扉页的中间另刻了一个书名,叫作《吕后斩韩信》,明确告诉大家这部书虽然一直讲到文帝登基,但核心内容则是讲刘邦、吕后设计杀害韩信、彭越、英布等功臣之事(这个历史事件影响很大,其故事在宋元时代很受欢迎,比如宋代话本小说、明代戏曲讲述张良辞官修仙,主要就是对刘邦杀害韩信等功臣强烈不满,告诫人们谨记“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功成后要及时身退,切莫贪恋荣华富贵,误了卿卿性命)。也就是说,《三国志平话》安排韩信、彭越、英布等人告阴状,转世为孙、刘、曹,不过是接着讲,用说书人的话来说,就是“书接前文”。

这个看上去相当神奇的故事,一直在民间流传,不仅《五代史平话》转述过,明代苏州文人冯梦龙也采集了这个故事,放进他主编的短篇小说集《喻世明言》,取名叫作《闹阴司司马貌断案》。到了清代,一位自称“醉月主人”的人把这个故事又改写一番,作为一部独立的小说出版,取名叫作《司马貌断狱》,因为小说中讲玉皇大帝只给他半天时间体验生活,所以也叫作《半日阎王传》;又因为是讲述三国分立的因果,所以这部小说的另一个版本,书名叫作《三国因》,算是补足明代小说《三国演义》所缺失的那一部分吧。从三国故事的发展脉络来看,小说《三国演义》虽然没有保留这个故事,但前面我们提到的那几首古风和毛宗岗的改写都一再提到光武中兴,也许可以算是仅有的一丁点儿残留吧,尽管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

话又说回来,毛宗岗对结尾那首古风也不是完全没有动刀,他把最后一句改成了“后人凭吊空牢骚”。如果对照明代版本,其实“一统乾坤归晋朝”更符合他的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理论。为什么要改成这么一句看上去毫无意义的话?这就不能不说到他在整个故事的开头,还加了一个开头,即后来被电视剧《三国演义》改编为主题曲的那首《临江仙》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显然,这就是后人凭吊所发的牢骚。

民国人花元所绘《赤壁赋图》

这首《临江仙》,看上去是从苏轼的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主要是上阕“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演化而来,似乎是为三国故事量身定制,其实出自明代杨慎编撰的通俗历史读物《廿一史弹词》(也叫《历代史略十段锦词话》),是为其中的第三段《说秦汉》所作开场词。由于那一段已经唱到汉献帝,并以曹操起义兵以至曹丕篡汉称帝为终,所以毛宗岗选择把它移到讲述汉末三国纷争的《三国演义》开篇来,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乱入感。尽管如此,词句表达的自古图王霸业事,都在渔樵谈话中,其实是《廿一史弹词》全书一贯的想法,就如该段的终场词《西江月》:“落日西飞滚滚,大江东去滔滔。夜来今日又明朝,蓦地青春过了。千古风流人物,一时多少英豪。龙争虎斗漫劬劳,落得一场谈笑。”几乎在其他的每一段都可以见到类似表达,中心意思不过是说刚才讲唱的那些惊心动魄的豪杰纷争之事,只不过是供人茶余饭后笑谈的弹词说唱而已。

虽然许多人都愿意相信,渔樵闲话有着深刻的哲学寓意,充满了道家的生存智慧,像明代杂剧《若耶溪渔樵闲话》所充分表达的那样。但真相却是,这首词中的渔樵,如果放回《廿一史弹词》这个整体中去,原本只是借指弹词的两位搭档表演者(《西游记》中的渔樵对唱更为明显地具有表演性质)。当然,单从词作本身来说,渔樵也大可以看作相遇于江渚之上的两位老友。既已久经世事,又且惯熟古今,两位白发老人酒酣之余,纵论天下。既有兴,就有败,世间的风云不为人的意志所转移,就像长江日夜东流去,后浪推前浪,不复回还,无有尽时。

有趣的是,《廿一史弹词》接下来的第四段《说三分两晋》讲述的才是真正的三国故事。这一段的开场词《西江月》:“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伯斗春秋,秦汉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虽然只讲到汉亡,但按照朝代先后以及说唱表演的顺序,其实也就数到了三国两晋。那样一番龙争虎斗,辛勤耕耘的田地,到头来让后人收获去了,也就是三分归一统。而无论你强我弱,三国争战,名将风流,终究不过是落得北邙山上一抔荒土,成为弹词笑谈中事。应当说,这首词还是挺符合天下大势分合理论的,但毛宗岗却并没有选择它,大概觉得只是扳指头数数,太平淡无奇,没有美感,而且也并没数出三国,单独拿过来,也不够味道吧。单田芳播讲评书时倒是采用了这首词,只不过改作了《楚汉争雄》的开场。其实,上海嘉定明代古墓出土的成化刊本说唱词话《花关索传》(传说花关索是关羽的儿子)开头就是“自从盘古分天地,三皇五帝夏商君。周朝伐纣兴天下,代代相承八百春”,接下来用很长的篇幅讲秦并六国,二世而亡,楚汉相争,王莽篡汉,光武中兴,一气儿讲到汉献帝时天下三分。

总而言之,通过这些细节的调整与安排,毛宗岗鲜明地表达了自己对《三国演义》故事结构完整性的坚定立场。汉家三分,再合而为晋,完美!毛宗岗是没办法下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