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自习结束后,任涧径直向实验楼去了。因为她和覃笙在中午的时候约定好了,放学的时候在这里见面。
覃笙一直很想给自己逝去的妹妹写一首歌。可她只是一名钢琴老师,在钢琴的造诣上确实无出其右,因此对歌的作曲她早已完成,但歌词她却迟迟写不出来。
一首优秀的歌,不仅要有抓耳的旋律,还要有能与其搭配的好词。人们觉得好听的歌,绝大多数都是旋律引人入胜,歌词朗朗上口。喜欢这类歌的人通常不会去深究它本身的含义,无论词多么苍白,曲子多么平庸,都能得到他们的赏识。
但这一类歌也只会红极一时,然后在音乐的洪流中被淘汰了。真正能在长河里激流勇进的,往往都依赖诗情画意般的词。有时候,一句词就能够将整首歌化进经典。在后来的时代,或许有人哼歌时你想不起这是什么,但当有人说起那句经典歌词时,你的脑海里也就瞬间浮现了那首歌。
正因如此,覃笙才很想为写给妹妹的歌赋一段优秀的词。可无论她怎么写,都无法表达出她的真情实感,她只能用想念啊、怀念啊等词汇,虽说一语中的,却好像是写给谁都可以,没有独特性。
一直到了妹妹的忌日,覃笙都无法献给她一首属于她的歌。在这一刻,她的专业特长显得如此苍白无用,曾经获奖无数的覃笙也不止一次嘲笑自己的无能。
而郁郁寡欢了一个上午,在看见了任涧的那个瞬间,她似乎见到了救星。
任涧进了实验楼,看到覃笙就站在一楼的走廊里,站在昏黑的光线中。
“覃老师。”任涧呼唤。
覃笙回过头,看到任涧,高兴地笑了:“啊,你来了。”
“你在看什么呢?”任涧走过去。
“看墙上这些画。”覃笙答。一抬眼,墙上挂满了历届美术老师在此留下的杰作。任涧不懂欣赏画作,只觉得每一幅都画得惟妙惟肖。
“真好看。”任涧不由得感叹。
“和我妹妹比起来还是差点意思。”覃笙开玩笑地笑了笑,“如果当初让她接受系统性的学习,她一定可以画出比这些都伟大的作品。”
任涧听了这话,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不,她的画在没有任何人的干涉之前,才是称作伟大的。”
覃笙怔住了。她就这样定定地站在长长的走廊里,好像所有画卷真的都不如妹妹的作品了。
因为那是妹妹表达出最纯粹最干净的画。
听到任涧这么说,她更觉得任涧是一个能写出好歌的人。她迫不及待地带任涧来到钢琴室,拉开窗帘,阳光久违地洒进来,房间里忽然有一股霉烂蒸发的味道。覃笙把那架落灰的钢琴仔细地擦了擦,搬来两个椅子,邀请任涧入座。
“我先弹一遍?”覃笙问。她认为如果不听曲子而写出的词,就算再优异但不合时宜,恐怕这也不是一首好歌。
“好。”任涧也同意道。
覃笙深吸一口气,修长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表情逐渐肃穆了。
她正在走进那种情绪。
琴声骤起,将寂静打碎,悠然的前奏荡漾起来,有一种舒适怡然的回忆感,一下子把人拉回了儿时的院子。
这琴声像风,像雨,像儿时任何触见过的景物,柔风缠绵,小雨淅沥,许多年来仍然记忆犹新。在每一次键响的空隙,任涧都能听到水滴的声音,能听到落叶轻轻拍在池塘的声音,以及摇椅吱吱呀呀的声音。
忽然眼前仿佛就浮现了一幅画:在黄昏的金色大地上,一棵老树在风中摇曳,无数落叶像金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时而落在一位老者的头上。
任涧瞳孔一缩,不可思议地望着面前的老人。老人从摇椅上站起来,拄着拐杖慢步向任涧走来,带着慈祥和蔼的笑容。她的步子蹒跚,却发出与心灵相近的回声,一点点融入头顶的星河,如同一切的璀璨那样清脆。
近了,任涧的双眼也模糊了。她认出眼前的老人就是自己去世的外婆,那个曾经世界上对自己最好的亲人。柔绵的琴声宛若外婆的臂弯,在房间里的回荡成为了外婆的拥抱,从四面八方拢来,温暖却不真实。
外婆在耳边的话语轻柔,扰着耳帘,叫她耳根都有些痒痒。琴声逐渐低沉,如同外婆的声音嘶哑,在平和地诉说着牵挂。
任涧靠在外婆的怀里,也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也看不清她的面容。她只是不住地流泪,她真的好想外婆,以至于她的身影出现时,任涧没有觉得鬼魂出现了,而是第一时间去拥抱她。
这一刻,任涧和外婆就是这部电影的主角,渐强的琴声也成了她们专属的背景音乐。随着琴声重重砸出几个强音,外婆的身影忽然化成碎片,在暮色中烟消云散,只剩微弱的回响。
任涧抓了个空,泪眼婆娑地望着外婆消失的地方,那里是宇宙星河。其实,外婆始终都放心不下她,在离开后便化作了天上的一颗星星。每到夜晚,她都会眨着眼看着任涧,她也知道,只要自己能看到任涧,自己就永远不会被遗忘。
覃笙的琴声渐入尾音,任涧也从与外婆的重逢之梦中醒来了。她们两个对视的时候,任涧发现覃笙的眼眶里也在打着转。
覃笙在思念妹妹,任涧知道。但覃笙发现任涧泪流满面时,却不知她的所想之人是谁。
刚要开口问,任涧却拿出了自己特意带来的歌词本,然后从钢琴上拿起谱子,写起歌词来。
“现场创作吗?”覃笙不可思议地问。
任涧抬起头,擦了擦泪,说:“覃老师,我听得懂你的歌,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这首词,我也是写给我自己的。”
覃笙捂着嘴,难以置信。任涧写了两句以后说:“覃老师,你可以再弹几遍吗?”
覃笙点点头,手指在琴键上再次游走起来。
在温柔的琴声中,任涧强忍住眼泪,抿着嘴唇,每一个字落得都很沉重。眼泪在本子上滴出一朵朵水花,晕染了刚刚写上的字。
覃笙闭上眼,在音乐中思念着逝去的妹妹。在无边的黑暗中,覃笙与妹妹重逢了无数次,当她睁开眼时,暮色透过窗子洒在钢琴上。
任涧把本子递了上来。
覃笙的琴声戛然而止,接过歌词本,读起刚刚写过的词。
「传说浩瀚银河有颗星是她,
走出时间后仍然选择留下,
漆昼中温柔的不像话,
静守着她的遗憾啊。
旧的摇椅吱吱呀呀停不下,
风卷走了满院的落叶落花,
邻居家小孩吵闹声好大,
可为什么我总觉得那就是她。
或许你也听过她说话,
低沉或嘶哑,
那是她在倾诉她的牵挂。
她也许在最后的地点,
在你的身边,
在你的梦魇,
如果看见她请别害怕。
神啊,可不可以让我感受一下,
看在我们对彼此都放心不下,
就算一阵风一片叶一个眼神的触碰,
都好啊。
而她,可不可以借你给我回答,
只有被遗忘才算走到终点吗,
就算有遗憾也只能永远的留在昨天,
怀念啊。」
覃笙越往后面看越忍不住落泪。这首词真的写进了她的内心。她多么希望妹妹能够回来啊,哪怕是以鬼魂的状态。
世人所害怕的鬼,那都是大家最想见到的人啊。
她真的很想向天祈祷,真的就想再见妹妹一面,哪怕就一面。每次想到妹妹,覃笙都会不由自主地红了双眼。
或许思念到了极致,名字都能成为打开泪匣的开关。
覃笙搂住同样哽咽的任涧,轻轻亲吻着她的头发,把歌词本爱护地抱在怀里。她深呼吸了几次,稳定了一下情绪,问道:“任涧,你怎么这么会写啊?”
“因为……这也是我对我外婆的一种思念。”任涧说,“她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
覃笙嘴角向下,强行控制自己的悲伤。她就知道,不承受思念之苦,无法描绘出这种感受。
“其实,当你弹起曲子时,我仿佛就看到了一幅画。”任涧又说,“我看见金色与蓝色交相辉映的暮色中,一个老房子前有一棵老树,树下有一个摇椅,好像风一吹,落叶落花遍地都是。院子里还有一个小女孩,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总觉得她可能就是我……”
覃笙听到她的描述,再也绷不住了,崩溃地抱着任涧嚎啕大哭起来。
因为任涧所描述的,正是妹妹多年前,曾画过的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