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虽然当天的工作表里并没有安排尸检,但是在下午两点的时候,莫拉还是下楼换了一套手术服。女更衣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慢慢脱掉便装,把上衣和裤子叠好,整齐地摆在更衣柜里。手术服摩擦着皮肤,感觉硬硬的,就像刚洗过的床单。她拉紧裤带,把头发塞进帽子里,这些习惯性动作给了她一丝慰藉。穿着洗干净的棉质手术服和制服,进入法医的角色,让她有一种被保护的感觉。她瞥了一眼镜子,镜子里的自己像个陌生人一样沉着冷静,所有的情绪都被隐藏起来。她离开更衣室,走过大厅,推门进入验尸房。

里佐利和弗罗斯特已经站在了尸检台旁,两人都身着手术服,戴着手套。他们的背影挡住了莫拉看向死者的视线。布里斯托医生最先发现了莫拉。他面对着她,超大号的手术服紧紧地裹着宽厚的腰身,莫拉走进验尸房时,两人刚好对上视线。他的眉毛在外科口罩上方皱成一团,她从他眼中看到了疑惑。

“我想我应该来看看。”她说。

这时里佐利转头看向她,也皱起了眉头。“你确定要来看吗?”

“你难道不好奇吗?”

“但是我也不确定我是否想看尸检过程,考虑到……”

“我只是来旁观一下。如果可以的话,亚伯。”

布里斯托耸了耸肩。“那好吧,换成是我也会好奇的,”他说道,“来吧。”

她绕过尸检台走到亚伯那一边,看到了毫无遮挡的尸体,顿时觉得喉头一哽。她在这个验尸房里目睹过各种各样的惨状,见过腐烂至每个阶段的尸体,见过因火灾或外伤而损坏的尸体,有些甚至不成人形。在她见过的尸体中,尸检台上的这个女人可以说是奇迹般地完好无损。血迹已经被清洗干净,头部左边被子弹打出的弹孔被她的黑色头发挡住了,面部完好,身上也只是略微有几处疤痕。腹股沟和脖子处有被穿刺的痕迹——停尸房的助理吉岛提前抽血进行了检查,但身体的其他部位没有任何痕迹。亚伯的手术刀还没在上面划过。等到尸体的胸腔被打开、内脏全都露出时,这具尸体对她来说就不会如此令人不安了。被解剖的尸体是没有姓名的,心、肺、脾这些也只是器官,可以像汽车配件一样从一个身体移植到另一个身体,与曾经的主人告别。但这个女人依然是完整的,她的面貌依然惊人地清晰可辨。昨天晚上,莫拉见到的尸体穿着衣服,在黑暗中,只有里佐利手里手电筒的灯光照着她。而现在,这具尸体被尸检灯照得格外清楚,一丝不挂,那些特征也已经不仅仅是相似了。

我的天哪,这简直就是我自己的脸、我自己的身体,躺在尸检台上。

只有她知道她们有多么相似。这间屋子里再没有其他人见过莫拉裸露的乳房的形状,以及她的腹股沟,他们只见过她露在外面可以让人看到的部分:她的脸,她的头发。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她和这具尸体相似到连阴毛间的红褐色斑点都一模一样。

莫拉看向女人的手,手指又细又长,就像她自己的手一样,非常适合弹钢琴。尸体的手指已经被墨水标记。头骨和牙齿的X光片已经拍完了,牙片的完整图像正显示在灯箱上,两排洁白的牙齿就像柴郡猫[1]微笑时一样闪闪发光。莫拉想知道,是不是她们像到连牙齿上的牙釉质都一模一样?

她用一种自己都觉得平静得异常的声音问道:“你们对她还有别的了解吗?”

“我们还在查这个名字,安娜·杰索普。”里佐利说,“目前为止我们手里只有她在马萨诸塞州的驾照,四个月前签发的。上面显示她今年四十岁,身高五英尺七英寸[2],黑头发,绿眼睛。体重一百二十磅[3]。”她看着尸检台上的尸体,“我觉得描述属实。”

我也觉得,莫拉想。我今年也是四十岁,身高五英尺七英寸。只有体重不同——我是一百二十五磅,但是哪个女人不会在驾照的体重信息上撒谎呢?

莫拉一言不发地看着亚伯完成体表检查。他在预先打印好的女性身体图纸上标了几处记号。左侧太阳穴的弹孔,下肢和大腿处的斑痕,阑尾炎手术疤痕。接着他放下记录板,走到尸检台另一端收集阴道拭子。当亚伯和吉岛挪动大腿露出会阴部时,莫拉的注意力集中在尸体的腹部。她盯着那道阑尾切除手术的疤痕,一道细细的白痕划过象牙般的皮肤。

我也有一道疤。

收集完拭子后,亚伯走到工具盘前拿起了手术刀。

第一刀下去简直让人无法直视。莫拉甚至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感觉那一刀就像划在自己身上一样。这真是个错误,看着亚伯在尸体上做Y形切口时她想,我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看下去。但她依然站在原地没有离开,她被亚伯解剖尸体时的魄力震慑了。他将尸体胸部的皮肤翻开,然后像蒙皮游戏一样迅速将它剥离。他并没有意识到莫拉的恐惧,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当下的解剖工作上。一位高效率的病理学家可以在一小时内完成一台简单的解剖,而在尸检的这个阶段,亚伯完全没必要浪费时间进行所谓的优雅解剖。莫拉一直以来都觉得亚伯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他热衷于吃喝玩乐,懂得欣赏歌剧,但是此时此刻,他的肚子圆鼓鼓的,脖子粗得像公牛一样,他正像个屠夫一般用手术刀解剖着尸体。

胸部的皮肤已经完全张开,被剥到一边,肋骨和肌肉裸露在外。吉岛倾着身子,用肋骨钳一根一根地剪断肋骨。每一下断裂声都让莫拉皱眉。人的骨头太脆弱了,她心想,我们总以为心脏被坚固的肋骨保护着,但实际上只要手稍微用力,开合刀刃,肋骨便会一根一根地屈服于钢具。我们是如此脆弱。

吉岛剪断了最后一根肋骨,亚伯也取掉了最后几块软骨和肌肉。两人一起打开了胸腔,就像掀开盒盖一样。

在展开的胸腔内,心脏和肺部闪着光。年轻的器官,这是莫拉的第一个念头。哦不,她意识到:四十岁已经不年轻了,不是吗?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四十岁已经走完了人生的一半。而她,和躺在尸检台上的女人一样,已经不能算年轻了。

胸腔里的器官看起来都十分健康,没有明显的病变。亚伯利索地划了几刀,切下了心脏和肺,放入金属器皿中。在明亮的灯光下,他做了几个切片观察肺部的情况。

“她不抽烟,”他对两位警探说,“并没有水肿,十分健康的器官组织。”

他把肺放回器皿里,器官堆成了一座粉色的小山,接着他拿起了心脏,把它轻松地握在他的大手中。莫拉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心脏,正在胸膛里怦怦直跳。她的心脏就像这个女人的一样,刚好能被亚伯拿在手里。一想到他拿着自己的心脏来回转动着检查冠状血管,就像他现在做的那样,莫拉就感到一阵反胃。尽管理论上这只是身体里的一个泵,但心脏是人体最核心的部位,看到它如此暴露在眼前,她感到自己的胸腔里也空落落的。她吸了一口气,血腥味却让她更加恶心了。她转过身背对尸体,发现自己正好对上里佐利的目光。里佐利见过的场面太多了。她们已经认识两年了,在一起处理过足够多的案件,也已经培养出了对彼此作为专业人士的最高敬意,但是与之相伴而生的是一种尊敬之下的谨慎。莫拉很清楚里佐利的直觉有多么敏锐,当她们隔着尸检台互相看着对方时,她便知道里佐利此刻一定非常清楚莫拉已经快要逃离验尸房了。面对着里佐利眼中不言而喻的疑问,莫拉只是抬起了下巴,努力维持住“亡灵女神”的威严。

她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尸体上。

亚伯并没有察觉到房间里涌动的紧张气氛,他已经切开了心室。“心瓣看起来都很正常,”他说道,“冠状动脉是软的,血管也很干净。我真希望我的心脏看起来也这么健康。”

莫拉瞥了一眼那个圆滚滚的肚子,对此表示怀疑。她很了解他对于鹅肝酱和奶油的狂热,尽情地享受生活,这就是亚伯的人生哲理。尽管敞开胃口享受美食吧,因为我们总有一天会像这位躺在尸检台上的朋友一样结束人生。如果你都没有享受过快乐的生活,冠状动脉再干净又有什么用呢?

他把心脏放回器皿,开始处理腹部的其他器官。解剖刀切得很深,直接划开了腹膜,胃、肝脏,还有脾脏和胰腺都露了出来。死亡的气味,冰冷的器官,这些对莫拉来说都再熟悉不过了,如今却令她如此不安,就仿佛第一次做尸检一样。她似乎不再是那个驾轻就熟的验尸官了,看着亚伯手握剪刀和解剖刀,残忍的解剖过程竟然令她感到震惊。哦,我的天哪,这就是我每天在做的事,可是当我执起解剖刀时,切开的是陌生人的尸体。

这个女人却一点儿都不陌生。

她有些麻木,陷入了恍惚,仿佛正站在远处看亚伯工作。那个不安的夜晚和时差让她疲惫不堪,她感觉自己似乎离尸检台的场景越来越远,慢慢退到了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能让她抽离迟钝地旁观。桌上的只是一具尸体罢了,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也不是她认识的人。亚伯利索地取出小肠放入器皿中。他用剪刀和手术刀剥离了内脏,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腹腔。他端起满是内脏的器皿,放到不锈钢尸检台面上,拿出内脏一个一个地仔细检查。

在切板上,亚伯剖开了胃部,把里面的内容物倒进一个小容器中。尚未消化的食物的气味使得里佐利和弗罗斯特同时转过头去,脸上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这些看起来像是晚餐残渣。”亚伯说道,“我想她应该是吃了一份海鲜沙拉,我看到了生菜和西红柿,也许还有虾……”

“她的最后一餐和死亡时间大概相距多久?”里佐利问道。她的声音有些奇怪,带着鼻音,她用手遮着脸,阻挡气味。

“一个小时,或者更长一些。我想她应该是在外面吃的饭,因为海鲜沙拉不像是我们自己在家做的那种。”亚伯看了一眼里佐利,“你有在她的钱包里找到餐厅收据之类的吗?”

“没有,她可能是用现金支付的。我们还在等她的信用卡账单。”

“天哪,”弗罗斯特说,扭头避开眼前的景象,“这简直让我对虾完全没了胃口。”

“嘿,别让它影响到你。”亚伯说,然后接着解剖胰腺,“当你足够了解之后就会知道,我们都是由相同的器官和组织构成的。脂肪、碳水化合物,还有蛋白质。你吃的多汁的牛排,其实就是肌肉。你觉得我会因为每天都在解剖这些组织,就发誓再也不吃牛排了吗?所有的肌肉生物化学成分都是相同的,只不过做成牛排之后会比在其他状态下更好闻一点儿。”他伸手去取肾脏,将它切成薄薄的切片,然后把组织样本放入一罐福尔马林溶液中,“目前为止,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他说着,然后看了莫拉一眼,“你同意吗?”

她机械地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忽然间,她被吉岛挂在灯箱上的一组新的X光片吸引了注意力——头骨的X光片,从侧视图上可以看到软组织的轮廓,就像一个半透明的面部轮廓。

莫拉走到X光片前,盯着那块星形的图像,它在骨头灰色的阴影衬托下亮得惊人。头皮部分的弹孔很小,很难想象它能对人脑造成如此巨大的伤害。

“天哪,”莫拉小声嘀咕着,“这是黑爪子弹。”

亚伯放下器官,抬起头。“有一段时间没见这种子弹了。我们得小心一点儿,那种子弹的金属尖端非常锋利,会直接割破手套。”他看向吉岛。吉岛在法医鉴定中心工作的时间比任何验尸官都要长,堪称这里的人形记录仪。“上一次我们遇到死于黑爪子弹的受害者是什么时候来着?”

“我想是两年以前了。”吉岛回答道。

“有这么近吗?”

“我记得是蒂尔尼医生接手的案子。”

“你能请史黛拉查一下这个案子吗?看看结案了没有。这个子弹真的相当罕见,足以让人怀疑它们之间可能存在联系。”

吉岛摘下手套,走到对讲机前,跟亚伯的秘书通话。“喂,史黛拉吗?布里斯托医生想查一下和黑爪子弹有关的最新案子,应该是蒂尔尼医生的……”

“我听说过这种子弹。”弗罗斯特走上前去,仔细地看着X光片,“这是我第一次真正遇到死于这种子弹的受害者。”

“这是一种空心弹,由温彻斯特公司制造,”亚伯说,“设计用于割裂软组织。当子弹穿透皮肉时,铜皮会裂开,形成六角星状,每一个尖端都像爪子一样锋利。”他走到尸体头部的方向,“一九九三年这种子弹被撤出了市场,因为旧金山有几个疯子曾在一次大规模枪击事件中用它杀害了九个人。温彻斯特公司在这件事中备受舆论批评,之后他们决定停止生产这种子弹。但是市面上依然有一些在流通,每隔几年,就会有受害者死于这种子弹,但是已经非常少见了。”

莫拉的目光仍然停留在X光片上那个致命的白色星形弹孔上。她想到了亚伯刚刚说过的话:每一个尖端都像爪子一样锋利。她记得受害者车门上留下的划痕。就像猛兽的爪痕

莫拉转身回到尸检台边,亚伯刚好完成头皮切口。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在他将头皮剥离之前,莫拉发现自己不禁盯住了那个女人的脸。死亡让她的嘴唇呈斑驳的暗蓝色。她的眼睛睁着,暴露在空气中的角膜变得干燥而浑浊。眼睛只有在人活着的时候才是潮湿光亮的,当人不再眨眼,角膜接触不到泪液,眼睛就会变得干燥无光。并不是因为人的灵魂出窍而使得眼中没有生机,只是因为死人无法再眨眼了。莫拉低头凝视着那双模糊的眼睛,想象着它们活着时的样子。这一瞥仿佛照镜子一样,令她吃惊。刹那间,她产生了一种混乱的错觉,觉得躺在尸检台上的人就是自己,她正看着自己的尸体在被解剖。鬼魂不是总会去在世时常去的地方徘徊吗?这里就是她常去的地方:验尸房。

我注定会永远留在这里。

亚伯剥掉了头皮,尸体的脸如同橡胶面具般塌了下去。莫拉浑身一抖,转开了视线,她发现里佐利又在看她了。

她是在看我吗?还是在看我的灵魂?

史赛克电锯的嗡嗡声仿佛直接钻进了她的骨头。亚伯切开了头骨的颅顶,保留了子弹穿过的部位。他轻轻地撬开并取下头盖骨。黑爪子弹从敞开的头骨中啪嗒一声掉进了吉岛接在下面的容器中。它闪着光,分裂的尖端像致命的花一样绽开。

大脑里布满了黑色的血迹。

“两个半脑都存在大面积出血。正如你们看X光片时分析的那样,”亚伯说,“子弹从这里穿过,停在了颞骨处,没有继续深入。你们可以从X光片里看出来。”他指了指X光片,子弹像一颗闪亮的星星一样暴突出来,就在左枕骨的内弧线旁边。

弗罗斯特说:“奇怪的是它怎么会停在弹孔这边。”

“有可能是跳弹。子弹射入颅骨,来回弹跳割穿大脑,把所有能量都消耗在了软组织上,就像料理机的搅拌刀片一样。”

“布里斯托医生?”对讲机的另一边,秘书史黛拉喊道。

“怎么了?”

“我找到和黑爪子弹有关的案件了。受害者名叫瓦西里·蒂托夫,验尸官是蒂尔尼医生。”

“负责那个案子的警探是谁?”

“嗯……找到了。是范恩和邓利维警探。”

“我会找他们了解一下情况的,”里佐利说,“看看他们还记得些什么。”

“谢谢你,史黛拉。”布里斯托说,然后看向已经准备好相机的吉岛,“好,赶紧拍照吧。”

吉岛开始拍摄大脑的照片,在亚伯将大脑从颅骨中取出来之前保留下它的图像。莫拉凝视着那个亮晶晶的灰色物体,心想,这里储存着一生的回忆。童年的字母表、乘法口诀、初吻、初恋和第一次失恋,所有这些都以信使核糖核酸的形式储存在复杂的神经元集合体中。记忆虽然只是生物化学概念,却能将人与人区分开来。

亚伯用解剖刀划了几下,取出了大脑。他像捧着宝贝一样将大脑放在尸检台上。他今天暂时还不会解剖它,而是把它在稳定剂里浸泡过后再进行切片。不过他并不需要借助显微镜就能确认创伤,它太明显了,就在那儿,那块表面被血染变色的部分。

“所以我们现在知道弹孔进入的位置在这儿,左侧太阳穴。”里佐利说。

“是的,表皮弹孔和颅骨弹孔完全一致。”亚伯说。

“说明子弹是直接由侧面射入头部的。”

亚伯点了点头。“凶手可能持枪正对着驾驶座一侧的车窗,而且当时车窗是开着的,所以没有玻璃干扰弹道轨迹。”

“所以她当时只是坐在那儿。”里佐利说,“温暖的夜晚,敞开的车窗,晚上八点,天色已经渐渐黑了。然后嫌疑人走到她的车旁,冲着她开了一枪。”里佐利摇了摇头,“为什么?”

“嫌疑人没有拿走她的钱包。”亚伯说。

“所以并不是抢劫。”弗罗斯特接道。

“所以只可能是激情犯罪,或者预谋杀人。”里佐利看了莫拉一眼。又是那个假设——可能是有预谋的凶杀。

凶手的目标是这个人吗?

亚伯将大脑泡进一桶福尔马林溶液中。“目前为止没有其他发现。”他说着,转过身继续解剖颈部。

“你还会做毒理测试吗?”里佐利问道。

亚伯耸了耸肩。“我们可以送去检测一下,不过我觉得没那个必要。死因已经很明确了。”他朝着X光片努了努下巴,子弹在颅骨阴影的映衬下格外显眼,“你有什么要做毒理测试的理由吗?是检测人员在车里发现了什么毒品或者毒具吗?”

“没有,车里很整洁。我的意思是,车里除了血迹之外没别的了。”

“而且所有的血迹都是受害者的?”

“所以无论如何检测结果都会显示B型血。”

亚伯看了一眼吉岛。“验过她的血型了吗?”

吉岛点了点头。“验过了,是B型血。”

没有人看莫拉,也没人注意到她紧绷着下巴,呼吸急促。她突然转过身,背对着大家,然后解开口罩,用力地扯下。

当她走向垃圾桶时,亚伯问道:“莫拉,你觉得累了吗?”

“时差还没倒过来。”她回答道,然后脱下了手术服,“我想我今天应该早点儿回家。明天见,亚伯。”

她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验尸房。

开车回家的路上莫拉一直都迷迷糊糊的,直到开进布鲁克莱恩郊区,她才突然清醒过来,摆脱一直盘旋在脑海中的噩梦。别再去想尸检了,忘掉它吧。想想晚饭吃什么,只要别再去想今天看到的东西。

她在杂货店门前停了下来。家里的冰箱是空的,除非她愿意吃金枪鱼罐头或者速冻豌豆,不然必须买点儿什么回家。用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也是一种解脱。她拿起东西往购物车里一通乱丢。想想要吃什么,想想这周接下来的菜谱。别再去想那些血迹和盘子里的器官了。我还需要点儿葡萄柚和苹果。茄子看起来也不错?她拿起一捆新鲜的罗勒叶,贪婪地深吸了一口它的香气。哪怕只有一瞬间,罗勒的香味也能将验尸房的气味一扫而空。过去一周里清淡的法国菜让她十分渴望香料。今晚,她要煮一份泰式青咖喱,热到烫嘴的那种。

回到家,莫拉换上了短裤和T恤,精心地准备着晚餐。她一边切着鸡肉、洋葱和大蒜,一边小酌着波尔多白葡萄酒。泰国香米的热气弥漫在厨房里。她根本没时间再去想B型血和黑头发的女人了。油正在热锅里冒着烟,接下来该炒鸡肉了,然后加入咖喱酱,再倒入一罐椰奶。她盖上锅盖,让咖喱慢慢地炖着。

莫拉抬头看向厨房的窗户,突然注意到窗上映出的她自己的身影。

我长得像她,我和她一模一样。

突然一股寒意袭入她的身体,仿佛窗户上的那张脸不是倒影,而是一个正在凝视着她的幽灵。锅盖被不断冒出的蒸汽顶得咔咔作响。幽灵想从里面逃出来,不顾一切地想要吸引她的注意力。

她关掉炉子,走到电话前,拨通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号码。

很快,简·里佐利便接通了电话。莫拉能听到背景里电话铃响的声音,所以里佐利还没有回家,可能正坐在施罗德广场上的办公室里。

“很抱歉打扰你,”莫拉说,“我有事情想问你。”“你还好吗?”

“我没事。我只是想再了解一件关于她的事情。”“安娜·杰索普?”

“对,你说过她有一张马萨诸塞州签发的驾照。”

“没错。”

“驾照上写的她的出生日期是什么时候?”

“什么?”

“今天在验尸房里,你说过她今年四十岁了。她是哪天出生的?”

“怎么了?”

“拜托,我需要知道。”

“好,稍等一下。”

莫拉听到了翻页的声音,接着里佐利又回到了电话旁。“驾照上显示,她的出生日期是十一月二十五日。”

莫拉安静了。

“你还在吗?”里佐利问道。

“嗯。”

“有什么问题吗,医生?发生什么事了?”

莫拉咽了咽口水。“我需要你帮我个忙,简。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儿疯狂。”

“你尽管说。”

“我想让犯罪实验室做一下我和她的DNA比对。”

莫拉听到电话那头那个电话终于不响了。里佐利说:“你再说一遍,我可能没听清。”

“我想知道我的DNA和安娜·杰索普的是否一致。”

“听着,我同意你们之间的确有相似性——”

“不仅如此。”

“你还要说什么?”

“我们血型相同,都是B型血。”

里佐利理所当然地说:“还有多少人是B型血?大约总人口的百分之十?”

“还有她的生日。你说她的生日是十一月二十五日对吧。简,我的生日也是那天。”

这个消息引来了一阵沉默,里佐利轻声说:“好吧,你刚刚的话让我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帮我查了吧?关于她的一切——从她的长相、血型,再到出生日期……”莫拉停顿了一下,“她就是我。我想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我想知道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里佐利说:“事实证明,回答这些问题远比我们想象的要难得多。”

“为什么?”

“下午我们收到了她的信用卡记录,上面显示她的万事达账户刚开通了六个月。”

“所以呢?”

“她的驾照才签发了四个月,车牌也是三个月前刚登记的。”

“住址呢?她在布莱顿不是有房子吗?你肯定已经和她的邻居确认过了。”

“我们昨天半夜才好不容易联系到了房东太太。她说,三个月前她把房子租给了安娜·杰索普。她让我们进去公寓看了看。”

“然后呢?”

“屋子里是空的,医生,里面一件家具都没有,没有平底锅,甚至连牙刷都没有。有人付了宽带费和电话费,但是并没有人住在那儿。”

“邻居们怎么说?”

“没有人见过她。邻居都说她是‘幽灵’。”

“那肯定还会有她之前的住址,其他的银行账户——”

“我们都查过了,但是找不到任何这个女人更早的信息。”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里佐利回答道,“在六个月以前,安娜·杰索普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注释:

[1]柴郡猫,英国作家刘易斯·卡罗尔创作的童话《爱丽丝漫游仙境》中的虚构角色,形象是一只咧着嘴笑的猫,拥有凭空消失或出现的能力。甚至在它消失以后,笑容还挂在半空中。

[2]约一点七米。

[3]一磅约合零点四五千克,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