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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上都要意识到你可能活不过今天,

每天晚上都要意识到你可能活不过今夜。

——巴黎地下墓室中的雕刻匾

一排头骨被挂在墙的最顶端,瞪视着行人,错综复杂的股骨和胫骨布满余下的墙壁。尽管现在已经是六月,太阳正火辣辣地炙烤着她头顶六十英尺[1]的巴黎街道,但在这昏暗的隧道里,莫拉·艾尔斯还是感到脊背发凉。墙壁上的遗骸几乎堆到了天花板。死亡,这是一个令她感到熟悉甚至亲密的概念,她曾无数次在尸检台前面对遗体,但在这种规模的展览面前,在这座储存着大量遗骸的光明之城[2]地下,在交错的隧道之间,她还是感到无比震撼。她已经在隧道里走了快一公里,可这还只是地下墓室的一小部分。游客禁行区是很多侧向的隧道,里面堆满了骷髅,在紧锁的闸门后张着漆黑的嘴巴,引诱着路过的访客。这里存放着六百万巴黎人的遗骸,这些人也曾感受过阳光照在脸上,感受过饥渴,感受过爱,感受过心脏在胸膛里跳动,感受过空气流过肺叶。他们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的遗骸会被人从安息之所挖掘出来,摆放在这座阴森的地下墓室中。

他们也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的遗骸会被拿来展出,让成群结队的游客惊叹不已。

一个半世纪前,源源不断的死者让巴黎的墓地变得十分拥挤,为了给他们腾出安葬的空间,工匠们便将尸骨从墓地中掘出,转移到地下深处——这处古老的蜂窝状采石场中。搬运尸骨的工匠并没有敷衍地随意堆砌,而是十分巧妙地完成了一项惊人的工程。他们将尸骨精心摆放,组成了异想天开的图案。这些工匠就像苛刻的石匠一般,造起用头骨和长骨交替装饰的高墙,将腐朽变成了一种艺术。他们还在地下墓室里挂上了石碑,石碑上冰冷的语言提醒着所有路过的游客:死亡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的。

其中一块石碑引起了莫拉的注意,她在来往的游客中驻足阅读。她正努力用自己高中水平的法语翻译上面的内容,却听到了走廊中回荡着孩子们不合时宜的笑声,还有一个得克萨斯口音的男人对妻子小声嘟囔道:“这地方真诡异,雪莉!太邪乎了……”

这对夫妇接着往前走去,声音渐渐消失。地下墓室里一时只有莫拉一个人,呼吸着沉淀了几个世纪的尘埃。昏暗的隧道灯光之下,有一堆头骨上已经生出霉菌,被一层绿色覆盖着;还有一个头骨的前额处有一个弹孔,就像是他的第三只眼睛。

我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隧道中的寒意深入骨髓,但是莫拉并没有离开。她决心要把石碑上的内容翻译出来,她要用这个毫无意义的举动驱赶恐惧。加油,莫拉。三年的高中法语基础,难道不足以让你明白这几句话吗?现在这已经是一项个人挑战了,那些有关死亡的想法都被莫拉暂时抛开。紧接着,她明白了这句话的意义,这反而令她浑身发冷……

随时面临着死亡,并且随时准备死亡的人才是幸福的。

突然间,莫拉意识到了这里的寂静。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脚步声的回音。她转身离开了这个昏暗的墓室。她是什么时候掉的队,还离其他游客这么远?这条隧道里只有莫拉一个人,余下的只有死者。她不禁联想到了意外停电,在一片漆黑中因走错路而迷失方向。莫拉听说在一个世纪以前,巴黎的工人曾在地下墓室中迷路而被饿死。她加快了脚步,试图赶上其他游客,重新加入生者的队伍。在这条隧道中,她感到了死神的压迫,一个个头骨仿佛在用哀怨的眼神盯着她,这个有着六百万人的“合唱团”正斥责着她残忍的好奇心。

我们也曾经像你一样活着。

你觉得你能逃得掉死亡的未来吗?

莫拉终于从这座地下墓室中逃了出来,踏进了雷米杜蒙赛尔街道的阳光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第一次对嘈杂的交通噪音和拥挤的人群感到亲切,仿佛重获新生。街上的色彩看起来更加鲜艳了,路人的表情也变得友好了。这是我在巴黎的最后一天,她想,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感受到这座城市的美。在过去一周的大部分时间里,莫拉都被困在会议室里参加国际法医病理学会议,几乎没有时间观光游玩,甚至连会议组织者安排的游览活动都是与死亡和疾病相关的:医学博物馆、外科手术室旧址。

还有这座地下墓室。

她在巴黎最生动的回忆竟然是人类的骸骨,多讽刺啊。这也太不利于身心健康了。莫拉坐在露天咖啡店里,一边品尝着最后一杯浓缩咖啡和草莓塔,一边这样想道。两天之后,她就要重新回到验尸房了——那个四面都是不锈钢墙壁,没有一丝阳光的地方。在那里只能呼吸到通风口里吹出的寒冷的过滤空气。到了那时,今天在巴黎的回忆就会像天堂一样美好。

她不紧不慢地把眼前的景象记在脑海里:咖啡的香气,黄油点心的味道,衣着整洁的商人们拿着手机将话筒贴在耳旁,女士们脖子上的围巾系着精致的结。莫拉开始幻想每个去过巴黎的美国人都曾想过的事:如果我错过回家的飞机会怎么样?我就留在这里,留在这间咖啡店,在这座华丽又繁荣的城市度过余生。

但最终,她还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叫了一辆出租车去往机场。她放下了幻想,放下了巴黎,不过这仅仅是因为她答应了自己以后还要再回来。尽管她并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回家的航班延误了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我本可以沿着塞纳河畔散步的,莫拉一边心怀不满地在戴高乐机场等待,一边想道。这三个小时她还可以在玛莱区或者巴黎大堂附近逛逛。然而,她现在正被困在满是乘客的机场里,甚至找不到坐的地方。当莫拉终于坐上法国航空的飞机时,早已身心俱疲、暴躁不堪。吃过飞机餐又喝下一杯配餐酒后,她沉沉地睡了过去,度过了无梦的一夜。

直到飞机开始下降至波士顿时莫拉才醒过来,她感到了头痛,夕阳的光正照着她的眼睛。她站在行李提取处,看着行李箱一个个从眼前经过,却没有一个是自己的,她头痛得更厉害了。接着当她排队等待登记丢失行李索赔的时候,她的头痛已经变得剧烈难耐。最终,坐上回家的出租车时,莫拉只拎了手提包。外面天已经黑了。她现在只想洗个热水澡,再喝点儿大剂量的止痛药。坐进出租车,她又一次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突然的急刹车惊醒了她。

“怎么回事?”她听到司机说。

莫拉动了动身子,看着外面朦胧闪烁的蓝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原来他们已经开进了她所住的街道,莫拉坐起身,随即变得警觉起来,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里停着四辆布鲁克莱恩警用巡逻车,不停闪烁的警灯划破了傍晚的黑暗。

“好像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司机说道,“这是你们家的街道吧。”

“那边的那栋房子就是我家,街区中间的那栋。”

“停着警车的地方吗?我觉得警察不会让我们过去的。”

一名巡警朝他们走来,像是要来确认一下出租车司机的情况,他一边走着一边挥手示意他们掉头。

出租车司机从车窗探出头去:“我载的乘客要在这里下车,她就住在这条街上。”

“不好意思,伙计。整个街区都已经封锁了。”

莫拉倾身向前,对司机说:“我就在这里下车吧。”

她递过车费,抓起背包然后下了车。她刚才还觉得昏昏欲睡,现在这个温暖的六月傍晚却忽然变得紧张起来。莫拉走上人行道,慢慢接近围观的群众,焦虑逐渐侵蚀她的内心。警车都停在她家门前。是她的邻居出了什么事吗?一连串可怕的念头从她脑海中闪过:自杀,他杀。她想到了特鲁斯金先生,就是那位住在她隔壁的机器人工程师,现在是未婚。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看起来好像有些郁郁寡欢?还有住在另一边的莉莉和苏珊,这对情侣都是律师,鲜明的同性恋身份很容易令她们成为目标。但是莫拉看到莉莉和苏珊就站在人群边上,两人都还活得好好的,于是她又开始担心特鲁斯金先生,人群中并没有他的身影。

莉莉侧头时刚好看到莫拉走了过来,她并没有向莫拉招手,而是一声不吭地盯着她,还狠狠地撞了一下苏珊。苏珊也转头看向莫拉,惊讶地张开了嘴。这时其他邻居也注意到了莫拉,脸上带着同样的惊讶。

他们为什么都在看我?莫拉想。我做了什么?

“艾尔斯医生?”一名布鲁克莱恩区的巡警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是……是你……是你吗?”

真是个愚蠢的问题,她想。“那边那栋房子是我家。出什么事了吗,警官?”

巡警深吸了一口气:“嗯……我想你最好跟我走一趟。”

他拉住莫拉的胳膊,带着她穿过人群。邻居们一脸严肃地分散在两旁,好像在给被判刑的囚犯让路。他们的沉默令人毛骨悚然,除了警用雷达的电流声,这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他们来到了被黄色胶带封锁的隔离带前,胶带是缠在木桩上的,其中几个木桩还立在特鲁斯金先生家的前院。这片草坪可是他的宝贝,他看到一定会生气的,莫拉下意识地想道。巡警拉起胶带,弯腰钻过去,她这才意识到——这里是犯罪现场。

因为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儿。即便隔着草坪,莫拉也能认出她。那是简·里佐利,凶案组的警探。小个子的里佐利已经怀孕八个月了,她穿着裤装,就像一个熟透的梨。她出现在这里是另一个让人困惑的地方。波士顿的警探来布鲁克莱恩做什么?这里并不是她的辖区。里佐利并没有注意到莫拉正走过来,她的目光完全集中在特鲁斯金先生家门前停着的那辆车上。她摇着头,很明显在为什么事发愁,黑色的卷发像往常一样凌乱蓬松。

最先发现莫拉的是里佐利的搭档,巴里·弗罗斯特警探。他先是瞥了莫拉一眼,然后把目光移开,突然又看向她,接连确认了几次,一脸苍白地盯着她。他一声不吭地摇了摇搭档的手臂。

里佐利完全呆住了,巡逻警车闪烁的蓝色灯光映出了她难以置信的表情。她朝着莫拉走来,看起来有些恍惚。

“医生?”里佐利轻声说道,“真的是你吗?”

“不然你以为是谁呢?为什么每个人都问我奇怪的问题?你们怎么都像看到鬼一样?”

“因为……”里佐利顿了一下,又摇了摇头,甩了一下蓬乱的卷发,“天哪,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以为你是鬼。”

里佐利转过身,喊道:“布洛菲神父!”

莫拉刚刚并没有在人群里看到神父。他现在正从黑暗中走来,衣领在他的脖子上围成一道白圈,平日里英俊帅气的脸庞此时却显得非常憔悴。神父看着她,一脸震惊。丹尼尔怎么在这儿?一般情况下,除非受害者家属有要求,否则是不会请神父到犯罪现场的。而莫拉的邻居特鲁斯金先生并不是天主教徒,他信奉犹太教,那就更没有理由请神父过来了。

“可以麻烦你陪她进屋吗,神父?”里佐利说道。

莫拉问:“有人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进去说吧,医生。一会儿我们会告诉你的。”

莫拉感觉到布洛菲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腰,腰间传来的紧握感让她明白现在不是反抗的时候,她应该乖乖听从警探的指示。莫拉任由布洛菲带她走到家门口,她努力无视亲密接触带来的刺激,还有随之传来的他的体温。他们贴得太近了,莫拉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以至于当她拿钥匙开门时,手上的动作都变得笨拙了。尽管他们几个月前就是朋友了,但她从未邀请丹尼尔·布洛菲到家里来做客。站在神父身边的感觉再次提醒了她为什么要一直努力和他保持距离。两人走进客厅,自动定时器控制的灯已经亮起。她在沙发边停了一会儿,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现在的主导者看起来是布洛菲神父。

“坐。”他说,指着沙发让她坐下,“我给你拿点儿喝的来。”

“在我家你是我的客人,应该是我来招待你。”莫拉说道。

“但现在这种情况下不行。”

“现在这种情况是什么情况?我不明白。”

“里佐利警探会告诉你的。”他离开了客厅,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杯水——这完全不是她想要的饮料,不过这种情况下,让神父给她拿瓶伏特加好像也不太合适。她抿了一口,他的目光让她感到不安。布洛菲就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就好像怕她会突然消失一样。

终于,她听到了里佐利和弗罗斯特走进房间的声音,他们正在玄关和第三个人低声交谈,这个人的声音莫拉并不认识。有秘密,她想。为什么每个人都在对我保密呢?他们到底不想让我知道什么事情?

她抬头看着两位警探走进客厅。和他们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位自称埃克特的布鲁克莱恩警探,一个她可能五分钟就会忘记的名字。莫拉这时的注意力完全在里佐利身上,她们曾在一起共事,这是她既喜欢又尊敬的女人。

警探们都已经在椅子上落座,里佐利和弗罗斯特坐在茶几对面,正对着莫拉。她觉得自己现在寡不敌众,四对一,每个人都在盯着她。弗罗斯特拿出了笔记本和钢笔。他怎么开始记笔记了?这怎么感觉像是要审讯她呢?

“休息得还好吗,医生?”里佐利问道,她轻声细语,还带着些关切。

这个老套的问题引得莫拉大笑:“要是我现在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能会更好一些。”

“我想问一下你今晚去哪儿了?”

“我刚从机场回到家。”

“你为什么会在机场?”

“我刚从巴黎飞回来——从戴高乐机场。相当长途的旅行,而且我现在不是很想玩问答游戏。”

“你在巴黎待了多久?”

“一周。我是上周三到的巴黎。”莫拉感觉自己从里佐利过于直白的提问中听出了指控的意味,她的不满正在向愤怒的方向发展,“如果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可以去问问我的秘书露易丝,是她帮我订的机票。我去巴黎是为了开会——”

“国际法医病理学会议,对吗?”

莫拉吃了一惊。“你已经知道了?”

“是露易丝告诉我们的。”

他们已经向别人询问过关于我的事情了。在我到家之前,他们已经找到我的秘书问过话了。

“她告诉我们,你的飞机今天下午五点就应该到达洛根机场了,”里佐利说,“可是现在已经快十点了,这期间你去哪儿了?”

“飞机很晚才从戴高乐机场起飞。我们接受了额外的安检,航空公司实在是太偏执了。虽然晚了三个小时,但我们最终能起飞已经算很幸运了。”

“也就是说,你乘坐的飞机晚点了三个小时。”

“我刚刚已经告诉你了。”

“那飞机是什么时间降落的?”

“我不太清楚,大概是八点半左右。”

“你从洛根机场回家需要花一个半小时吗?”

“我的行李不见了。我只能去填一张丢失行李索赔单,向法国航空索赔。”莫拉说完停了下来,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天哪,该死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回答你们的其他问题之前,我有权利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是在指控我什么吗?”

“不是的,医生,我们并没有要指控你的意思。我们现在只是想弄明白时间线。”

“什么时间线?”

弗罗斯特说:“艾尔斯医生,你之前有受到过什么威胁吗?”

莫拉不解地看向他:“什么?”

“你能想到谁可能会有理由伤害你吗?”

“没有。”

“你确定吗?”

莫拉无奈地笑了笑:“那,有人能确定吗?”

“之前在法庭上为一些案件做证的时候,你一定有什么证词激怒了某些人。”里佐利说。

“只有真相会激怒他们。”

“你树敌了,你帮助法庭给他们定罪。”

“我相信你也一样,简。仅仅是做你的本职工作有时也会得罪某些人。”

“那你有没有收到过什么具体的威胁呢?比如说恐吓信或者恐吓电话?”

“我的电话号码不对外公开,露易丝也不会透露我的住址。”

“寄到你法医办公室的信呢?”

“确实偶尔会有一些奇怪的信件。我们都会收到那种信。”

“奇怪的信?”

“有人会写一些关于外星人或者阴谋论的内容,或者指责我们刻意隐瞒尸检真相。对于这样的信,一般我们会直接丢到碎纸机里,除非是一些公然的威胁,那些我们会交给警方。”

莫拉注意到弗罗斯特在笔记本上唰唰地写着什么,她很想知道他到底在记什么。此刻她已经怒不可遏了,她只想伸手越过茶几,从他手里夺过笔记本。

“医生,”里佐利突然轻声问道,“你有姐姐或者妹妹吗?”

这个出人意料的问题一下子打断了莫拉的愤怒,她盯着里佐利,问:“你说什么?”

“你有没有姐姐或者妹妹?”

“为什么问这个?”

“我需要你回答我。”

莫拉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我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你也知道我是被收养的。所以你什么时候能告诉我该死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里佐利和弗罗斯特对视了一眼。

弗罗斯特合上了笔记本。“我想是时候带她去看看了。”

里佐利带路走出大门。莫拉来到屋外,再次走进温暖的夏夜中。在巡逻警车闪烁的灯光下,这里就像正在举行一场华丽的狂欢派对。她的时差还没倒过来,巴黎现在应该是凌晨四点,她带着昏昏沉沉的倦意看着这一切,今晚就像是一场噩梦。当莫拉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她,她看到邻居们都聚集在街对面,隔着事故现场的隔离带盯着她。作为一名法医,公众的目光她早就习以为常,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警方和媒体关注。但今晚和往常不同,这些关注有些莫名其妙,赤裸裸的,甚至让人感到恐惧。他们一路走向特鲁斯金先生家门前,在那里的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福特“金牛座”轿车。她很庆幸有里佐利和弗罗斯特站在身边护着她,就像是在保护她免受外界好奇的目光。

莫拉并不认识那辆车,但是她认识车边站着的那个留胡子的男人,他厚实的双手戴着乳胶手套。那是亚伯·布里斯托医生,她在法医鉴定中心的同事。亚伯是个胃口很好的人,从腰围就能看出他对食物的热爱,他腰上的赘肉已经溢出了腰带。亚伯盯着莫拉说:“天哪,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差点儿吓死我了。”他朝车的方向点了点头,“莫拉,希望你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好什么?

她看向停在那里的轿车,看到在闪烁的警车灯下,一个人的侧影倒在方向盘上,喷溅出的黑色液体遮住了挡风玻璃。是血。

里佐利拿着手电筒照向副驾驶的门。一开始,莫拉并不知道她到底要看什么,她的注意力还在溅满血迹的挡风玻璃和坐在驾驶座的那个黑影上。紧接着她看到了里佐利手中的镁光手电筒照向的地方。车门把手的正下方有三道平行的划痕,深深地刻在车门上。

“像是爪痕一样。”里佐利说道,她卷曲着手指,模仿着车上的爪痕。

莫拉盯着那些划痕。那并不是简单的划痕,她突然背后一凉。这是野兽的爪痕

“我们绕到驾驶座看看。”里佐利说。

莫拉没有说话,她跟着里佐利绕到了轿车的后方。

“马萨诸塞州的车牌。”里佐利说着,手电筒扫过轿车保险杠,不过这只是顺道观察一下其他细节。里佐利绕到驾驶座那侧,停顿了一下,看向莫拉。

“这就是我们都如此震惊的原因。”她说着,拿着手电筒对准了驾驶座。

手电筒的光照在那个女人的脸上,她的脸正对着车窗。女人的右脸倒在方向盘上,睁着眼。

莫拉说不出话来了。她盯着那象牙色的皮肤、乌黑的头发、微微张开的丰满双唇,感到惊恐万分。她向后踉跄了一下,有点儿腿软,她感到头晕目眩,仿佛整个人都要从地上腾空飘起来一样。一只手抓住了她,把她扶稳。是布洛菲神父,她甚至都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每个人看到她都那样震惊。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车里的尸体,盯着那张被里佐利用手电筒照亮的脸。

是我,那个女人是我。

注释:

[1]一英尺约合零点三一米,下同。

[2]光明之城,指法国巴黎,源自法语La Ville-Lumiè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