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谢混带着蒯恩、到彦之、檀氏三兄弟,拢共六人,快马日夜兼程,赶至会稽。
庆幸的是,司马尚之、王谧等人还没来。
找到谢琰后,谢混先确认消息的准确性:“父亲,二哥说司马尚之、王谧要来会稽?”
谢琰看了看随行进门的蒯恩五人,没有说话。
谢混知道他在顾忌什么,解释道:“父亲放心,他们皆是我亲自招募的心腹,您可畅所欲言。”
蒯恩等人心生感动,这是主上第一次明言,视他们为心腹,而且还是当着谢琰这个父亲的面。
可见,并非是安他们的心。
谢琰点点头,他相信谢混的眼光,决计不会识人不明。
况且,在追击孙恩的途中,五人的表现,谢琰也看在眼中,算得上可圈可点。
“我也未料到司马元显如此谋算,益寿,这二人来者不善啊!”
谢琰展露真实情绪,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蒯恩五人默不作声。
虽然对主上父子的谈话不明所以,但清楚,这时只需带着耳朵就行。
他们还不知道,这一月以来,整个大晋因眼前这两父子,早已是暗流涌动。
檀凭之当初离开建康前,倒是略有耳闻,但来到会稽,刚入谢琰麾下的他,根本不敢在书信中,向檀氏兄弟提及此事。
“父亲勿慌,此次我来便是应对此事。现在流民军与州郡兵,各有多少?”
谢混安抚了一下。
谢琰的心情,他能理解。
眼看就要收取果实,突然跳出两个心怀不轨之人,背后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司马元显,难免会乱了方寸。
依此前两父子曾议定:司马元显同意,南府军立;不同意,就继续招募训练流民。
现在的剧本,根本没按照他们想象的走。
司马元显同意立军府,但也钳制了他们。
闻言,谢琰脱口而出:“流民军四万,其中精兵两万。两万精兵中又有五千骑兵,一万水师,五千步卒。州郡兵两万,其中骑兵三千,水师一万,步卒七千。”
这些数字,他早已烂熟于心,每日都要来回盘点。
毕竟,在他看来,这些都是谢氏的根基!
自然夜夜琢磨。
“父亲,依我之见,那两万州郡兵,大多为当地士族部曲家奴,先扔给谘广武将军桓宝、议参军刘宣之、功曹参军袁常、谘议参军檀凭之几人领着。”
“四万流民军才是我们的亲兵,这次我带来的蒯恩五人,您继续冠以谘议参军,全部塞进去,加上堂兄谢方明,六人一起共领。”
谢混带蒯恩他们来,就是要抢先在流民军中,把坑占着。
等司马尚之、王谧来后,两人不熟悉军情,也暂时不敢胡乱插手。
此前,谢琰的军府属于郡兵府,但他都督八郡诸军事,规制较高,长史、参军等将领佐吏一应俱全。
在追击孙恩时,为了蒯恩几人领军方便,他们已被冠过军中谘议参军。
不过随着大军凯旋,他们的军职又被谢琰收回。
如今马上就要组建南府军,规制会更加规范,权力也更大。
现在把蒯恩他们的将职定下,等诏书一来,军府落定,几人便能顺理成章,成为军府骨干将领。
其实,以谢琰目前手中六万兵力,已然是一个大型军府规模,差的只是一个名义。
毕竟当年北府军,也才八万人。
谢琰眼神一亮,点头认可:“对,就依你之言,将流民军与州郡兵分开!”
随后,他看向蒯恩等人,怎么看怎么满意:“幸好益寿你提前招募他们,不然,谢氏还真要为他人做嫁衣了。”
之前他都是混合管的,因谢方明这边人手不足,桓宝、袁常、刘宣之等人也兼领着一部分流民军。
而今有了蒯恩五人,掌管流民军绰绰有余。
当然,也并不是说蒯恩五人,加上谢方明,就能将流民军如臂指使,令行禁止。
对一支军队来说,将军的号令能否顺利传达实施,关键在于中低层将士。
一个万人方阵,有两千伍长、一千什长、两百队长、一百屯长等等,以及曲长、校尉,他们才是实际命令的传递者、监督者。
底层士卒,九成九九都是文盲白丁,如提线木偶,毫无自主意识。
必须靠这些底层军官,确认军阵站位,然后监督,发令。
什么时候持矛。
什么时候劈砍。
什么时候拉弓射箭。
都是层层递令。
一旦有几个士卒,不听伍长、什长号令,乱跑乱窜,瞬间就会引起群体效应,军队乱作一团,然后溃散。
指望他们像后世军人一样听话,有主观能动意识,完全不可能。
因此,军纪在古代尤为重要。
战场上不听军令的士卒,上级长官可以直接击杀!
州郡兵因来源于世家大族,从卒到长,在族内已有明确军阶划分。
拉到战场上,就能以各家为单位,组成小股成制兵力。
再汇总,便是可用之师。
谢琰招募的流民军,不太一样。
不但要先将流民的陋习纠正,还要逐级培养军官,令这些人有权威,能压制住下一层。
上次追击孙恩,是以州郡兵的老卒为伍长、什长,施令底层流民士卒,这才没乱。
现在将这部分州郡老卒抽离,会有权力真空,需要人填充。
可之前大家都是流民,忽然你就高人一等,自然有刺头不服管教。
因此,接下来谢琰的重心,必须从募兵、训练上,转移到整治军纪,培养基层军官。
好在部分流民已立有功勋,选拔军官还是比较容易。
蒯恩他们来后,也能亲自培养亲信。
“父亲,事不宜迟,您马上传令全军,让蒯恩他们在流民军,走马上任。”
“蒯恩、到彦之,还有檀道济、檀韶、檀祗,你们几人就职后,立即着手选拔、拉拢中下层军官,不管是利诱、还是强权,务必尽快培养亲信...”
谢混对众人一一安排,更是专门叮嘱蒯恩几人,要注意的问题。
“是,主上。”
蒯恩五人在句章已有治军经验,现在来到流民军,也算驾轻就熟。
...
十日后。
一只百人队伍,出现在会稽郡地域,谢琰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谯王,我们此去需互为照应啊。”
王谧依靠着马车内凭几,扭动了一下身体。
这一路马车坐着,他浑身不得劲。
出身高贵的他,从来就没有坐过马车,都是悠闲的牛车出行。
魏晋士族、名士,偏爱牛车。
一来清谈之风盛行,经常辩论《道德经》,于是纷纷效仿老子以牛为坐骑,乘牛车清谈。
二来马车太急且逼仄,体现不出士族的高雅与淡然,悠闲宽敞的牛车,便成了士族们的首选。
“王将军,您这话说的,我们都身负朝命,自然要互相照拂。”谯王司马尚之笑眯眯回道。
心中却鄙夷:这王谧亲近西府,却还串联各士族,意图阻挠司马元显的政令,也是养不熟的主。
在来之前,司马元显已经将计划,告知他们两人——夺权南府军。
为此,还专门指派了几十个将佐军官,一路随行。
按理说以王谧的所作所为,这次不应该再让他来,但谁让他与谢氏有仇隙呢?
在这场争权斗争中,王谧便是那搅浑水的。
为了充分发挥其搅屎棍特性,司马元显又专门给他加授三品辅国将军号。
不至于被谢琰压一头。
原本司马元显还想将他从黄门侍郎,平调扬州治中从事史,好便宜行事。
但王谧死活不同意。
只因一个是清职,一个是渎职。
最后,王谧便成了三品辅国将军,兼朝中五品给事黄门侍郎。
至于谯王司马尚之,则是三品龙骧将军,兼扬州别驾从事史,可代扬州刺史司马元显行事。
这个阵容,可谓是豪华天团。
“如此甚好。”
王谧心中半喜半忧。
喜的是,自己总算升官了。
忧的是,要去跟谢琰正面对上了。
又过了半日。
一行人终于抵达会稽郡。
在城门口等候多时的谢琰、谢混,将他们迎进府中。
随后,王谧宣读诏令:
朕蒙祖宗德泽,竭力海晏河清,江山稳固。谢琰忠诚值守,退寇大功,乃肱骨重臣,特封其为镇南将军,都督会稽、吴郡、吴兴...八郡诸军事,领会稽内史。命其筹组南府军府,辅国将军王谧、龙骧将军司马尚之从旁协助,全力清剿贼寇,钦此!
谢琰忍着心中激荡,接过诏书。
这一刻起。
他便是与刘牢之、桓玄平级的方镇权臣。
谢混倒没觉得什么,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现在首要任务,是如何解决眼前这两个碍眼的。
“恭喜谢将军!以镇南将军筹立军府,以后还要仰仗您多关照!”
王谧不咸不淡地恭贺一句。
司马尚之暗笑,这刚见面,就开始有火药味了。
谢琰大笑:“哈哈哈,王将军谦虚,你不也升任了辅国将军,咱们品级相同。”
镇南将军与辅国将军,哪能一样。
王谧见不得他这志得意满的模样,有心想嘲讽两句,但现在两人刚见面,不好搞得剑拔弩张。
只能撇过头,不去理睬。
“谯王殿下、王将军,如今你二位奉命协助我筹备军府,不知有何建议?”
谢琰单刀直入,试探两人想法。
司马尚之望了王谧一眼后,不动声色地说道:“谢将军,我二人初来乍到,尚不知当地民情和军情,还望你为我们简要介绍一番。”
“谯王所言极是。容我向二位简述,自孙泰、孙恩祸乱后,扬州沿海诸郡皆遭大难,上百万百姓流离失所,诸多愚民被裹挟出海,各郡世家大族亦元气大伤...”
谢琰将三吴情况,简略告知。
这里面最关键的,既是百姓逃离,无人耕种。
不管是税赋,还是徭役,都是大窟窿。
虽然现在是以士族庄园经济为主,小农经济逐渐消退,但是士族同样在逃难。
被叛军肆虐过后,屋要盖,井要掘,路要通,田要种,所有东西都要重建。
这些全部要人。
因此,不管是招募的流民兵,亦或州郡兵,谢琰参照历朝屯垦戍边做法,全部实行半耕半兵。
而那些未被征召的难民,身无长物,即便谢琰命当地县衙接济,分配田地、苗种,但总归需要时间恢复。
“对了,为帮助农事恢复,让民众休养生息,诸郡除了盐税,其余关津税、航埭税、市税、粮绢帛等丁税,皆已免除。此事,还需谯王多费心。”谢琰补充道。
六月份时,本来可以收割冬小麦,缓一口气。
但旧痕未愈,新伤又至。
当月孙恩再次袭扰吴郡,导致吴郡颗粒无收,现在谢琰正调配周边郡县粮食,接济吴郡。
为此,诸郡减免了很多赋税,连徭役都是能免则免,不敢耽误农事。
这也是为什么,谢琰能这么快收拢士族、百姓的民心。
实在需要修筑防事,就死命压榨各郡关押的贼众。
吴兴修完,修会稽。
会稽修完,修吴郡...
羁押的贼寇一刻不得停息,死伤无数。
“你居然敢擅免税赋!”
司马尚之大声呵斥,算是抓住了谢琰的一个硬伤。
税赋,乃国家财政支柱,连州刺史都没有权力免除,只能代朝中征缴。
当然了,东晋时期的强藩,如桓玄之流,想怎么征就怎么征,司马元显敢都不敢管。
“哦?以三吴诸郡现在的情况,谯王有办法征税?那今后税赋之事,就由殿下你全权负责,如何?”
谢琰似笑非笑地反问。
司马尚之语气一滞,悻悻然闭嘴,不敢应话。
谢混暗自摇头。
这司马尚之怕不是在朝中呆久了,连地方什么情况,都不知道了。
司马尚之想了一会儿,心有不甘道:“如此说来,诸郡财政早已捉襟见肘?”
他领着州别驾,政务由他主管,现在听到税赋之事是情况,头都大了。
感情他跑来,就是给谢琰收拾烂摊子的?
“正是如此。”谢琰平静回复。
这司马尚之到来,也算有利有弊。
他现在要养着几万大军,每日消耗粮食三千余石。
只能靠不断征调各郡县仓储,以及当地士族支持,来勉强维持。
正好司马尚之来了,税赋的问题,得想办法把他绑在这上面。
反正他是司马皇室的人,又是司马元显心腹,搞不定,可以表请京师。
司马尚之心情沉重,陷入沉默。
旁观的王谧也没料到,两人初来,谢琰就甩一个大锅给司马尚之,心中不免警惕起来。
将司马尚之暂时稳住后,谢琰又对准了王谧:“刚才是民情,现在说下军情。”
“现在兵众有六万,分为两万州郡兵、四万流民兵...”
在谢琰讲述兵力情况,以及各参军将领职务安排时,王谧始终一言不发。
连蒯恩等人,霸占诸多流民军将职,他都没有开口。
末了谢琰不甘心,又问及两人的想法。
但王谧依旧谨慎异常,只是摇摇头,轻飘飘一句:“我已知晓,待实地走访了解后,再做定夺。”
司马尚之也学聪明了,说道:“过两日再议。我二人舟车劳顿,需先歇息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