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通往父亲之路

叶兆言

1.张左

张左这名字,是他妈魏明韦给取的。魏明韦生下张左不久,赶上“反右”运动,她是共产党员,1949年前就参加革命的地下党,心直口快,愤世嫉俗,大大咧咧地给上级领导提意见,说了些什么,结果被打成右派。送到农村去劳改一年,用张左外公魏仁的话来说,共产党专门治病救人,这一年的劳动改造,还是挺管用,魏明韦显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也开始改正错误,决心重新做人。但是张左的父亲张希夷,他的思想认识有问题,既不能谅解妻子犯的错误,觉得她不应该反党反社会主义,又在某些方面,仍然要比魏明韦的政治觉悟还要低,反正两个人经常说不到一起去,于是就离婚了。

魏明韦后来和一家军工厂的陆师傅结婚,婚后又生了三个孩子,两儿一女。这位陆师傅所在的工厂,“文革”前夕整体搬迁去四川,魏明韦带着她和魏师傅生的两个孩子也去了。张左自从懂事,到上大学,也就见过魏明韦三次,上小学前见过一次,外婆和外公过世,她赶过来奔丧,又各见过一次。他和母亲魏明韦的关系,完全可以用陌生来形容。她好像从来就不知道要关心这个儿子,对他的事不闻不问。张左对她也没什么印象,或者说没好感。

张左自小与外公外婆一起生活,自小他就知道,母亲和另外一位叔叔住在一起,父亲和另外一个阿姨住在一起。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母亲还有别的孩子,父亲也有别的孩子,他们都有他们自己的生活。和张左同学的父母不一样,张希夷和魏明韦都无暇顾及张左的生活,他们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张左知道自己和他那些同学家庭不一样,作为人之子,张左也有母亲,张左也有父亲,很多年里,有和没有差不多,有跟没有一样,他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个孤儿。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学校里写作文,让同学们把自己心里最想说的话,写出来,献给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张左用心写了一篇作文,作文的题目是当时最流行的一首歌曲,《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张左写得非常投入,老师的批语是“情真意切,文字流畅”,给他打了一个全班的最高分。这篇作文也成为全年级的优秀范文,抄在黑板报上,张左因此大出风头,几乎可以用轰动来形容。其实大家能够叫好,不只是作文内容,还有张左的一手好字。

张左外公魏仁的书法在当地很有名气,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收藏名家书法变得时髦,魏仁的字陡然升值,突然行情大涨。南京一些书法家,谈起师承,都喜欢说自己受过张左外公影响,或标榜入门学生,或自称私淑弟子。然而这都是后话,事实上,在张左记忆中,过去的很多年里,并没太多的人来向外公请教毛笔字。外公喜欢教人写字,他一手好字无处发挥,便督促还是小学生的张左练字,让他每天必须临写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开始一天一张,后来便是一天三张。当时这么做,也不是觉得未来有什么用,只是不想让张左出去闯祸,那段时候“武斗”很厉害,外面的世界太乱了。

能写毛笔字,用粉笔直接在黑板上写,自然也就可以写好。语文老师知道张左的字好,让他将自己那篇作文抄在学校的黑板报上。黑板报位于学校的大门口,非常显眼,每一期新黑板报出来,都会有很多同学围着看,尤其是女生,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站在黑板报前评头论足。张左仿佛听见她们在夸他,在夸他的作文写得好,夸他的字写得好。记忆中,那是张左小学时最光辉的日子,他那篇作文很长,将近五六米长的黑板都被写满了。

正好文教部门的军代表到学校视察工作,负责接待的工宣队曲师傅,笑容满面地领着军代表参观新挖好的防空洞。军代表皱着眉头看了,一言不发,然后去参观食堂,临走时,对校门口的黑板报产生了深厚兴趣,看了又看,问曲师傅是谁写的。曲师傅说是同学的作文,军代表说知道这是作文,我问是谁写的,这个字谁写的,这字很不错。军代表是“文革”期间文教系统最高领导,工宣队差不多就是学校的最高领导,曲师傅是工宣队队长,一时回答不了,他也弄不清是谁写的,立刻派人去问。很快有答案,五年级的张左的作文,黑板报上那粉笔字,也是他写的。

军代表提出要见见这个学生,于是把正在上课的张左叫了出来。军代表笑着问他,这是你写的,真是你写的?张左不明白这位穿着军装的人为什么会这样问自己,怯怯地点点头。军代表说:“我是说这字也是你写的?你竟然能写这么漂亮的粉笔字?”张左又点点头,这时候有人递了一截粉笔给他,军代表还是有些不相信,说“你再写几个字我看看”。张左接过粉笔,想了想,见黑板报上没地方可写,便在水泥地上把那篇作文的题目,又写了一遍: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军代表据说还是个战斗英雄,抗美援朝时受过伤,一条腿被打折了,有块弹片镶在骨头里没取出来。他是个书法爱好者,平时最大乐趣,就是临帖,对颜字尤其入迷,显然懂得字的好坏,说“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写这么一手好字,谁教你的,功夫挺深呀,你爸爸妈妈是干什么的”。张左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曲师傅说问你话,为什么不回答。张左想了想,说跟我外公学的,外公天天教我写字。军代表说你外公的字一定很好,张左点点头,说外公天天都要写毛笔字。军代表就对曲师傅说,看见没有,为什么这个小同学字写得好,原因是要天天练习。

陪同军代表视察的工作人员掏出小本子,将军代表的话记了下来,同时关照曲师傅,立刻派人抄一份这篇作文。曲师傅当场布置下去,让语文老师执行。最后这篇作文不仅送到了文教委,还在当地报纸上发表了。这一下,影响非同小可,平时在学校并不怎么起眼的张左,顿时成了全校著名人物,成了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先进分子,被安排到各个班级去做先进人物演讲。具体说了些什么,他很快就忘了,形式大于内容,也就是到各个班上去做做样子,把自己的作文照本宣科念一遍,然后再简单说说自己是怎么想的,这个“怎么想”,都是当时的套话,也不知从哪抄来的,讲了跟没讲一样。

张左的同学胡大军,成了他的作文受害者。胡大军私底下询问张左写好作文的秘密,他说我知道你也是抄的,抄一点人家的文章,再加上一点自己的东西,就是不知道这自己编的故事,应该是占多少。胡大军后来成为一名作家,出过好几本书,喜欢写些情感类文字,经常被《读者》选载。在当时,他虽然是调皮捣蛋的孩子,可远比张左更有写作才华,是语文老师心目中的红人,经常被表扬,作文分数一直高于张左,因此心里很不服气。语文老师讲解张左的作文,夸赞得语无伦次,说写作文就要像张左一样,要有想象力,要大胆,要把自己的爱和恨,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说世界上最好的文章,无非是写出爱和恨。

张左写了自己对伟大领袖的挚爱,胡大军决定要和大家不一样,要独出心裁,要别出机杼。老师既然说过,好文章不是写爱就是写恨,他便选择了写恨,恨谁呢,当然是恨阶级敌人,当然是恨坏蛋。这个阶级敌人又是谁,这个坏蛋又是谁,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的爹。胡大军父亲是国民党起义人员,过去只知道他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因为一直穿着解放军军装,在一所军事学校当教官,“文革”开始了,胡大军父亲被批斗,定性为反动军官,胡大军因此感到特别失落。正好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他那个当过反动军官的爹,竟然将他狠揍了一顿,于是他就把他爹写进了作文,把他爹狠狠地糟蹋了一通。

在胡大军那篇作文中,他爹罪大恶极,是一个反动军阀。胡大军编造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这就是他爹不仅血债累累,干尽坏事,而且在他们家阁楼上,还藏着秘密向苏联发报的电台。这个作文这么一写,不再是普通的作文,老师看了吓得不轻,立刻向工宣队汇报,工宣队又向派出所汇报。派出所领导对胡大军家情况有所了解,一看就知道是胡说八道,可是也不敢掉以轻心,不能不过问一下,便派人去胡大军家核实,发现他们家根本就没有阁楼。

张左最初的童年记忆,胯下骑着一根竹竿,到巷口小卖部去取牛奶。当时还都是玻璃瓶,要拿着空瓶去,换上有牛奶的瓶子回来。外婆怕他打碎牛奶瓶,不让他去,他就一直闹,闹来闹去,外公嫌吵,外婆只好让步。牛奶是给张左外公喝的,只订一瓶奶,为了保证外公的营养,因为外公是这个家的支柱。外婆说牛奶不能给小孩子喝,小孩子喝了要拉肚子。外婆又说,张左妈妈小时候,那还是在抗战期间,在四川成都避难,外公经常把自己的牛奶省给魏明韦喝,那时候牛奶可不便宜,她几个哥哥也想喝,可是外公偏心,只给女儿喝。

张左母亲魏明韦是魏家的唯一女儿,上面还有三个哥哥。外公最疼这小女儿,对三个儿子管教极严,动辄打,开口就骂,偏偏对魏明韦百依百顺。外婆对张左说起他母亲,最喜欢的一句话,就是你那个妈呀,活生生地是让你外公给惯坏了。外婆最疼张左的小舅,对魏明韦总是有怨言,喜欢把“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挂在嘴上,说你妈这一辈子,要是肯听我的话,只要能听进去一点点,怎么也不会吃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多的罪。

外婆有点重男轻女,她对小舅最照顾,经常偷偷地给小舅寄钱。大舅和二舅都在国外,具体在哪个国外,张左也弄不清楚。那年头,国外不是什么好词,不是帝国主义,就是资本主义,因此大舅二舅仿佛都不存在,多少年来全无音讯。小舅在陕西宝鸡,外婆总说那地方苦,没有大米吃。张左上小学二年级,小舅全家来看外公外婆。那时候,只知道宝鸡很远,坐火车要几天几夜,小舅有个儿子比张左大一岁,外婆对这个孙子,远要比对张左这个外孙好,有点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了他。为这事,张左一直记在心上,觉得外婆不是很喜欢他。

外婆一直是和外公分房睡,张左记忆中,外婆和外公从没在一张床上睡过。直到小学二年级,张左才开始单独在小床上睡觉,这之前,他一直都是和外婆睡。外婆对张左总有点不冷不热,经常抱怨这抱怨那,她喜欢给张左讲故事,讲狐狸精和女鬼如何勾引人。外婆说,这些故事你听多了,长大就不会再怕女鬼,就不会受狐狸精诱惑。张左后来才知道,外婆床头柜上常放的那本书,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因为“斋”和“异”是繁体字,很长时间不知道这是什么字。

外公家是一栋小楼,平时都住在楼下,楼上房子间很矮,大人站直了,一伸手可以摸到顶。小时候,外婆知道张左胆子小,让他一个人上去拿东西。楼上有个房间,里面放着好几个大樟木箱,张左常常怀疑那里面藏着人。夏天开始的时候,要晒霉,要把樟木箱里的东西,都搬出来暴晒。一晒就是好几天,家中立刻狼藉,乱成一团。他们家有个小晒台,到了日子,小晒台上琳琅满目,放满各式各样衣服,有些衣服的样式非常奇怪,只有电影上的人才会穿。

外婆年纪越来越大,到后来,晒霉基本上成了张左的事,老太太只是在一旁指挥,这个应该放那,那个应该怎么放。晒台太小了,张左就爬到房顶上去,在房顶上铺上报纸和凉席,这样一来,晒霉效率大大提升。外婆为了这个,不止一次夸张左,这是让她最满意的一件事,平时她很少表扬张左。对外婆来说,晒霉是一年中的大事,每年晒霉,外公和外婆都会有场口角之争,外公嫌麻烦,说她收藏了太多破烂,说她把钱都花在了这些破烂上。

2.外公魏仁

外公魏仁在张左印象中,一直是个有点派头的老头。在家里,喜欢戴个很滑稽的瓜皮帽。电影上的地主老财才会戴那样的帽子,平时很少说话,不是戴着老花镜在看书,就是在写毛笔字。到了晚年,眼神不济,他更多的时候,在听收音机。什么都听,新闻、评书,还有越剧和京剧。和外婆一样,外公很喜欢看戏,剧场里演样板戏,电影上放样板戏,只要有,都会去看。

张左对外公的生平所知很少,他们之间的交流并不多,事实上,虽然在一起生活,外公不怎么跟张左说话,他和外婆也没太多交流。外婆有一次对张左发牢骚,说你外公这一辈子就像地主,就是个不知道劳动的地主,年轻时是少爷,以后就是老爷,天生要人侍候,我呢,就是地主家的长工,年轻时是供他使唤的丫鬟,老了就是保姆一样的老妈子。嘴上这么抱怨,对外公仍然无微不至,穿什么衣服,喝什么茶,什么时候休息,每一样事情都要安排布置。

离外公家不远处,有一家信托商店,也就是旧货店。“文革”中抄家物资会放在这里寄卖,外婆喜欢去这里淘宝,家中有两个樟木箱就是在这儿买的。还有这样那样的绫罗绸缎,各式各样的金属餐具,奇形怪状的盘子、杯子。外公常穿的那件紫红长袍睡衣,也是在这儿买的。当年在成都避难,外公在中央大学兼课,外婆和几位教授太太打麻将,有位西班牙留学回来的教授,经常会顶替太太打上几圈,他当时穿的就是这样一件丝绒睡衣,他太太说价格非常贵。

外婆从旧货店买回来的这件睡衣,只花了两块钱人民币。外公先是不肯穿,说死人穿过的,他不能穿。外婆说什么叫死人穿过,真要是从死人身上硬扒下来,那才叫死人穿的,这衣服干干净净,一看就没怎么穿过,搁在当年,得要花多少钱呀,花多少钱你都不一定能买到,我是一直都想给你买这么一件,你又有什么好讲究,家里穿穿多好,现在这件等于白送的。张左一直觉得戴着瓜皮帽,穿着紫色丝绒睡衣的外公打扮太滑稽,再加上一副老花镜,显然与时代格格不入。不过外公似乎也喜欢这件睡衣,很快习惯了,天天都神气十足地穿着它。

不管天气如何,冷或热,只要是出门,外公必定是穿那件非常古板的中山装,上衣口袋必定要插上一支钢笔。张左印象中,外公除了看样板戏,几乎不出门。外婆说外公年轻时,穿衣服相当讲究,很挑剔的,不照镜子不出门。外公的爷爷开丝绸坊,城南有一爿很不错的门面,太平天国时遭到破坏,以后又东山再起,不仅恢复了往日的门面,还在上海开过一家分店。外公小时候确实是个少爷,不愁吃不愁穿,他开始读书识字之际,科举取消了,因此,虽然出生在晚清,上的却是新式学堂。

张左对于外公的故事所知甚少,他老人家有记日记的习惯,他的日记都是用毛笔书写,是繁体字,经常都是草书,而且还是竖着写的,看上去有些像日文,张左看不太明白。大学毕业,张左自学过一年日语,断断续续,学了最基础的发音,几句简单的对话,最后也就跟没学差不多。张左发现自己对外公的了解,也就和他对日语的掌握差不多。外公的生活十分单调,除了写字,就是看书,除了看书,就是写字。

到最后几年,外公不仅要戴老花镜,无论看书还是写字,还要借助放大镜。写字桌上全是书,书太多了,外公从来不在写字桌上写字,是在一张茶几一样的小桌上写。张左记得小时候,外公就是让他站在这张小茶几前临帖。茶几太小,外公平时很少写大字,偶尔要写,也是在吃饭的方桌上写,铺上几张旧报纸。不像后来那些书法家,字写得好不好,都会有张豪华气派的大写字桌,铺上白的或黑的毛毡。在张左记忆中,外公从没用过毛毡,他写字总是很随意,有时也会让张左为他磨墨,为他牵纸,张左不会想到,外公随手写下的这些字,以后会非常值钱。

张左外公说起来也算上过大学,也是大学生,只是没毕业,没拿到毕业文凭。教会大学的农学院畜牧系,学着学着,觉得没意思,不再继续读下去。作为一名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外公不愿意继承家业,对做生意毫无兴趣。上个世纪初,有钱人家都相信教育救国,出资办学很时髦,外公家也曾投过银子,不过这钱都打了水漂,好在外公得到历练,从最基础的教员开始做起,从小学教员,渐渐做到了中学校长。

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外公是一所国立中学的代理校长。那年头,中学校长必须要有点学问才行,要货真价实,外公的英文比专职的英文教师好,国文比专职的国文教师好,用外婆的话来说就是,你外公年轻时,真是神气得不得了。在外公房间,有一个大镜框,里面放着大大小小的照片,外公外婆的结婚照,外公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外婆披着白色婚纱。外公年轻时真潇洒,外婆年轻时真漂亮。

外公和外婆的结婚照下面,还有他们夫妇与孩子的合影。照片上张左母亲魏明韦还在襁褓中,无法想象这个婴儿就是他妈。魏明韦与外婆很像,脸型和眼神都像,结婚照上的外婆与张左母亲就像是同一个人。尽管很相似,张左并没感到一种亲切感,心里没有一点涟漪,外婆曾经问过张左,想不想你妈,张左很认真地想过,发现他是真的不想,一点都不想。照片上外公年轻时的模样,经常会让张左想起父亲张希夷,这是一种很奇怪的联想,事实上,张希夷与外公外貌并不相似,穿的衣服也不像。

或许跟父母的初次见面有关,张左自小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一直到懂事后,才开始有母亲和父亲的印象。第一次见到魏明韦,这个当妈的就没和张左说几句话,那时候她还在哺乳期,怀里抱着的婴儿还在吃奶。她告诉张左,这是你妹妹,她是你妹妹。张左摇了摇妹妹的小手,魏明韦说你轻一些,别弄疼了妹妹。记忆中,好像就说过这些,还有点不耐烦。所谓妈妈就是她来了,她来过,她又走了,然后什么也没留下,张左觉得很受伤。

张希夷第一次来看张左,送给他一把塑料水枪。当然,这只是印象中的第一次,此前听说也来过,张左太小了,没有记忆。同样是对他不闻不问,为什么对父亲的印象要好过母亲,张左也说不清楚,反正他看到镜框里外公年轻时的模样,首先联想到的,不是现实生活中白发苍苍的老外公,是父亲张希夷,他觉得自己父亲就应该那个样子,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张希夷送给张左的塑料水枪质量低劣,玩了没两天就坏了,就射不出水来。

张希夷第一次来看张左,还带来一位阿姨,外公和外婆对她很客气。这位阿姨就是吴姨,一位有名的话剧演员,拍过电影,当时很火的一部话剧正在南京上演,剧名就叫《千万不要忘记》,吴姨在戏中扮演一个老太太。外公和外婆曾带张左去看过这个话剧,他完全不明白戏里面说了什么,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吴姨扮演的老太太是个坏女人。剧院回家的路上,外婆外公坐在三轮车上,一路都在议论这个戏,都在议论吴姨的表演。外公觉得这个戏很好,吴姨演得也不错;外婆觉得戏不好,吴姨演得也不好。张左听着听着,睡着了。

接下来的一次,张希夷不仅带着吴姨,还有一个比张左大两岁的小女孩素素。外婆和外公热情接待,外婆让张左叫素素为姐姐,关照他跟她一起玩,要听小姐姐的话。那一天很梦幻,时空有些颠倒,张希夷是来接他出去玩,他们一起去了中山陵,坐在一辆三轮车上。一开始,张左坐张希夷腿上,素素坐吴姨腿上,后来不知怎么就交换了,张左记得吴姨穿着裙子,还有长的玻璃丝袜。去中山陵要爬坡,上坡时,张希夷跳下车帮着推车,车夫说三轮车的链条有些问题,吃不上劲。

登中山陵台阶,素素跑得飞快,给人的感觉,她好像是一路飞跑上去。对父亲和吴姨的关系,张左当时也不是很明白,他还不知道什么叫结婚,不知道他们已经是夫妻。对于素素更莫名其妙,她就是个天上掉下来的小女孩,有些任性,有些好强,总是指使张左做这做那,不允许张左这样或者那样。一路上,都是素素带着张左玩,玩得很开心。到了中山陵台阶的最高处,素素吓唬他,说张左你信不信,我只要轻轻一推,你就会从这里滚下去,一直滚到最下面。素素以为他会害怕,张左一点都不害怕,他看着脚下一层层没完没了的台阶,觉得真要能从高处滚下去,可能还是挺好玩的。

张左已记不清那天是怎么结束,好像还上了馆子,天黑了以后,他被送回去。外婆追着问玩了什么地方,那个叫吴姨的女人对他怎么样。当面外婆对吴姨很客气,在背后说起她,也就没什么好话。张左后来才知道,那天张希夷夫妇带他出去玩,主要是在考察他,因为他们正在商量,要不要把张左接过去。考察的结果是吴姨不太愿意,她不答应,就仿佛外婆对吴姨一样,吴姨表面上对张左很不错,可是在感情上,并不愿意接受张左,觉得自己当不好后妈。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外婆经常会问张左,想不想去你爸爸那里,想不想跟他们一起住。张左明知道外婆不愿意他去张希夷那里,他不想说谎,不愿意说谎,很老实地回答说想,回答说愿意和他爸在一起。外婆顿时不高兴,悻悻地对外公抱怨,说张左是黑心肠,白把他养这么大了。外婆说张左你不要太高兴,跟后妈在一起,没你的好日子过。

无论外婆在背后怎么说坏话,外公对张希夷这个前女婿,一直都很客气。外公是个非常骄傲的人,他有脾气,脾气很大,有名士风度。张希夷的爷爷,也就是张左曾祖父张济添,是外公的恩师。张济添是前清的进士,学问很大,民国后成了旧朝遗老,在家开业授徒,外公是他的入室弟子。外公身上那点旧学功夫,都来自恩师张济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外公与张左的爷爷,也就是张希夷的父亲以兄弟相称,张魏两家结为儿女亲家,本是件很美好的事,可惜劳燕分飞,半道上分了手,让双方大人都很失望。

外公可以说看着张希夷长大,对这个前女婿有过失望,生过气,仍然把他当作半个儿子看。这也是魏明韦要和外公闹翻的原因之一,外公不喜欢女儿后来嫁的那位陆师傅,不愿意接受这个女婿。有些历史纠纷,张左也弄不清楚,都是他有记忆之前的旧账,他人太小了,大约当初魏明韦闹着要和陆师傅结婚,外公坚决反对,不同意这桩婚事。不同意也没用,魏明韦自小任性,陆师傅同样脾气倔,说你们看不起我这个工人,我也就不跟你们来往。因此去四川前,虽然也生活在南京,同一个城市居住,陆师傅这女婿采取的基本策略,就是干脆不上门。

张左五岁时,魏明韦跟着陆师傅去了四川,再次见到,就是那次带着还在吃奶的小女儿回来。这时候,张左是小学二年级学生,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魏明韦夫妇也有了三个孩子,时过境迁,拖儿带女,不远万里来南京探亲,往日的种种不愉快,烟消云散,冰解冻释。生米煮成熟饭,木早已成舟,外公也不再像过去那么古板,不像过去那么生硬,女儿毕竟是女儿,这个女婿不认也得认。女婿从四川带过来两瓶好酒,外公本是好酒之徒,平时也没人能陪他喝酒,现在开怀痛饮,川酒又便宜又好喝,勾起了外公抗战期间在成都的许多美好回忆。

喝酒容易话多,话多了必失,当时正好“文革”初期,外面很乱。外公退休多年,红卫兵小将懒得来找麻烦,他倚老卖老,基本上算是清闲。陆师傅是工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说话难免气粗,喝了酒更有点自以为是。喝着喝着,谈到了共产主义的公平,话便有些不投机,外公当然是发牢骚,说如今世道真变了,那天坐三轮车去医院,与车夫一路随便说话,车夫问老头子退休了,一个月工资多少。外公听对方毫无礼貌,直呼自己为老头子,心里有点不快,也不敢发作,将自己退休工资打了折扣说出来。没想到车夫听了依然不乐意,说你想想公平不公平,你一个坐车的资产阶级,比我一个拉车的无产阶级都多得多,要多这么多,这是不是有些不像话。外公说我听了这话,就笑着说,你说得不错,应该是你坐在车上,我拉着你才对。

外公当时只是把这事当作笑话讲,陆师傅听了也笑,不只是他笑了,大家都觉得好笑。接下来气氛就不对了,陆师傅说这话听着,也不能说没一点道理,说到底,还是劳动人民,养了不劳动的人。外公听了心里很是不爽,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然后你一句,我一句争起来,陆师傅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他一开口,不是你不懂,你不对,就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么说的。外公最烦这些话,说说来说去,就是我不懂我不对,就是你不是那个意思,你不是那么说;我也真是老朽了,真不懂你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冤枉你了。

双方都是喝了酒,分歧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高。最后火上浇油的是魏明韦,她好不容易把小女儿哄睡着了,大家可以太太平平一起吃顿团圆饭,外公与陆师傅这么声音一大,把小孩给弄醒了,哇啦啦哭个没完,便指责外公,说外公就是顽固,太顽固了,就是思想没改造好。外公听了不能不生气,勃然大怒,说我是顽固不化,我就是个老顽固,接在这后面还有个词,是死不瞑目,我就是死不瞑目。

外公差一点就把饭桌掀掉,他显然被气得不轻,气得把酒杯砸在了地上。魏明韦也不让步,说有理讲理,你扔酒杯干什么,好好的一个酒杯,就被你砸碎了。外公说我跟你们没理可讲,你们都是对的,我都是错的,说完离桌而去,气鼓鼓地回自己房间。魏明韦继续喋喋不休,火气比外公更大。她此次回南京,不只是要看望年长的父母,还有更重要的事。当年她是因为给领导提意见,被打成了右派,现在这个前领导被打倒了,被检举揭发,证明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打压革命群众的凶手。魏明韦此次回南京,就是要为革命群众提供炮弹,同时也要为自己当年被打成右派平反。

在张左的记忆中,这次风波,主要是外公和魏明韦在争论,在吵。外婆说外公这是自作自受,几个孩子中,只有你妈敢跟外公顶嘴,这都是外公太宠她的缘故,换作你几个舅舅,你外公这么发脾气,吓都要吓死了。自始至终,外婆都是在劝,都是在充当和事佬,让外公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让女儿住嘴,赶快住嘴。陆师傅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喝酒,杯子空了,他拎起酒瓶,给自己斟酒,斟满,然后一边喝酒,一边给自己两个大点的孩子搛菜,他突然冷冰冰地看了张左一眼。

多少年以后,张左仍然还能记得陆师傅那冰冷的一眼。说起来,这个人也算是自己的继父,可是无论是张左,还是陆师傅本人,似乎都没把这层关系当回事,他们之间实在是太陌生了。魏明韦还在说,她说外公看不起陆师傅,就是看不起工人阶级,就是看不起没有文化的大老粗。魏明韦说她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不能原谅外公,她年轻时参加革命,参加共产党的地下活动,就是因为相信共产党最后会战胜国民党,相信工人阶级最后会领导一切。魏明韦又说,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说的,毛主席说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所以“文化大革命”,就是要好好地改造你们这些人的思想。

张左记得自己母亲当时一口气理直气壮说了很多。不过他永远忘不了的,还是外公反驳时说的一句话,说你魏明韦思想那么好、那么进步,还不是一样犯错误。外公指的是她被打成右派这件事,事实上,魏明韦这次回南京,本想为自己平反,她满怀希望去原单位,结果不仅没达到目的,还被原单位造反派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说她是痴心妄想,说党和人民绝不可能为反动的右派分子翻案,命令她立刻回四川接受监督和批判。魏明韦这是自取其辱,在南京碰了钉子,头破血流,回到四川后,罪加一等,又被继续批斗,关进牛棚劳动改造。

也就是在发生吵架的那天晚上,外公写了很长的一封信,写给女儿和陆师傅。这是一封绝交信,在信中,外公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为父之顽固不化改不了,你们之时髦新思想也改不了,大家不必勉强。明韦是女儿,回家看望老母,于理不应阻隔,至于姓陆的同志,话不投机半句也多,思来想去,以后还是不见面为佳。民谚有生不来去,死不吊孝,为父觉得这样挺好。

3.张希夷

张希夷八十岁的时候,他的弟子为他举办了一场书法文献展。晚年的张希夷成了著名教授,有着许多美誉,被称为国学大师,被称为学术泰斗。虽然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抄家,损失不小,张希夷的个人收藏仍然还算丰富。他的世家身份经常被拿出放大和吹捧,张希夷的祖父进士及第,名列第三,是所谓的探花郎。张左大学学的是化学,大学毕业后一直在中学教化学,他对中国封建时代的科举不太了解,只知道排名第一的状元才厉害,他的曾祖父只是个探花,探花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然而在对张希夷的介绍上,曾祖父的探花身份,会被一再提起。在那次书法文献展上,张希夷的弟子竟然还找到了他老人家当年的考试试卷,复印了一份,放在了展厅最显眼的位置上。说老实话,张希夷自己的书法也就那么回事,他的强项是古文字,写的都是些大家不认识的古汉字,看上去就像是甲骨文,或者说像蝌蚪文,很难评价好坏,反正裱出来就不难看,挂在那就像回事,一被评论就有学问。刚开始,张左对许多古汉字也是不认识,在展厅展现的,不仅有张希夷的书法作品,还有他的收藏,许多收藏在“文革”初期都被抄走了,好在“文革”以后,差不多有一半又归还,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开幕式很隆重,嘉宾胸前戴着鲜花,领导应邀说话,代表热情发言,张希夷很激动地致谢。然后开始参观,放在最前面的,是一篇张希夷的自述。在这篇自述中,他谈到了自己做学问的历史,谈到了自己的书法渊源。更多的是谈到自己的前老丈人,张左外公对他的学术生涯有着非常大的帮助。展品中既有与张左曾祖父有过交往的名人书法,也有他曾祖父的两副对联,更多的还是外公魏仁的字,有条幅,有对联,还有大量的书信。外公的字确实是好,张左看了十分震撼,他没想到它们挂在展厅里,竟然会那么显眼,那么熠熠生辉。时光正在倒流,站在展览大厅里,张左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由于这篇自述很长,张希夷老眼昏花,结果便是让张左用小楷抄出来。在张希夷弟子中,其实也有能写毛笔字的,大家一致认为,让张氏后人张左来抄写,显得更有意义。张左的小楷马马虎虎,拿得出手,毕竟小时候在外公督促下,写过许多年《多宝塔碑》。张希夷的女弟子,一位女博导,看了他抄写的“自述”赞不绝口,说你爸爸曾对我们说过,说他儿子的字比我们都好,尤其是小楷精妙,还是有点功夫,可惜他后来学了什么化学,没有继续写下去。

张左听了这番话,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张希夷很少表扬儿子,他们父子之间,在过去的多少年,接触机会并不多。小时候,张希夷根本不管他,到了晚年,名声越来越大,地位越来越高,也就越来越看不上自己儿子。现如今的张希夷,桃李满天下,名声十分显赫,学生中有做大官的,光省一级的领导就有两个,非常有地位的学术掌门人也有好几位。学生沾了老师的光,老师也反过来沾学生的光。张左只是一名普通中学老师,上大学前,当过四年营业员,恢复高考后,考上了大学,七七届,是第一批大学生,当时也算是有出息,然而在张希夷眼里,在他那些功成名就的学生弟子心目中,像张左这样书香门第的名人之后,混成这样,多少有些平庸。

张左一手漂亮的小楷,为自己挣了些面子。张希夷当面也表扬过,说你那字写得比我还好,还有点功夫,可惜就是没文化含量。张希夷告诉张左,说你外公的字才是真的好,我那字其实很一般、很狗屁,现在人都不懂字,什么书法不书法,古人从来不说书法两个字,中国古代人就没有什么书法家,人真要是有了学问,书法自然会好。张左觉得张希夷明面上表扬他小楷写得好,实际上还是嫌儿子没学问,不光是没学问,更是嫌他没出息。与张希夷相比,张左太默默无闻。

也正是在这次为张希夷举办的书法文献展上,张左第一次意识到他外公的字,是真的好,越看越好。难怪父亲会极力推崇,张希夷的字虽然不算第一流,甚至是不入流,但是他的眼光,却没有任何问题,真的懂书法之道。他告诉张左,自己的字没有根基,因为他也是个新派学人,上新式的学堂,小学、中学、大学都受五四运动的影响,最后还能写几笔,与外公的指点分不开。

张左因此回想起自己外公,想起他当年怎么写毛笔字。说起来也没什么,就是天天一定要写。写多了,自然就好了,外公曾经说过,过去的账房先生都能写一笔好字,为什么呢,因为他一直要写。外公最喜欢写信,只要有人给他写信,一定要回。张左记得外公喜欢在别人来信的背面给人回信,说这样可以节省纸张,写字的人必须爱惜纸张,砚台倒上几滴茶水,用墨轻轻磨上几下,就能一口气写下去。作为二十世纪的同龄人,外公喜欢说自己也曾经是新派人物,五四运动时,也参加过示威游行,那时候他还是一名学畜牧的大学生,他们抬着一口棺材在南京大街上游行,誓死要保卫青岛。

张左只知道五四口号是科学和民主,不明白外公当年为什么要抬着棺材游行。有些事张左永远都搞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学畜牧的外公,最后成了一名中学校长,成了一个古文字学家,死后又成了著名的书法家。张左曾收到过一封来信,外公一个学生的后人寄给他的,说手里有两幅外公不同时期的作品,一幅写于四川成都,抗战时期外公自己的一首诗,还有晚年抄写的毛主席诗词《送瘟神》,有行家看过,说这两幅字绝对是外公的书法精品,非常值得收藏,已经有卖家开过价,愿意以很高的价格收购。这个学生的后人写信要表达的意思,就是问张左家人想不想收藏,毕竟物归原主才是最好选择。

张左没回信,来信附了两张照片,其中外公写的那张《送瘟神》,当年张左曾看着外公怎么写。当时他还帮着磨墨牵纸,然后又到邮局去寄。张左不知道对方说的高价是多少,决定不予理睬,一来自己没钱收购,二来他们家外公的字太多,不在乎多此一张。张左小时候练过字,对于书法好坏,说穿了也不是很懂。外公的书法作品有了价格,经常有人上门淘宝,张左也卖过几张,张希夷知道了不太高兴,让他以后不要再这么做。

或许童年和少年时期,与张希夷接触太少,张左想不太明白,为什么父亲晚年,会有那么显赫的学术地位,会有那么高的声誉。隔行如隔山,张左确实不太懂那些学问,后来他又做了将近二十年编辑,编过太多张希夷的文稿,还是茫然不解,仍然不甚了了。事实上,小学毕业前,张左与父亲一共也没见过几次,印象深刻的,无非是送给他那把玩了没几天就坏掉的塑料水枪,与吴姨一起带着他和素素去中山陵玩,还有就是他与吴姨分手,跑来跟外公外婆哭诉。

张左永远也不会明白父亲为什么会与吴姨分手,张希夷是美国回来的留学生,“文革”一开始,被打成了美国特务。这是个很严重的罪名,好在张希夷性格逆来顺受,认罪态度诚恳,说他什么都承认。特务这种罪名也不是说是就是,雷声虽然很大,也没吃太大的实质性苦头。所在的单位南京博物院,收藏文物的地方,有学问的老家伙多,年轻人中书呆子多,运动自然要搞的,造反派的队伍也一样会拉起来,像张希夷这样有留学背景的中年专家,更多的只是陪斗,斗过就拉倒。

吴姨不一样,她是著名演员,1949年前已出名,拍过电影,脾气又不好。对她的斗争可以说是轰轰烈烈,疾风暴雨,张希夷后来告诉张左,“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和吴姨商量过,要把张左接到身边抚养。正在很认真地商量这事,“文革”开始了,很快张希夷被打倒,吴姨也接着被打倒。大家都被关进牛棚,接张左到他们身边的想法也就没办法再实现。张希夷的描述,与外婆的说法大相径庭,张左更愿意相信外婆,因为后来的回忆,难免添油加醋,他清楚地记得当时的现实,说白了,张希夷和吴姨就是不想接受张左。

事隔多年,想到当初盼望能到张希夷身边,想和父亲在一起,想和吴姨和素素同住,最终又被拒绝,张左心里便不痛快。张希夷自己也忘了有这事,在吃饭桌上,曾亲口对外公和外婆说过,“吴姨这人气量很小,非常霸道,她这后妈肯定是当不好的,她根本不同意我把张左接过去”。那时候,张希夷刚和吴姨分手,他们刚离婚,马上就要出发去“五七”干校,临走前,过来看望外公外婆,一起吃了顿饭。吃饭的时候,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他说吴姨很可能外面有人了,说她刚被造反派宣布解放,也就是刚刚结束隔离审查,就一定要跟张希夷分开,说当初跟他结婚就是个错误。

张希夷那天唠唠叨叨说了很多,外公外婆不想让张左知道得太多,催他赶快吃饭,吃完了,又让他赶快离开。那天张希夷只顾着说自己的事,只知道哭诉,从头至尾,没问过一句张左的情况,没与儿子说过一句话。事实上,他当时心目中,根本没有张左这个儿子。外婆在不断地安慰张希夷,外公大部分时间不说话,皱着眉头听张希夷说他的事。张左知道大人不想让他听见他们在说什么,自己也装着什么没听见,什么也听不懂,但是或多或少,还是听到了一些。他听见张希夷说吴姨和前面的那个男人还有来往,说他知道他们偷偷地见过面,不止见了一次。

那时候,张左已经知道前面的那个男人,就是吴姨前夫。他当时对这个前夫是谁并无兴趣,张左想到的只是那个叫素素的小姐姐,吴姨的前夫自然就是她父亲。张左想到他和素素一起往中山陵台阶上爬,想到素素当时说的那些话,说要把他从高高的台阶上推下去。一想到素素,张左就会有种自己即将会从台阶上滚下去的兴奋,无数级台阶要滚很长时间,他想象自己在空中翻滚,一阶接着一阶,仿佛骑在马上,或是坐在火车上,咯噔咯噔,感觉颠得很舒服。

张左小学五年级了,张希夷哭得像个小孩子,让他觉得十分奇怪。在张希夷的自述文章中,写到了这次他为什么会痛哭流涕。那时候“文革”到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中央下达了“一号命令”,博物院的工作人员,全部要去“五七”干校。张希夷对去“五七”干校没意见,坚决服从党的安排,听毛主席的话,他感到最痛苦的是一种中断,当时正在偷偷地写一本书,很快就可以完稿,这本书必须要用到博物院中收藏的资料,离开这些资料,张希夷的研究就进行不下去。想到过去的这些年,作为一名被打倒的对象,他忍辱负重,借着打扫和整理库房名义,一直躲在博物院的仓库里偷偷地写文章,这样的日子说结束就要结束,张希夷不由得悲从中来,泣不可抑。

外公过世后,在外公的书架上,张左看到很多张希夷那期间写给他的信。这些信封和信笺,张左非常熟悉,当年正是他从邮递员手中,将这些信接下来,转交到外公手上。“文革”中的信笺,上方都印有毛主席语录,张希夷的信是钢笔横着写的,还不觉得突兀,外公的书写习惯是竖着写,因此看上去非常特别。从数量上看,外公寄给张希夷的信更多一些,有时候是一天一封,这些信,同样都是经张左之手才寄出去。收信或者寄信,是那个特殊的年头中,张左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外公生前,外婆经常忍不住抱怨,说外公在邮票上花的钱太多了。

三十年以后,张希夷让学生整理他与外公的通信,没想到这段时期的来往通信,竟然可以编成一厚一薄的两本书。一本厚书专门讨论古文字,主要是张希夷向魏仁请教,某个汉字的金文与篆体如何演变,它们的源流是什么,和甲骨文有何对照关系。这方面内容十分丰富,外公的恩师张济添,也就是张左的曾祖父,属于国内最早注意到甲骨文的前辈。甲骨文被发现的历史并不长,张济添对古文字有深厚兴趣,属于第一代甲骨文学者,他告诉自己的弟子魏仁,甲骨文的出现,对他来说已经太晚了,他已到了垂暮之年,这种文字的秘密,应该由外公这辈人来探讨。

事实上,外公对于甲骨文研究的兴趣,一直处于业余阶段,在恩师引导下,也只是刚刚入门。在与张希夷的通信中,外公表达了对不住前辈的遗憾,把自己多少年的一些研究心得,毫无保留地告诉张希夷。古文字研究是一种非常专门的学问,甲骨文又是古文字中的一个重要分支,张希夷在博物院工作,接触的东西多,可谓得天独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外公与张希夷通信,与其说是给他指导,还不如说是给他鼓励。外公知道张希夷在“五七”干校没有很好的研究条件,或者说根本没有研究条件,他告诉张希夷,条件的有无,都不该成为放弃的借口。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外公以自己的人生经验告诫张希夷,他就是因为没能坚持,一辈子也没有把学问做好。

在给张希夷的信中,外公讲到了自己人生中的放弃,他本是学畜牧的,因为没兴趣,大学没念完就不学了。正式入门拜师,他开始跟张济添学习古文字学。这以后,当教员,当校长,断断续续没有放弃研究。可惜世道渐乱,他当了国立中学校长,收入略有增加,又要忙于俗务,又要养家糊口,最后不得不放弃。再以后,艰苦的抗战期间,外公以一篇谈甲骨文的论文,名动海内,当时的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傅斯年拍案叫绝,写信与之约谈,并推荐至中央大学教书。外公大学没毕业,没有一纸文凭,不是科班出身,没有出国留洋,能跻身大学课堂,按说是很不容易。

可惜古文字学在大学不受学生欢迎,同行之间又多有排挤,研究条件有所改善,心情并不痛快。当时某著名教授,故意将外公所需要的书籍资料,全部从图书馆借走不还,到考试时,又煽动学生与外公作对,打小报告。文学院院长和教授是好友,只知道一味袒护,结果外公一气之下便离开了。这次离开,索性拖儿带女,从国统区回到了沦陷区,回到家乡南京。对当年的这次负气出走,外公相当后悔,毕竟是白璧微瑕清誉有损,他总结自己人生经验,告诫张希夷,不管时局如何,不管人事怎样,做学问之人,唯有坚持再坚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条道路走到黑。

张希夷后来对学生弟子谈及外公的古文字学问,评价非常之高。他说先师魏仁是个极度谦虚的人,一辈子默默无闻,并不知道自己有多优秀,不能因为他为人低调谦虚,就掩盖其学术成就的光辉。以张希夷在学术界的“大佬”地位,他的这番话很有分量。外公在死后多年,经常还会被人不断提起,他的文稿可以整理出版,他的书法开始在网上被拍卖,与张希夷的推崇有着直接关系。

张左注意到,外公与张希夷的通信中,常常也会提到自己,虽然都是闲笔,他读到时感觉十分亲切。譬如说张左睡觉打呼噜,小小年纪,竟然有地动山摧之势。又说刚上中学的张左,追求进步,学校新近又开始有了红卫兵组织,此“红卫兵”与前些年颇有不同,必须成绩好老师喜欢的学生,才可以参加,仿佛当年之遴选品行优良学生,说张左因为没有被选上,嘴上尽管不说,而心中颇不快乐。

时间应该是1970年,外公与张希夷的通信,除了讨论古文字,就是谈养牛、谈自己的身体。外公身体越来越差,人生七十古来稀,他觉得自己岁数不小了,迁延蹉跎,来日无多,常会发出一些哀叹。外公说外婆时常抱怨,抱怨儿女皆不在自己身边,虽然有张左在一旁可以跑腿,毕竟还是个孩子,还需要大人照顾。外公也说到了自己的担心,担心他们二老离开人世,而张左仍未成年,谁会来负责他的生活。

阅读张希夷与外公的通信,张左感到最有趣的部分,是关于怎样养牛。张希夷到了“五七”干校,最初安排在炊事班,炊事班油水足,他告诉外公,说自己正在开始发胖,感觉肚子大了一圈,没想到烧饭和做菜那么简单,他不但学会发面做馒头,还学会做豆腐。不久,又被分配去了养牛班,张希夷所在的“五七”干校,一共养了九头水牛,还有一条很瘦的毛驴。这地方前身是部队的一个农场,不止是博物院,省文化系统的许多单位,都安排在这儿劳动学习。

张希夷作为强劳力被调到养牛班,刚开始,都觉得养牛班轻松,安排的都是五十五岁以上老同志。没想到看似轻松的喂牛放牛,实际上非常辛苦,与炊事班相比,有过之无不及。先说喂牛,要把稻草切短,把黄豆磨碎,再掺和在一起喂,这是在牛棚里干。切稻草很累人,把黄豆磨碎了,也很累人。牛食量大得惊人,慢吞吞一直在吃,每头牛一顿要一大桶饲料。放在野外让牛自己找草吃,这要轻松一些,但是花时间,草长的时候,一口气吃两个多小时,才能吃饱。草要是还没长长,很短,牛必须慢慢地啃,啃了三四个小时,还没有吃饱。不管在牛棚,还是在野外,牛吃饱了,会在原地躺下来反刍。牛肚子很大,饿的时候能看见一根根肋骨,一旦吃饱,肚子会鼓起来,像充足了气一样。为了让牛吃饱,养牛班的同志不辞辛苦,一直处于体力透支状态,眼看着坚持不下来,便向师部回报,请求支援。当时套用军队编制,具体到某个单位,又称之为几连几排几班。张希夷到养牛班报到的时候,离自己五十岁生日只差两个月。

刚到养牛班,张希夷几乎一个人,把铡草的任务都承包了。他写信告诉外公,没说累,只是谈到了铡草,谈到铡草的具体时间,谈到烦扰人的气味。从炊事班到养牛班,最大的不同是气味,说自己资产阶级思想还没完全改造好,竟然会觉得牛圈太臭。养牛班的其他同志,早就习惯了,他们住在牛圈旁边的小屋里,土坯墙茅草顶,到处漏风,一个个睡觉都很香。年龄最大的一位同志已快七十岁,博物院的元老,古瓷器专家,喜欢写诗,专门写了一首白居易《琵琶行》那样的长诗,其中有两句让张希夷过目不忘,“牛矢气熏柴火味,陋室从此叫延芳”。

张左不知道什么叫“牛矢”,查字典才知道,牛矢就是牛屎,“酷无文采如我辈,牛矢鸡栖当结邻”。对张希夷“五七”干校养牛这段经历,张左特别有兴趣,有一段时间,外公对如何养牛也十分有激情,他让张左陪他去新华书店,找跟养牛有关的书籍,自己先研究一番,然后写下心得体会,再与书一起寄给张希夷。外公的口气俨然是科班出身,毕竟他年轻时,大学里学的就是这个。张希夷则回信解释,外公说的这些都严重脱离现实,养牛最烦人的事,书上根本不会说,譬如值夜班,冬天太冷了,要把牛棚封堵严实,然而再冷,半夜里也得起来给牛把屎把尿,要挨个地把过来,水牛一泡尿足足能有半脸盆,要非常耐心把它们牵出来,牵到一个专门拉屎撒尿的地方,要不然,整个牛棚很快就成了尿池粪坑。

那一年国庆节,“五七”干校组织了一次颇具规模的家属慰问活动,外公外婆年岁太大,有心想参加,想到干校去看看,组织上也不会批准。批准的是他们的外孙张左,张左是张希夷儿子,他可以去。张希夷在干校表现出色,工作态度认真,劳动改造成绩显著。张左很幸运地被选中了,多少年后,谈及此次家属慰问,张希夷说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就是与外宾的参观访问有关。当时与中国最紧张的敌对关系是苏联,到处挖防空洞,城市人员大量下放到农村。与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表面上仍然敌对,紧张关系已在悄悄改善。有个欧洲友好代表团来江苏访问,参观了南京长江大桥,去了中山陵,看了小红花的演出,突然提出要到“五七”干校看看。

究竟是这代表团主动要求参观,还是当时的外事人员刻意安排,有着不同的文字记录。对于张希夷来说,就是有一天,突然干校来了几个外国人,来了几个“老外”。师部领导十分紧张,工宣队军代表手忙脚乱,几个老外提出要分头看看,翻译人手不够,突然想到张希夷是美国留学生,于是先把他们带到了养牛班。张希夷多年不说外语,看到这些“老外”,有些发呆,“老外”是欧洲人,他们的英语也没好到什么程度,大家一边说一边比画,很快这些老外发现张希夷的英语,比他们还好。

这件事让张希夷很露脸,也让“老外”知道,在中国的“五七”干校,藏龙卧虎大有人才。张希夷向“老外”介绍怎么养牛,如何给水牛把屎把尿,“老外”听得目瞪口呆。他还告诉“老外”,怎么给新生的小牛穿鼻孔,说这个大有讲究,到什么时候应该穿孔,应该在什么位置穿孔,绝对不能马虎。穿鼻孔的位置,必须是牛的敏感部位,这样绳子穿在里面,轻轻一拉,牛会很痛,于是牛也就老实了,就听话了,乖乖地听人使唤。如果穿的位置不恰当,牛不听话犯了脾气,你就是把它鼻子拉豁了,也还是没有用。

张左一生中,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能够如此近距离地接近张希夷。出发地点是在鼓楼广场,前一天就打探好了,什么时候集合,什么时候出发,能够带什么,不要带什么。外婆不放心,毕竟张左第一次出远门,为张左煮了五个鸡蛋,在商店买了六个油球——一种有馅的面食,外表用油炸过,让张左路上肚子饿的时候吃。还有五包奶糕,一包有许多小块,当时是给婴儿吃的食物,这是为张希夷值夜班准备的。除此之外,还应张希夷的要求,又为他带了一个搪瓷脸盆、一个热水瓶,张左的小军用书包已装满,只好用一个网线袋装脸盆和热水瓶。

因为有热水瓶,张左一路上非常小心,怕不留神碰碎了。坐车时,干脆把脸盆垫在屁股底下,把它当作了小凳子,热水瓶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车上人已经挤满,搁了几条长板凳,那种敞篷的军用大卡车,人挤着人,大家或站或坐。前后一共开了将近八个小时,到目的地,天都黑了。

一共两辆大卡车,每辆车上都搁一个大汽油桶,那年头公路上没加油站,跑长途必须要自己带汽油桶。有个老头就坐在汽油桶旁边,一路都在抽烟。公路是石子路,坑坑洼洼,颠簸得很厉害。半途中加过一次油,大家正好下车休息。路边有个茶水摊,顺带卖白面炝饼,大家都吃东西,张左也把油球和鸡蛋拿出来吃,一边吃,一边看司机给卡车加油。到了“五七”干校师部,张希夷已在等候,事先有通知,大家都在等慰问团的到来。人接到了,在食堂匆匆吃点东西,然后各自分开。

张左跟着张希夷去养牛班,预先准备好了一盏风灯,这玩意张左过去只是在电影上见过,看了觉得新鲜,张希夷便让他提着。幸好有这盏灯,要不然摸黑在田埂上走,一不小心就会跌到水田里去。养牛班离师部不算太远,快到时,张希夷对张左说:“牛棚很臭的,不过,时间长了,你就不会觉得,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在张左记忆中,此前张希夷一共也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因此这段话印象特别深刻。牛棚的确是臭,一种很奇怪、很难闻的味道,张左跟张希夷挤一张小床,一人睡一头,刚睡下,张希夷突然坐起来,说不行,你得洗脚,又是球鞋又是尼龙袜,肯定臭得不行,我最怕脚臭。他爬起来烧水,烧热了,倒脸盆里,又兑了冷水,让张左洗。脸盆是新带过来的,张左心里就想,脸盆是用来洗脸,怎么先让他洗脚。洗完脚,继续上床睡觉。牛棚里的气味呛鼻子、辣眼睛,在这样的环境里,张希夷竟然还会嫌儿子脚臭,张左感到有点不痛快,觉得父亲在嫌弃自己,并不是很欢迎他的到来。这么想着想着,觉得挺委屈,因为路上太辛苦,很快也就睡着。

第二天醒过来,张希夷正在牛棚外拌饲料,见张左醒了,让他过去帮忙,所谓帮忙,就是将饲料桶拎去喂牛;关照张左,不要喂太多,千万不要倒多了,今天还要牵出去放。喂完牛,张希夷带张左去打早饭,食堂里人来人往,大家拿着茶缸饭盒,都是打好了回去吃,也有的一边在走,一边已经啃起馒头。那天早上食堂不仅有馒头,还有菜包子,张希夷买了菜包子和稀饭,回去的路上,问张左饿不饿,让他可以先吃菜包子。张左于是开始吃包子,那包子很好吃,吃完一个,又吃了一个。

张左在干校一共待了三天,整整三个白天,他喜欢这个地方,既好玩,又有趣,见识也多。第一天上午召开大会,展示劳动改造的辉煌成果,表扬先进人物,表扬先进事迹。张左听到张希夷也在表扬名单中,念到名字时,他很天真地笑了,眉开眼笑。很少看到张希夷会这么笑,日常生活中,张希夷给人印象比较严肃,有点一本正经,他在《自述》中说,当年在干校一边养牛,一边偷偷地做学问,研究古文字,还写了不少古体诗。年轻时,张希夷写新诗,曾梦想成为一名诗人。他写的古体诗后来也出了书,不是很厚的一本书,张希夷有个学生在古籍出版社当老总,这个学生不仅是这本书的责任编辑,而且还亲自写序,在序中,对张希夷古体诗的最高评价,就是别出机杼、独辟蹊径。

张希夷此时还翻译了一本厚厚的传记《卡尔·马克思》,英国当代哲学家以赛亚·伯林的著作。早在“文革”前就开始着手准备,因为搞运动耽误了。当时刚开始恢复工作,分管全省文艺的革命委员会某副主任,让张希夷继续这项工作。翻译这本《卡尔·马克思》,据说也是中央某领导的批示。可惜两位“文革”中春风得意的领导,与林彪和“四人帮”都有些说不清的关系,“文革”后遭到清算,张希夷的译稿完成,交给有关部门,最后不了了之,很长时间里音讯全无。

在“五七”干校的三天,张左并没看见张希夷研究古文字,也没看见他写古体诗,更谈不上看到他在翻译外国书。三天的时间太短,在张希夷枕头边,张左看到了一本翻得很破烂的英文辞典、几本英文原版书。张希夷的确是一有空就在看书学习,张左不明白他在看什么书、学什么习。这三天,张左大开眼界,看到了太多的前所未有。第一天开完大会,张左跟着张希夷走出会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农在会场门口等候,与张希夷说着什么,然后一起去牛棚,一路走,一路还在说。事后张左才知道,这位老农是给牲口看病的兽医,对于水牛配种,有着非常好的经验。

张左第一次看到给水牛配种,这一年,张左十三岁,朦朦胧胧也有点明白怎么回事。早晨给水牛喂食,张希夷特别关照,要他离最顶端的那头小母牛远一些,说小母牛正在发情,会攻击人。张左不知道张希夷说的发情是什么意思,不明白为什么这头看上去要小许多的小母牛反而会攻击人。回到了牛棚,张希夷带着老农直接去看小母牛,老农看了看小母牛的屁股后面,用手指戳了戳,点点头,对张希夷说差不多了,现在这个时间点最好,把它牵出去吧。

张希夷便把这头小母牛往牛棚外牵,小母牛果然是不太听话,把它往外牵的时候,竟然主动攻击那些比它还大的水牛。它显得很兴奋,到处挑衅,用牛头顶了这头牛,又去顶另一头牛。小母牛终于被牵到了外面空地上,老农接过牛绳,绕在手上,又让张希夷去把最强壮的那头公牛牵出来。公牛刚被牵出牛棚,小母牛就向它直冲过来,老农差点被它拉个跟头。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张左莫名其妙,既看不明白,也想不通为什么要这样。

公牛牵到了空地上,老农让张希夷放开牛绳,他也把绕在手上的绳子放开,小母牛立刻奔向公牛,用牛角去顶公牛。情形像是在斗牛场上,只是两头牛的体型相差太大,公牛差不多有小母牛两个大。好在公牛态度很温顺,面对小母牛的进攻,基本上没什么反应,它像个威武雄壮的大将军,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等候小母牛冲过来。小母牛并不是真发力,它冲到公牛面前,会有一个刹车一样的动作,然后又撒开蹄子,围绕公牛打转,转了一圈,再次发动攻击。

老农对张希夷解释,说:

“第一次都这样,它这是在挑逗公牛,先让它们玩一会儿。”

与张左一样,张希夷似乎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小母牛跑过来,跑过去,最后竟然从后面袭击,骑跨到了公牛背上。这个动作把张希夷引笑了,他对着老农摊开双手,绝望地问着:

“这怎么办?”

老农成竹在胸,说:

“不着急,再让它们玩一会儿。”

自始至终,公牛都显得特别沉着、特别冷静,它一动不动地忍受着小母牛的挑衅。渐渐地,小母牛好像也累了,不怎么折腾了,老农又去看它的屁股,看见它屁股上像尿尿一样在淌水,便让张希夷抓紧牛绳,一定要抓紧,让小母牛掉转身子,让它的屁股对着公牛鼻子。公牛开始闻小母牛的屁股,它慢条斯理地闻着,舔了几下,小母牛变老实了,然后又是一动不动地僵持着,老农就说:

“你看看,真是沉得住气。”

老农的话音刚落,公牛突然上前一步,骑跨在小母牛身上。公牛的身躯很大,张左正在担心小母牛会被大公牛压垮,没想到小母牛的四条腿颤颤巍巍,居然也挺住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太快,刚正式开始,已经匆忙结束。老农对小母牛的屁股一番研究,很有把握地说:

“我看没问题,肯定行。”

张希夷似乎还有些不相信,看着老农,说:

“肯定行?”

“肯定。”

接下来,先把公牛牵回牛棚,再把小母牛牵回去。张希夷叹了口气,想不明白地问老农,说这个公牛很有意思,一直都是这么不急不慢,看过公猪和公羊,遇到这事,都是急吼吼的,一看见母猪、母羊,跟疯了一样,难怪小公猪小公羊都要骟了。老农听了便笑,说是这道理,俗话都这么说,南劁北骟,猪不劁不肥,牛不骟不壮,其实公牛大都是不骟的,根本用不着动刀子,你看这头公牛多沉得住气。

吃完中饭,张希夷告诉张左,他要认真地午睡一会儿。这一点是必须的,因为晚上起来照顾那几头牛,没睡多少时间,中午必须补个觉。这一觉基本上是倒头就睡,呼噜声惊天动地。睡了足足一个多小时,醒来便带张左去放牛。他本应该轮到铡草,放牛班张伯伯为了张左到来,主动提出要代替张希夷铡草,让他们父子去放牛,顺便也让张左这孩子到周围去看看,看看干校的田园风光。水牛很听话,将绳子解了,吆喝几声,都会主动往牛棚外走。除了今天配种的小母牛留在牛棚里,其他几头牛都要赶出去放。

季节虽然已入仲秋,天气还是有些闷热。张希夷把牛群赶到一片干枯河滩上,让它们自由自在吃草,然后就跟张左聊天。在张左印象中,这也是他们父子有史以来的第一次,第一次这么面对面从容地说话。因为是第一次,好像大家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张希夷问张左上学的事,问学不学外语,外语课上都教些什么,都会些什么。张左胡乱背了几句英语,都是标语口号,张希夷听了很不屑,说没想到外语还能这么学,问他还会什么。张左被问住了,觉得自己就会这个,就知道这么几句,其他想不起来,已经没词了。

就在这时候,张左又一次想起张希夷和老农说的那个“骟”字,当时因为有老农在,没有来得及开口问,后来也就把这事忘了。现在突然想起来,便让张希夷解释什么是骟,他当时只知道读音,也不知道这个字怎么写。张希夷就开始给张左上课,捡了根树枝,在河滩上写字,告诉他骟应该怎么书写,马字边旁,加上一个扇子的扇,与扇的读音相同,字形与骗人的骗很像,意思是把动物的睾丸给割了。还有个字叫劁,意思差不多,都是给动物去势。在中国古代,所谓骟马,宦牛,羯羊,阉猪,镦鸡,善狗,净猫,都是同一个意思。

干枯的河滩仿佛天然大黑板,正好可以用来写字,写大字,张希夷似乎很来劲,一说一大套。很多话张左根本不明白,有个意思他是懂的,无非是把那玩意给割了,给动物做,叫作骟,叫作劁,给人叫作阉,叫作宦。汉代写《史记》的司马迁,就让皇帝把那玩意儿给割了。张希夷告诉张左,为什么叫阉党,为什么叫宦官,因为这些人生理不健康,所以心理会特别变态。张希夷诲人不倦,一说就没完,根本不管张左听懂了多少,越说越来劲,张左听着听着,有点不耐烦,晚上睡觉时做噩梦,老是觉得有人在追他,追上了,就把他按在了地上。他觉得自己下面凉凉的,用手摸了摸,那玩意还在,一切都还完好。

4.还是张希夷

张希夷生于1919年的5月4日,这日子特别好记。介绍他的这个生日,喜欢说自己这一生有五四的两个口号伴随,本质上是爱国的,或者说天生就是爱国,不只是爱国,而且还讲科学、讲民主。当然这种自我介绍是在张希夷的晚年,都是冠冕堂皇的后话,事实上,他年轻时并没觉得自己生日有什么特别。张家是世家,计算生日用的是阴历,张希夷生于己未年戊辰月丙辰日的午时,也就是阴历四月初五,过生日从来都按照这个日子,直到1949年后,一个偶然机会,才查到自己生日跟五四运动竟然是同一天。

张希夷晚年被尊为国学大师,他很不喜欢这个头衔,因为国学二字,常会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国学之门槛听上去很高大,很名正言顺,最容易被不学无术的人拿来蒙事,拿来招摇撞骗。张希夷一再表示,作为五四运动熏陶出来的一代人,自己的一生都是新派,他喜欢新生事物,喜新不厌旧,不愿意让年轻人觉得他保守,觉得他陈旧和顽固。类似的话,张左也听外公说过,上了年纪的人都这样。外公和张希夷如出一辙,一辈子都不愿意说自己保守,最恨别人说自己落后。再往前看,张左曾祖父张济添也是著名的新派,虽然是旧朝遗老,当年也属于维新人士,名列新党之榜,遭到朝廷弃用,郁郁不得其志。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无论张希夷如何强调、如何反对,一次次标榜自己从不落伍,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代表着传统,早就已经掉队。好在他晚年的时代风气,是尊重传统,讲资历看资格,越老越吃香,越老越值钱。古语说寿则多辱,这话用在他身上,正好反过来。张希夷这一辈子,越活地位越高,越活越有身份,用他自己的话调侃,老而不死是为贼,三千宠爱在一身。八十岁为他举办了书法文献展,九十岁是关于他的学术道路回顾周,整整研讨了一个星期。一百岁还没到,张希夷的弟子和学生,为如何隆重庆祝,已经讨论过好多回。

张左与张希夷几乎同时进入同一所大学,在此之前,他是一家小烟酒食品商店营业员。1975年中学毕业,街道办事处以张左不是独子为由,要安排他下乡。那时候外公已过世,外婆身体也不太好,居委会派人上门了解,向街道汇报情况,如果让张左去农村插队,外婆由谁来照顾。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了尾声,不像前些年一刀切,只要能找到理由,就可以逃避下乡,获得留城名额。最后张左被分配到小巷中的烟酒食品商店,一干就是三年。当年在南京城区,类似的小店很多。恢复高考以后,张左参加了考试,最后被金陵大学的化学系录取。

对张左来说,考上大学属于非常幸运,录取化学系,是心想事成。当时还填报了数学专业,并不是他对数学有兴趣,根据要求,必须填写两个志愿。张左高考分数还可以,他担心会被数学系录取,随着录取越来越近,对数学兴趣越来越远,担心也越来越重。事实上,不仅对数学兴趣不大,对化学也是自以为有爱好。中学化学老师是隔壁班的班主任,他喜欢她班上的一位女生。吴姨女儿素素是工农兵大学生,学的正好也是化学,张左对她一直有些暗恋。于是阴差阳错,化学纯粹成了一种情结。

与张左一同进入大学的张希夷,当时也面临同样困惑。粉碎了“四人帮”,高校迫切需要引进一些人才,张希夷同时被中文系和历史系看中,也就是说,那时候中文系和历史系都想要他,或者说都可以要。张希夷有些为难,一方面,两个系都要他,另一方面,两个系老教授都还在,和真正有学问的老先生相比,他知道自己远不如他们。张希夷的诉求并不复杂,在博物院他只是普通职员,这时候,已经五十九岁,第二年就要退休回家。进入高校,意味着还可以再干几年,可以延迟退休。最后同样是阴差阳错,他选择了历史系,选择了考古专业。

说起考古专业,张希夷也算正牌的科班出身,当年在中央大学学的就是这个,留学美国,学的也是这个。然而他知道,在过去的二十多年,大多数时间所做的学问,与考古基本上没关系。当时中文系的一号老先生与张左外公是好朋友,年纪比魏仁都大,学问也更好,已经八十多岁,对张希夷知根知底。张希夷登门求教,虚心聆听意见,老先生力主他先去历史系,具体落实在哪个专业,并不重要。先进了高校再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取长补短相得益彰,时不我待,真要有心想做学问,在哪儿都行,只要能做就行。

时间退回到四十年前,1937年的初夏,十八岁的张希夷中学毕业了。他当时绝对想象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一些什么样的事,六月初,通过了自己学校的毕业考试,紧接着七月初,参加“教育部”举办的全国会考,会考及格,领取中学毕业证书。有了这一纸证书,才能获得报考大学的资格。在这个节骨眼上,张左的曾祖父张济添逝世了,张济添有过功名,张家是世家,就算是有些破败,丧事也不能从简。张希夷是长房长孙,这个规矩那个礼数,一样也不能少,磕了无数头,烧了无数纸,续了无数香,最后自己也生病了。请医生来看,说是受了风寒,中了邪气,需要服中药。

这一年,国立中央大学,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国立浙江大学,国立武汉大学,在全国进行统一招生考试,也就是俗称的“五大名校联考”。虽然是在病中,联考本身并不紧张,还能够对付,张希夷对考试内容很快就忘了,可是所服食中药的那个苦,却一直牢记在心头。做试卷的时候,他喉咙口全是残存的药味,那种苦涩让人作呕。后来在自述中回忆这次联考,张希夷用了一个十分形象的比喻,说自己当时的状态,活脱像个新婚后害喜的孕妇。

如果不是后来教科书上反复提到,作为土生土长南京人,张希夷对发生在北方的“七七卢沟桥事变”,完全不知晓。会考终于结束,他的风寒也好了,喉咙口连绵不断的苦味,那种动不动想吐的感觉,不再让他烦恼。天气非常热,热得让人无法睡觉,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仿佛生活在火炉之中。会考后的各地试卷,集中在中央大学评阅,就在这时候,抗战突然开始了。对于南京人来说,真正的抗日战争,从上海的“八一三”抗战开始。这是真刀真枪地打,很快,日本人飞机到南京来轰炸,一时间死伤无数,群情激昂,人们纷纷上街,游行、示威、募捐、呼喊口号。

那是个动荡和激动人心的年代,就在这时候,张希夷被中央大学历史系录取。这也是预料之中。他的英文和古文成绩很好,与其他同学相比,不只是很好,是相当突出。张希夷父亲是大英帝国留学生,学习法律,谈不上有多大出息,但对儿子的英文一直抓得很紧。张希夷的古文受教于祖父,老人家从小就让他背古文,背了一篇又一篇,张济添相信只有背诵,才是最有效的学习方法。进了历史系,张希夷攻读的是考古专业,这也是他爷爷张济添生前的遗愿。

录取的是中央大学,这所大学校址在当时的首都南京,可是张希夷没在南京上过一天课。刚报到,学校便西迁重庆,一路颠簸,到达重庆不久,南京沦陷了。大学四年,张希夷算不上用功的好学生,也不能算是不用功的坏学生。国难当头,大家心思很难用在学习上,有一段日子,张希夷兴趣完全不是考古,他更想研究中国的改朝换代,对农民起义兴致盎然。当然也只是脑子里想得多,或者因为老师的课讲得好。大学毕业前,一度还想报名参加远征军,他外语好,可以当翻译,为盟军服务,结果去报名的途中,遇上抓壮丁的国民党军队,看见壮丁像螃蟹一样被捆绑着,就果断地放弃了从军的念头。

这以后,断断续续干过许多事,张希夷当过中学教员,当过银行职员,在一家制造肥皂的工厂,给老板当文书,一度还升级做过襄理。没有一件差事干得长久,终于熬到抗战胜利,国民政府胜利还都,西迁的难民纷纷东归,张希夷没有选择跟着人流返回故乡南京,而是参加留美升学考试,获得了留学美国的资格。在美国一待就是四年多,眼看要拿到了博士学位,学位论文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张希夷忽然又有了归国的决定。

张希夷的归国与失恋有关,在美期间,他与一位叫卡戴珊的美国姑娘有了恋情。六十岁之前,张希夷从不主动跟人谈及这段异国之恋,除非向组织汇报,除非向造反派交代。向组织汇报,张希夷强调了自己的爱国,控诉美帝国主义对中国人民的不友好,歧视亚洲人。向造反派交代,除了以上两点,张希夷还增加了两点,一是卡戴珊有狐臭,人又太风骚,他很难接受,适应不了。二是卡戴珊个子太高,人太健壮,比他高出半个脑袋,对此也不是很喜欢。这两点说得都有些轻薄,在后来的自述中,张希夷做了检讨,说他当时这么说,只是为了讨造反派喜欢,只是觉得造反派希望他这么说。

在自述中,张希夷几乎用了完整的一章,叙述卡戴珊的故事。他纠正了此前对卡戴珊的不实之词,强调与卡戴珊的那段恋情,其实是非常美好。卡戴珊很漂亮,非常善良,出生于一个比较保守的美国家庭,父母不赞成女儿嫁给一个中国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张希夷在美国读书时的一位中国同学回国探亲,老友相聚,出示了一张当年拍摄的照片。照片上不仅有老同学与自己女友,还有张希夷和卡戴珊。当时是四个人一起去郊游,从照片上看,卡戴珊确实很漂亮,确实比张希夷个子要高一些。老同学与女友结婚了,此次回国也一起同行,卡戴珊因为与张希夷分手,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张希夷说他与卡戴珊的恋情,是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的初恋。此前也短暂交过一个女朋友,那是大学毕业在四川,肥皂厂老板的女儿看中了他,或者换句话说,只是老板夫妇看中自己。交往时间很短,大家都有些勉强,很快觉得不太合适。老板女儿也是受过新式教育,对包办婚姻抱有反感,交往了一些日子,和平地分了手,张希夷也离开那家肥皂厂,两人之间并没有实质性接触。与卡戴珊则不一样,他们在一起同居一年,后来有了孩子,正式去教堂结婚。

导致分手的真正原因,是孩子夭折,张希夷忙于博士论文,无法理解卡戴珊的过度悲伤。他觉得孩子可以再生,可以再生一个健康婴儿。意外夭折并不是张希夷的过错,他们的孩子是个早产儿,生下来后,一直都是病歪歪的,虽然不幸夭折,未尝就是什么特别糟糕的事情。人算不如天算,他这样说,本来也只是想安慰卡戴珊,希望她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没想到却火上浇油,成了分手的导火索。贫贱夫妻百事哀,那段日子是张希夷手头经济最窘迫的时候,他自小是个公子哥,在抗战期间也有过几天苦日子,可是一旦手上有钱,花起来就是大手大脚,完全不考虑以后怎么过。

张希夷从美国回来时,中美关系已经很糟糕,有人好心劝过他,让他不要回国,让他再观察观察。时间是1951年春天,这时候,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战争打响了,也就是美国人说的韩战,正打得不可开交,如火如荼。张希夷说他当时多少还是有些爱国之心,既然中美如此敌对,为什么非要赖在敌国不走呢。况且自己已与卡戴珊离婚,美利坚合众国并没有什么值得他太留恋。张希夷在美国学的仍然是考古,论文说的是中国地底下的文物,他的导师威尔逊也赞成他回中国去做学问。回国买的是美国到香港的船票,从香港到广州,坐火车到上海,从上海回南京。一转眼,离开家乡十四年。离开南京的那一年,祖父张济添过世,这次回来,母亲也过世了。父亲还健在,已经续弦,也就是为他找了个后妈。到家与家人相聚,老老少少,先一起上馆子聚餐,然后弟弟妹妹分别向张希夷告状,诉说后妈种种不是,说她在经济上如何克扣,对老爷子如何照顾不周。回国前,张希夷曾写信与父亲商量,问及找工作事宜,父亲回信说,你一个堂堂美国留学生,回来报效祖国,还害怕找不到工作,他忘了自己就是学习法律的大英帝国留学生,忘了自己一辈子都没找到过合适的工作。

一年以后,经历了十分严格的政治审查,反复地甄别,张希夷总算入职南京博物院。这个博物院,前身是国立中央博物院,创建于民国二十二年,也就是1933年。和北京故宫博物院一样,其中很多精华,已被国民党带到台湾去了。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有这样那样的损失,馆藏依然足够丰富。接下来,听到最多的词语是思想改造,是劳动锻炼。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要让知识分子洗澡,要让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变成无产阶级知识分子。博物院的生活相对平静,张希夷从来就是喜静不喜动,因为美国留学生的身份,很容易被怀疑成美蒋特务。审查来审查去,交代完再交代,玩到最后有点荒诞,审查的人相信他不可能是美国特务,张希夷则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有问题。

张左的母亲魏明韦早在十四岁,就参加过南京地下党领导的寒假生活营。那时候,还是汪伪时期,魏明韦还是一名初中生。在生活营里,与同学们一起,歌唱进步歌曲,阅读进步书籍。她积极向上,一直都在追求进步,在地下党组织的引荐下,十八岁时正式参加了共产党。入党的第二年,南京解放了,共产党得到天下。当时的魏明韦可以说是前途似锦,她根正苗红,又光辉又灿烂。张希夷回国,与魏明韦初次见面,她问的第一句话就是:

“从黑暗的资本主义社会,来到光明的社会主义社会,你不会感到后悔吧?”

听上去很像是一句玩笑,又不太像。张希夷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如何应答。事实上,这句话对于魏明韦来说,既是玩笑,又不是玩笑,既大大咧咧,又一本正经。当时是在吃饭桌上,张希夷去张左的外公家做客,外公留他吃晚饭,两人正喝着酒,魏明韦穿着列宁装,从外面下班回来,弄明白张希夷是谁,互相招呼,很不客气地问了这么一句。张希夷心里不由格登一下,暗想这个小妹妹怎么会变得这么厉害。说起来也是老相识,小时候见面不能算,那时候她还是小黄毛丫头,谁想多少年后初次见面,刚二十二岁的魏明韦,竟然这么咄咄逼人。

张希夷比魏明韦大十一岁,他们的婚姻有点像火星碰地球,本应该是个非常小概率的事。两人性格中有太多不和谐,太多的难以理解。他们的结合从一开始就是错误,魏明韦热情似火,心直口快,嫁给张希夷,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要改造好他的思想,要让张希夷建立工人阶级的正确立场,要让他建立正确的观点和方法,只有这样,才能很好地为人民服务。年龄虽然要小许多,然而在张希夷面前,更像一个革命的老大姐。张希夷在自述中,说起这一段婚姻,也是说他当时思想比较落后,与她结合,成为革命伴侣,更有利于自己的思想改造。

魏明韦后来承认,自己当时看中张希夷,不是因为他是美国留学生,那时候的女孩子,思想都很进步,并不觉得留洋回来的男人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张希夷人长得很精神、很帅气,女人难免会喜欢帅气的男人。她已经二十二岁,在那个年代,女孩子到这岁数,也不能算太小,关键在于张左的外公和外婆,都还喜欢张希夷。1949年后实行新婚姻法,男女婚姻自由,父母之命可以不从,媒妁之言可以不听,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个谁也拦不住。

魏明韦与张希夷之间有太多的不应该,她觉得自己与张希夷的关系,她可能更主动一些,两人很相爱算不上,很相恨更算不上,只是有些遗憾,有缘而无分,注定不能白头到老。1978年落实政策,给右派平反,魏明韦又一次回到南京,回到了市机械局,她就是在这个单位被打成右派,事过多年,仍然坚持认为当年自己是被错划,不应该把她打成右派。不是因为她当时思想有什么问题,完全是个人恩怨的打击报复,也就是说,是当时有关领导的错误决定。

婚后的张希夷和魏明韦,似乎一直都处在运动之中。他们属于不同的单位系统,各自上班,张希夷和魏明韦经常会好多天不见面。博物院的库房动不动就是搬家,一会儿往东搬,一会儿往西挪。有一段时候,张希夷上班只做两件事:搬家,为搬动过的文物写卡片、填登记表。魏明韦则是没完没了地集中学习,学习一结束,又立刻深入基层工厂,指导这个指导那个,即便已经怀孕了,仍然还是这样。在轰轰烈烈的反右运动中,魏明韦突然被打成了右派,回到家中,向张希夷诉说委屈,发牢骚,张希夷安慰说:

“你应该好好地想一想,要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犯错误?”

“我犯什么错误了?”

“你反党了。”

“谁说我反党了?”

魏明韦在婚后始终处于强势,她想到自己在单位里受委屈,回到家里,居然还会被思想落后的丈夫质疑,心中顿时怒火万丈。让魏明韦更加难以接受的,是张希夷不仅质疑,而且还主动检举揭发,说自己的思想觉悟不够高,一直都以为魏明韦思想进步,没想到她竟然会是个反党分子。多少年以后,魏明韦成了一名离休干部,她回忆当年,说当时要离婚也是她的意思,张希夷并不想离,魏明韦坚决要离。她觉得被张希夷这样的书呆子质疑,被他检举揭发,是不能容忍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5.张左和张希夷

1982年1月初,张左大学马上就要毕业,临毕业,辅导员挨个找大家谈话。轮到张左,辅导员说你这情况比较复杂,可以留在南京,也可以不留南京。情形和中学毕业后该不该下乡的遭遇相似,张左并不能算是独子,他母亲再婚,又生了三个孩子,他父亲也再婚,虽然没生育,可是有个继女,由于长期在一起生活,从法律上来讲,也可以等同亲生子女。因此他没有资格享受独子留在父母身边的待遇。张左对自己是不是要留南京,并不是很在乎,不过当时他已经有了对象,对象是南京人,她对张希夷是不是留在南京,非常在乎,觉得这并不是小事。

张左的对象叫卞敏霞,一直到离婚,他都是叫她“小卞”。小卞与张左同系,低一级,是历史系78级的学生。她听说张左毕业分配,有可能不留在南京,便让他去找自己父亲张希夷。张左也就是在那时候,发现对父亲的了解,还不如自己对象小卞。小卞告诉张左,张希夷是历史系这次评上的唯一一名博导,这个博导含金量非常高。能评上“文革”后第一批博导的人数非常少,当年在申报时,历史系的著名教授排名第一的老先生已经过世,正处于青黄不接之际,校方反复平衡,精心设计,最后为张希夷量身定制了考古史。在考古学方面,张希夷有影响的论文并不多,可是他是国外名校的留学生,在同年龄教授中,有这资历的绝无仅有。

第一批博导的光辉,奠定了张希夷此后的显赫身份和地位。有时候,机会就这么来了,天上突然掉块大馅饼下来。历史系一号老先生不在了,二号三号四号老先生还在,二号老先生岁数太大,比一号老先生都大,身体也不太好,不能进入评定名单。三号老先生很有学问,毫无疑问比张希夷更有资格、更有学术地位,可惜批林批孔运动中,表现太过积极,跟“四人帮”走得太近,竟然给江青同志写过几封信,在学界名声极坏,就算是报上去,肯定也会被评委淘汰。毕竟“文革”结束不久,大家记忆犹新,这种事情是不太肯原谅。四号老先生的学问,与张希夷旗鼓相当,只比张希夷大一岁,他与当时的校长是儿女亲家,据说为避嫌,内部讨论时,校长投了张希夷一票。

都说张希夷最初是沾了年龄的光,最后也是这样。一开始,是因为年轻,顶替了二号老先生。三号老先生后来再评,已经是第二批,说是过七十岁,不能再评,讨论了半天,连报上去的资格都不允许。四号老先生第二次报上去没评上,直到七十岁退休前,第三批才赶上一个末班车。这以后,张希夷成了当仁不让的第一号人物,在这个位置上越坐越稳,他活得又长久,年龄越大,资格越老。刚评上博导,还会有人不服气,觉得名不副实,渐渐地,别人想不服气都不行,能称为老先生的,包括比张希夷年轻的,一个个都不在了,都走了,张希夷仍然还是很健康,精力充沛。

张左与小卞去见张希夷,他刚评上博导,刚在学校分配了新房子。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调整新居,进校不久,学校分过一个小套给他。原来在博物院分配的房子,腾出来让继女素素结婚。张左他们去的那天,吴姨正在为素素整理嫁妆,沙发上堆的都是新的绸被面。张希夷见张左带着一个女孩子来,有些诧异,问他有什么事。张左怔了怔,开门见山地问张希夷,能不能跟校长打个招呼,让他可以留在南京。

当时是在客厅谈话,张希夷没听明白,张左又说了一遍,张希夷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这怎么行,校长那么忙,有太多的事要做,才不会管你一个大学生应该如何分配。”

张左立刻哑口无言。

张希夷看了看吴姨,回过头来,对张左说:

“大学分配这种事情,应该服从组织安排。”

张左无话可说。

小卞也有些尴尬,没想到他们父子之间,会是这样的对话。而且张左傻乎乎的,也不介绍小卞是谁,这样一来,她傻傻地站在张左旁边,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还是吴姨解了围,问张左这位是不是他女朋友,问明白了以后,吴姨又主动与小卞敷衍,小卞也因此从尴尬中解脱出来。张希夷听说小卞是历史系的学生,脸上开始有了笑容,问她有没有听过自己的课。张希夷给本科生开的是选修课,小卞并没有选,不过她听过他的讲座。

胡乱地聊了几句,小卞解释说张左想留在南京,目的也是为了以后和将来,对家中的老人可以有所照顾。吴姨听了这话,顿时不乐意,冷笑着,说这个倒也用不着,用不着你们操心,我们呢,确实是年纪越来越大,不过我们的女儿素素很懂事,她会照顾我们,我们有她照顾就行了。说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希夷,让他表态:

“老张,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离开时,张左心里很不痛快。今天只是自己碰壁,只是自己出丑出洋相,也就罢了,没想到会害得小卞跟着一起受委屈。小卞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走出来很远,才安慰张左,说我总算明白后妈是怎么回事,总算明白你为什么不太愿意找你爸,没关系,我们另想办法。小卞说到做到,她父亲是某机关不大不小一位领导,小卞让他为张左的分配想办法,未来的岳丈嘴上说不一定有办法,说开后门不太好,可是立刻就打了电话,托人去打招呼。结果,张左还是留在了南京,有两个选择,去化工局搞行政,去中学当老师。张左不愿意搞行政,选择了去中学。

小卞比张左低一级,时间上只相差半年,他去中学报到,不久小卞也毕业,去了省级机关事务管理局。张左说你一个学历史的,去那个地方干什么,有什么意思。小卞说我也知道没意思,不过跟你说实话,学历史更没意思,我从来也没觉得学历史有什么好玩,女孩子学历史,从一开始就是错误。小卞承认自己上大学只是为了混个文凭,这一代人中小学没好好地上课,数理化程度一塌糊涂,考文科是没办法,像张左这样,居然还考上了化学系,真是太不容易。

大学毕业了,自然要考虑结婚,婚房倒是现成,就是原来外公的房间。外公过世,张左搬进了这个房间,这是小楼中最好的一间房子。有一段时候,一直都是张左一个人住。右派平反,魏明韦先回来,很快陆师傅和三个孩子也一起过来,住进了小楼。张左上大学,住学校宿舍,他的房间一直空关着。魏明韦听从前同事的意见,以无房户身份回原单位,先取得了一间单身宿舍,这样就有了新房的分配资格。根据当时公房政策,有私房的不可以参与分配。陆师傅带着三个孩子回来,户口也落在魏明韦单位,就是机械局宿舍,因此虽然住小楼里,户口并不在这儿。

因为地处市中心,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就有风声要拆迁。当时城建拆迁很野蛮,主要是看户口,私产保护几乎不存在,也就是大概估价,三钱不值两钱地就打发了。因此最好的办法,先找买家出手,卖掉房子。旁边一家福利好的单位,正准备盖房子,看中了这块地皮,可是公家不可以买卖私房,就请懂行的人帮着操作,借张希夷的名头,买下这个小楼,当时作价一万人民币,钱是福利好的那家单位出的,张希夷不过出个人名,然后再搞转赠手续,将房屋捐赠给福利好的单位,双方签字盖章,私转公便告成功。

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当时也绝对程序合法,福利好的单位许诺,在原址新建公房后,按户口,每户给一个小套。对张左夫妇来说,这是件好事,老房子卫生设备早就不能使用,能搬进新房子求之不得。但是陆师傅不干了,他已经住在这儿,虽然户口不在此处,按照现在这样的操作,岂不是要把他们赶走吗。魏明韦不吭声,她在机械局新分了房子,有了公房,不能再说话。陆师傅的态度很坚决,他可以和魏明韦离婚,离了婚,他和三个孩子没地方住,怎么办。这有点胡搅蛮缠,当时社会风气,就吃这一套,福利好的单位也没办法,只好答应再拿出两个小套,给张左的两个异母兄弟。

张左的大舅二舅在国外,对卖房子不发表意见。小舅在宝鸡,对卖房子也没什么意见,毕竟也是迫不得已,可他有意见的是卖房子那一万块钱。一万块钱进出与张希夷无关,最后应该落实到谁的手里,总不能让魏明韦一家,得了那么多套房子,又不声不响地把卖房款独吞了。大舅二舅发表意见,说小妹吃了很多苦,只有他们家生活在南京,这钱就给小妹吧,外公在世,最疼小妹,这钱给了她,老人家也不会有意见。小舅坚决不答应,那年头,一万块钱对国内的人来说,不是小数目,他提出来要打官司。

真的差点闹上法庭,闹到最后,经过多方调解,这钱一分为二,小舅和魏明韦各得五千元。魏明韦从此不与小舅来往,所得的五千元重新进行分配,她和陆师傅得一半,剩下的二千五,四个孩子平分。

外公在张希夷结束干校劳动不久后过世,从干校回来,过一段日子,他就会过来看望外公,谈谈读书做学问的体会,留下来吃顿便饭。也正是在那段时候,外公身体突然就变得不好了,去医院看病,也查不出有什么太大问题,医生说岁数大了,建议吃些中药。外公过世,张希夷匆匆赶过来,脸色阴沉,跪在地上,给外公磕了三个头。

这以后,有相当长时间,张希夷没再露过面。外公有退休工资,他老人家在的时候,日子还好过。外公走了,外婆没了生活来源,靠存款过日子,岁月立刻开始变得艰辛。刚开始的怨言,还是觉得多了张左一张嘴,毕竟两个人花销,要比一个人大,因此她动不动会冒出来一句,你为什么不跟你爸去过,他是你爸,为什么他就不能养你呢。这些话从来只是嘴上说说,外婆并没有真赶他走过。

过了也就一年多,外婆身体也开始走下坡路,先是一条腿变得僵硬,走路必须要用拐杖。于是许多家务事,不得不交给张左去做,譬如买菜,又譬如倒马桶。张左家小楼原本挺不错,有卫生间,有抽水马桶,外面的下水道年久失修,张左记忆中,自他懂事后,好像从未畅通过,老是要堵塞,最后是绝对不能再使用,只好与周围老百姓一样,不得不用马桶,天天要去倒。刷洗马桶向来被认为是女人做的事,张左为此非常难为情,时间久了,也就习惯成自然。

外公的一位学生,过来看过外婆几次。这位学生对外公十分敬重,不过外公生前并不是很喜欢他,觉得他太笨。每次来,对外婆都有所接济,会留个五块钱十块钱,外婆感到难为情,说怎么可以用你的钱呢,老头子要是知道,会怪我的。这位学生走了,外婆便会忍不住嘀咕,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要说天下最黑良心的,就是你的那个爸爸,这个张希夷吃了我做的多少顿饭,我们帮他养儿子,帮他这样,帮他那样,他呢,唉,不说他了。

晚年的外婆全靠张左照顾,张左中学毕业,上班当营业员,下了班忙这忙那,尽心尽力。外婆感到欣慰,常对人说,我这个外孙,真是没白养。有时也对张左发出感叹,说外婆拖累你了,我还是死了算了。张左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不太会安慰人,没觉得这是一种拖累,反正是应该要做的,他不照顾外婆,谁来照顾呢。好在他上班的商店离家不远,一起上班的同事,都知道他家里有个瘫痪的老太太要照顾,对他也是网开一面,他要请事假或病假,迟到或者早退,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外婆逝世前,吴姨来过一次,空着手来的。那时候外婆已卧床不起,吴姨说来看看外婆,其实是来告状,那时候,她刚从下放的地方重新回到南京,见了外婆,先诉说这几年吃的苦,诉了一会儿苦,又说在下面也不算特别苦,工资照发,乡下东西还便宜,当地老百姓尊重她,知道她是著名演员。如果不是想到以后南京看病方便,不是想到女儿素素的前途,在乡下一直待着也没关系。聊了半天,话才转入正题,原来她回南京后,与张希夷又有了联系,大家都吃过苦受过罪,又有了破镜重圆的意愿,又住到了一起。吴姨说当初就不应该离婚,说他们还是有感情基础。

吴姨说她和张希夷同居后,才发现他还有别的女人。外婆听她这么说,便让张左离开,吴姨说张左不要走,他也不小了,让他也听听,让他知道知道张希夷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吴姨说张希夷与一个姓胡的女人不干不净,这个姓胡的女人是博物院一位老先生家的保姆,这个保姆很厉害的,1949年前是上海一位著名画家的女佣,能烧一手好菜。张希夷是单身,在老先生家尝到了她的手艺,便也约她每周为自己做几个菜,改善一下伙食,一来二去,就那个了。

时隔多年,张左再次看到吴姨,他首先想到的是素素,想到张希夷和吴姨带他们去中山陵玩,他与素素往高处爬,站在高处往下看。那以后,他就没有再见过素素。现在,张左当然知道吴姨说的“就那个了”是什么意思,他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要跑来说这个。吴姨说不仅有这个姓胡的女人,张希夷还和一位有着三个孩子的年轻女人不清不白,这年轻女人的丈夫是造反派,武斗时把小命给送了。

外婆听了,摇着头说:

“想不到他会是这样一个东西,会这么不要脸。”

吴姨脸上表情很夸张地说:

“说给人听都会不相信,他就是这样不要脸。”

吴姨走了,外婆咬牙切齿地对张左说,“过去我和你外公,总觉得你妈太要强了,总觉得你妈也有点不对,现在想想,你那个爸爸张希夷真不是东西,一脑子资产阶级坏思想,一脑子资本主义”。外婆说,“我死了,你也不要去告诉他,我生不想见他,死了也不想见到他”。外婆是带着对张希夷的忿恨离世的,这一点张左始终不能想明白,为什么她老人家临终前,没有想到大舅,没有想到二舅,没有想到小舅,也没有想到魏明韦,外婆总是在喋喋不休地念叨张希夷,恨他对张左不闻不问,恨他对张左没尽到抚养的义务。尽管张左已经成人,已经可以独立生活,外婆仍然还当他是个孩子,对他的未来不能放心。

外婆过世,魏明韦和小舅都赶回来奔丧,魏明韦是独自来的,小舅带着两个儿子,匆匆来去,也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大家都走了以后,张左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独。突然发现原来独栋的小楼,居然会是那么大,那么空旷,有那么多房间,阁楼上有那么多灰尘。多少年来,他一直与外公外婆生活在这儿,外公死后,张左与外婆相依为命,现在,他将开始真正意义的独自生活,好在已工作了,有一份不太高的薪水,衣食已经无忧,可以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如果不是恢复高考,未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无法想象。张左并不是一个积极向上的人,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应该要求上进,恢复高考,能够考上大学,最要感谢的是烟酒食品商店的无聊。那年头当营业员很清闲,因为物质极度匮乏,买什么都要票,烟票、酒票、酱油票,连肥皂和卫生纸都要票。当时每家每户都会发一种豆制品附票,上面是编了号的,到时候会发出通知,具体什么号码,能买什么样的物品,遗失不补过期作废。

张左的同事是两位中年妇女,她们的年纪可以当他的母亲。本来还有个老头,张左上班不久便退休。营业员的工作实在无聊,上班除了等待下班,并没有太多的事需要他去做。两位女同事对张左都很好,其中一位同事长得特别像吴姨,尤其是眼神像,看人时眼睛会闪闪发亮。都说女儿会像妈,无聊的时候,张左便会联想到吴姨的女儿素素,想到她小时候的样子,想到她以后很可能也会像吴姨一样,也就是眼前中年妇女的这个模样,便忍不住要笑。

事实上,吴姨在那次上门告状后不久,就正式与张希夷复婚了。外婆过世的第二年,她带着素素又一次上门,听说外婆已走了,大吃一惊,眼睛顿时红了,很伤心地流出眼泪。素素默默看着张左,不说话。自那次去中山陵游玩,这是第一次又见到她,此时的素素已二十岁,美丽动人,是一所师范学校的工农兵大学生。工农兵大学生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素素跟吴姨下放农村,初中毕业插队,不久因为普通话说得好,成为公社广播员,以后又借调到县人民广播电台,再以后,便被推荐上了大学。

与素素再次见面,张左激动不已,平静的生活立刻变得不再平静。他忘不了那次玩中山陵,那时候张左和素素都很小,他还只是小学一年级。这件事久久不能忘怀,与童年和少年时太多的寂寞有关,魏明韦从未带张左出去玩过,张希夷基本上也没有。那次玩中山陵之外,张左与他在一起相处,也就是干校那几天。因此对素素的记忆,其实就是对家庭的记忆,就是对父亲的记忆,它意味着一种对正常家庭生活的渴望。张左常会有一种错觉,觉得吴姨才是他妈,而素素则是他姐姐,与这个姐姐相比,父母更喜欢女孩子,他们不喜欢男孩子,所以张左被扔给了外公外婆。

素素大学学的是化学,怎么就谈到这个话题,怎么就有滋有味地开始讨论,张左已回想不起来。这显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素素从此有了联系,然后就连绵不断,一直都保持。他们都默认了那种不同父不同母的姐弟关系,都对对方怀有好感。吴姨那时候刚拍完一部电影,她扮演了一位农村妇女,可惜内容与反击右倾翻案风有关,最后并没有能够公映。吴姨告诫张左,不能满足于一直当个营业员,应该抽空读些书,看些好的外国小说,他毕竟还年轻,要积极向上。素素则是鼓励他,希望他能像她一样上大学,学什么不重要,关键要不断地学习。这次见面,她们好像就是专程过来为张左打气的。

对张左来说,粉碎“四人帮”,最大好处是恢复了高考。不恢复高考,永无出头之日,永远都是个站柜台的营业员。不恢复高考,不可能离开小巷深处的商店,不可能有上大学的机会。与当营业员相比,他毫无疑问更愿意上大学,更愿意当化学老师。很长时间,他一直觉得自己对化学有兴趣,一直觉得自己喜欢化学。渐渐地,张左开始有所怀疑,开始厌倦,想改行,想干些别的什么事。作为一名中学老师,他最多也只能算称职,反反复复教同样的课程,始终面对同样的高考升学压力,这与当年的站柜台一样无聊。

高考改变人生,调整了命运,也促成了张左和小卞的姻缘。不恢复高考,他们不可能走到一起。都说干一行讨厌一行,与张左情况相仿,小卞对自己的工作也不满意。机关事务管理局干的活,全都是婆婆妈妈,什么破事都管。“文革”后最初毕业的两届大学生很吃香,各单位青黄不接,急需用人,无论张左还是小卞,即使对自己的工作不太满意,仍然不影响成为业务骨干。张左是教研组长,小卞没几年提了副处。他们有个儿子,小卞单位又分了新房,原来的小套,换成两室半的中套。

小卞突然动了要读在职博士的念头,张左觉得这不太可能,她根本不是个读书人,也不喜欢历史。结果还是考上了,小卞说在职博士就是蒙人,凭我这外语水平,凭我这管理局的副处头衔,最关键一点,还是张希夷的儿媳妇,他们说什么也得录取吧。小卞并没有去找谁,并没有动用张希夷这块金字招牌,她只是嘴上这么说说。这时候,张希夷在历史系的地位,在学界的影响,已经无人可以撼动,她根本不用再托人去打招呼。

接下来,小卞的人生开始步入辉煌,博士还没读完,她就跟着历史系同学辞职下海做房地产。改革开放后,文科生中敢在商海打拼,最后又获得成功,绝对是学历史的居多。用小卞的话说,我们学历史的人,更具有超前眼光。当然只是一句玩笑,历史系出身的,还真是人才济济,小卞一连报了几个房地产大亨的名字,说谁谁是学历史的,谁谁谁也是学历史的。隔行如隔山,张左并不知道这些谁是谁。小卞成了人生的赢家,说起来是在做房地产,其实是房地产公司里的高层,分管人事和财务,拿非常高的年薪,忙得不可开交。

1999年的秋天,张左和小卞分手了,离婚的导火索是儿子的中考。儿子张卞性格有些叛逆,初中升高中没考好,小卞决定让儿子去英国留学。平时张卞的学习都是由张左负责,儿子没考好,责任当然在张左。小卞因此很自责,说没想到你就是这样管儿子的。接下来,前前后后都是小卞做主,联系学校,送儿子出国,都是她一手操办。最后,儿子安顿好了,小卞很认真地与张左摊牌:

“张左,你我的缘分到头了,我们离婚吧。”

张左很吃惊,虽然心里已经有所准备,还是觉得很突然。说分手就分手了,自从下海经商,小卞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她变得有些神秘,张左根本不知道她成天在忙些什么。有些事是阻拦不了,张左并不想离婚,强扭的瓜不甜,小卞要离,他也就只能随她了,张左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缘分到头了。”

小卞不愿意解释,她只强调了一点:

“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这个,你用不着多心。”

小卞把房改房留给了张左,又留了不小的一笔钱给他,然后净身出户。张左有些莫名的惆怅,倒不是感情上的依依不舍,而是不习惯那种久违的孤独。儿子不在了,老婆也没了,他好像又重新回到了外婆过世后的那段日子,心情变得非常不好。这样懵懵懂懂过了三年多,儿子在英国高中毕业,选了一家仅次于牛津和剑桥的名牌大学读书。小卞突然打电话给张左,约他一起去英国看望儿子。张左喜出望外,儿子出国,三年中只回来过一次,与张希夷不一样,张左心中一直惦记儿子,毕竟在国内时,儿子都是由他照顾,张左真的很想念儿子。

出国探亲这事,都是由小卞手下的人代办,当然是很顺利。这是张左第一次出国,乘坐的竟然是公务舱。三年多不见,小卞没什么变化,依然那么精干,办事更利索,说话更干脆。到了伦敦,有一位女司机来接,这是小卞事先雇好的专职导游。见面前,小卞白了他一眼,说:

“我没跟导游说我们的事,你就装糊涂好了。”

张左立刻明白,小卞是不想让导游知道他们夫妻已经离婚。从伦敦直接驱车,去儿子所在的城市,先入住一家五星酒店,然后去看张卞,把儿子接到酒店一起住。订了三间房间,有一间是为女导游预订的,没想到她在这个城市有相好的情人,当晚要住到他那里去,儿子傻乎乎地说:

“这样也好,我们可以一人住一间房。”

吃完晚饭,海边散了一会儿步,回房间说话。儿子说学校里的情况,小卞听着听着,睡着了,她显然是太累,没有休息好。接下来,由导游陪同游览英伦三岛,这一路,都是住最好的酒店,张左和小卞住一间,儿子单住一间,导游另住,因为旅游公司有规定,会安排导游的住宿。儿子嫌张左睡觉打呼噜,不愿意跟他一间,小卞就让张卞跟自己住,儿子说,你是女的,我才不会跟你住呢。张左和小卞知道,儿子其实是希望他们复合,故意这么说的。

与小卞在一起,很有些鸳梦重温,既陌生,又熟悉。张左说,我现在睡着了,可能会打呼噜,会影响你睡觉。小卞便说,你真要是打呼噜影响我,我就给你另开一间房。结果张左没有什么呼噜,呼噜声更响的,反而是小卞。她好像平时太缺睡觉,只要有机会,就一直睡,一直在睡。在床上,在浴缸里,在旅途中,一连昏睡了几天,终于变得清醒,开始愿意跟张左说说话、聊聊天,问他这些年有没有别的女人,有过几个。张左说没有,真的没有。小卞说你用不着瞒我,有也很正常,没有呢,也正常。小卞又说,当初提出来要分手,并不是说她有了别人,并不是觉得张左有什么不好,是觉得像她这样,确实不太适合有家庭,不适合当别人老婆,太耽误人家,她如果不提出分手,这是不对的。

小卞非常诚恳地向张左表示歉意,当初提出离婚,她很纠结、很难受,因为张左父母是离婚的,她知道张左很在意家庭的完整。事实也证明,张左其实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男人,一个很称职的丈夫。小卞父母刚开始不赞成他们谈恋爱,理由是父母离婚家庭的孩子,心理会有阴影,以后很可能会重蹈父母覆辙,没想到最后提出来要分手,竟然是小卞,她觉得自己这么做,真的很对不住张左。

小卞与张左相约,如果到六十岁,她还是单身,他也还是单身,他们两人就一起养老。到那时候,把第三代也接过来,让他们也好好地享受享受,享受一下当爷爷奶奶的清福。小卞说到时候我会主动来找你,我们先说好,先这么说好,如果你愿意等,如果你还是一个人,大家就真的在一起,再不分开。

张左对张希夷一直有这么个童年记忆,他与吴姨结婚后,怕老婆,什么事都是吴姨说了算。传说张希夷可怜兮兮地到处跟别人讨香烟抽,理由是吴姨在经济上控制,不让他抽烟。又说他穿衣服,穿来穿去,总是一件四个口袋的中山装,上衣口袋永远插着两支钢笔,也是因为吴姨对人民币的管控,没钱买新衣服。这都是“文化大革命”前的旧事,外婆经常会当笑话讲给张左听。由此也得出一个简单结论,因为怕老婆,所以张希夷也不敢去看儿子。童年记忆中的张希夷,一直是个懦弱男人,一个书呆子,别人说起他,难免都带有一些取笑的意思。

男孩子不会喜欢一个文弱父亲,童年记忆让张左对张希夷的感情,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相比较而言,虽然没血缘关系,儿时的张左更喜欢吴姨,首先外公和外婆喜欢她,她拍过电影,是个有名的演员。其次她强悍,就像在舞台上扮演的那个坏女人一样,男孩子有时候会觉得坏女人挺好玩,譬如说女特务。小时候见面不多,吴姨并没给张左留下太坏印象,起码每次遇到,表面上都还算客气。如果说后来有过不愉快,就是那次与小卞为工作去找张希夷,那一次,吴姨真是太不客气,太不给面子。从那以后,她的态度完全改变,对张左始终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戒心。

张希夷的形象也被吴姨那次登门告状,彻底颠覆了。根据吴姨的描述,张希夷简直就是个大流氓,一个不折不扣的下流坯,他和姓胡的保姆有过私情,还和有了三个孩子的年轻寡妇有过一腿。张左从小接受正统教育,这种事照例都是非常无耻,只有坏人才会这么干,才可以这么做。更让张左感到吃惊,与张希夷有过苟且的那个保姆,那个胡阿姨,在张家当保姆,一直干到七十多岁。也就是说,吴姨与张希夷复婚,明知道曾发生过那样的故事,这位善于做一手地道南京菜的胡阿姨,依然还能泰然自若,依然还能在女主人吴姨满怀妒意的眼皮底下,继续做她的保姆工作,一直干到再也做不动。

张左有时候也怀疑,传说中这事那事,其实很可能是捕风捉影,根本就没事。曾与小卞讨论过父亲可能有过的风流,她对这事倒是很看得开,说你爸首先是个男人,年轻时应该还是个很帅的男人,有点这有点那,也不奇怪。小卞见过姓胡的保姆,吃过她做的菜,对她印象并不坏。小卞说女人漂亮不漂亮,有时候也无关紧要,有时候,能做一手好菜,比漂亮更讨男人喜欢。小卞还说你爸这人,很可能是个直截了当的男人,根据我的判断,不太可能在女人身上花太多时间,有出息的男人都这样。

张希夷晚年成了他所研究领域的祖师爷,他的弟子和学生,遍布各大高校,占据重要位置。学界有种种传闻,说张希夷是一棵大树的根,根深则叶茂。都说他做学问擅于布局,能够开风气,他的学生只要肯学、肯下功夫,按照他设计的思路深入研究下去,发扬光大,便能够曲径通幽,前途无量。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张希夷太厉害,在学术上没有点成就,没有点江湖地位,都不好意思称自己是他的学生。在声势浩大的学术道路回顾周活动中,高龄九十的张希夷神采奕奕,做了一个多小时的演讲。他回忆了自己的人生,总结成功经验,无非是干活,一直都在干活。张希夷强调他一生的经验,在于坚持不懈,在于不浪费时间,没有浪费时间。

张希夷回忆人生,说自己这一辈子,也浪费过三次时间。一是大学毕业,没找到正经工作,东一榔头西一棒,活活糟蹋了一段日子。再就是回国,在博物院里打杂,动不动搬家,整天搬箱子,没完没了登记卡片。三是在干校养牛,吃辛吃苦把牛养健壮了,为了什么,为了让它在春耕时可以犁地,结果呢,要过年了,先把牛拉出一条来杀了吃了,水牛肉又不好吃,杀它干什么。说起干校这段日子,张左已开始有印象,毕竟在那里待过,虽然短短三天,隔着时间长河,重新回想都不太真实,然而张希夷半夜起来,在风灯下看书学习的情景,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张希夷的用功,确实有过人之处。他一生中只要有时间,一定是在读书学习,能不放弃绝不放弃。这也是外公喜欢他的原因,外公曾十分后悔负气离开高校,放弃了一个做研究的好机会。在张希夷的演讲中,他又一次说到这个故事,有时候,负气出走并不能解决问题,关键还是要把学问坚持做下去。张希夷的学生经常会跟学生谈到忍辱负重,这是他们导师传授的制胜法宝。做学问靠的就是一个熬字,熬了才可能出头,熬了才会有机会。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都顺心,都事事如意,总会有些沟沟坎坎。

张希夷的学术道路回顾周活动,在他学生的学生建造的私人山庄进行,这学生下海经商,赚了很多钱,是这次活动的重要赞助商之一。听了张希夷的演讲,学生的学生大发感慨,说自己生意虽然做得风生水起,可是最后把学问丢了,这个实在是有辱师门。他的博士论文是《中国农民起义中的经济原因》,非常好的一个选题,可惜写到一半,这样那样的原因,并没写完。有人劝他找枪手帮助完稿,他也确实动过这念头,最后想想也没必要,做学问就跟娶老婆一样,本来是自己的事,自己不做,让别人去做,何苦呢。

整个回顾活动就像一个大party,或者说是师门的大聚会。为了这次活动,筹备小组一个多月前就成立。领衔挂名的是张希夷大弟子严群峰,他是学界领军人物,是文科教授中的资深教授。具体操办人是历史系支部书记徐丽华,也是张希夷的在职博士。还有就是素素,早在十多年前,素素已调到历史系资料室工作,资料室是挂名,实际干的活是张希夷的秘书。为了素素的调动,还发生过一些小小不愉快,最初是想调张左,起因是他借调在出版社,参加了张希夷文集的编辑工作,活干完了,不想再到中学去教书,便与当时一起参加编书的徐丽华商量,能不能调到他们系里去,徐丽华一口答应。

眼见着事要办成,让吴姨知道了,正好素素在机关里很不开心,也想调换工作,说既然是要调人,为什么不调我们家素素呢。系里只好再征求张希夷本人意见,张希夷连想都没想,一锤定音,说当然是应该调我女儿。于是张左的调动就黄了,煮熟的鸭子顿时飞了,他跟自己单位领导都打过招呼,告别酒也喝过了两次,没脸再回到中学去,便赖在出版社不肯走。最后也是张希夷的弟子出面,跟出版社老总疏通,才解决了工作调动。这以后,张左一直在出版社上班,不仅为张希夷编书,也为他的学生编书。他是学化学出身,编史学方面的学术著作难免吃力,不过吃力归吃力,下点笨功夫,还是能凑合。他的一手小楷帮了大忙,大家看了,都说他家学渊源,书香门第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这事弄得素素有些歉意,过去多少年,她与张左很少接触,随着张希夷名声越来越大,打交道也越来越多。在张希夷晚年,张左和素素作为张希夷的家属,做事基本上都是围绕张希夷。素素成了张希夷的专职秘书,跟老先生有关的事都要管,都得过问。张左略好一些,只是阶段性地参加一些活动,筹备一些会议,做一些事务性工作,主要还是编书,为张希夷的著作分门别类。张希夷一生中涉及的学问太杂,他当年在干校翻译的以赛亚·伯林的《卡尔·马克思》手稿,竟然也被发现了。徒子徒孙很兴奋,一个学生自告奋勇,愿意把它整理校对出来。以赛亚·伯林前些年刚过世,是当代西方著名思想家之一,国内知道的人并不多,张希夷能在“文革”中就注意到他,就能翻译他的著作,真是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张希夷在张左心目中,变得越来越神秘,越来越高大,也越来越陌生。张希夷渐渐成为一个现象,成了一门学问,他的学生把他塑造成一尊神像。吹捧和宣传还是有用的,张希夷的一名弟子做总结,说我们导师这一生思想上是自由的,厉害就厉害在想成为什么样的杰出人物,能够做到绝对的自由,随心所欲。换句话说就是,张希夷有那个能耐,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想在哪方面做出成就,都可以做到。学术已经被他打通了,他是古典诗人,他是考古学者,他是古文字专家,他是书法家,他是南北朝历史研究的绝对权威,他是翻译家,他有思想,他在很多方面,都足以成为我们的楷模。

离婚后的张左形单影只,老婆没了,儿子在英国念书。下班回家,孑然一身,除了看电视,还是看电视。那段日子,正好开始流行DVD,张左收集了许多盗版碟,主要是欧洲电影,还有一些色情片,也就是所谓黄色影碟。卖碟片老板知道他的爱好,每有新碟,会向他隆重推荐。过去小卞在,经常骂张左下流,她害怕儿子会看到这些东西。现在反正没人管了,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担心邻居听见,又专门配了一副无绳耳机。随着张希夷名声越来越大,张左难免自惭形秽,觉得自己越来越没出息。

张左与吴姨母女的关系,也大大改善了。张希夷生前立了遗嘱,他死后,收藏的名人字画、古书善本,以及自己手稿,统统要捐献给国家。多少年来经济都是吴姨一手控制,她并不担心张左会跟素素争遗产。张希夷发过话,他的房子以后要留给素素,因为她对他照顾更多。社会上房改已开始,大学教师的房子暂时不参加,只有居住权。晚年的吴姨经常会想到要关心张左,张左离婚后,家里没人收拾,她便让家中的保姆小聂,每周半天去张左那里,帮他把房间收拾一下,好在他住的也不远。

小聂来自南京郊区,与素素同岁,人高马大,很健壮,相貌也就那样,挺普通的那种。通常是周六下午,过来里外收拾一通。或许因为孤男寡女,张左有时也会产生不健康的念头,怀疑吴姨派小聂来,有些别有用心。但是他不敢出格,至多就是把色情DVD碟片东一张西一张乱放,这么做非常猥琐,通过碟片盒上的封面图片,小聂应该知道那是什么。张左很想知道她看了这些碟片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当然只是这么乱想,没胆子深入。有一次,挑了部有裸体镜头的欧洲艺术片,故意在小聂打扫卫生时播放,电视上女主人光着身子走来走去,小聂看到了,立刻停下手上的活,很认真地跟着张左一起看,看完了,若无其事继续干活。她若无其事,张左心里却咚咚乱跳。

张左知道自己不仅猥琐,有贼心没贼胆,而且还假正经。他从来都不是争强好胜的人,从没想过要与不同父不同母的姐姐素素争什么。眼见调动就要成了,活生生地被她挤掉了位置,张左也没觉得怎么样。他没有一点记恨,如果要考虑照顾张希夷,素素确实也比他更合适。素素比张左更像是张希夷的亲生骨肉,或许自小不在一起,张左始终觉得张希夷这个父亲难于接近,除了见面喊一声,平时是能躲就躲,能不喊就不喊,素素不一样,她叫爸爸叫得非常亲热。

儿时印象一辈子都不会忘,张左对素素有种特别的好感,真心希望有个像她那样的姐姐。他小时候一直以为素素就是自己亲姐姐,外婆喜欢骗人,说张左不乖,不听话,所以爸爸妈妈就不要他了。素素说她也遇到过同样的威胁,吴姨和张希夷结婚时,她还小,还没有记忆,只知道自己有个弟弟,因为调皮不听话,就搁在外婆家了。吴姨警告她,如果不听话,也要把她送外婆家去。张希夷很喜欢素素,对她就像亲生女儿,知道他不是自己亲生父亲,那也是后来的事,这事曾让素素很伤心。

在张希夷晚年,张左和素素因为工作关系,经常要碰面。小时候,素素是姐姐,当然要比张左个子高。后来才发现,她其实很矮,非常矮,比他矮一个头都不止。与张左的性格内向不同,素素生得小巧,为人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她酒量非常大,自称从来没醉过。俗话说女将上场,必有妖法,都知道她能喝,别人轻易也不敢跟她喝。她呢,仗着自己酒量好,经常在酒桌上逞能。张希夷八十岁寿宴,弟子中有一位能喝酒的不服气,说是想与师妹见个底,看看究竟是谁能喝。喝到最后,这位弟子钻到桌肚底下去,吐得到处都是。

素素最后也出过洋相,能喝的名声在外,迟早都会翻船。一晃又是十年,张希夷的一位弟子评上了博导,一定要请帮过他忙的人喝酒。选择的时间是在学术道路回顾周结束之际,会已经开了好几天,很多人离开了,剩下的都是具体办事的。这位弟子说,好吧,我要请的就是你们这些办事的人,筹备这么一个活动不容易,我一定要请你们喝酒。于是就喝,大家确实也累了,学术道路回顾周办得很成功,参会者一致叫好,张希夷的弟子之一,参会的一位省领导倡议,以后类似的活动,最好每年都能搞一次,这样的聚会很有意义。

那天剩下的也就一桌多人,买单请客那位、徐丽华、张左、素素,还有几个在读的张希夷学生的学生,有男有女,加上山庄两位副老总。中午喝过一轮,请客的那位特别能闹酒,盯住素素不放,说我知道师姐酒量,今天一定要跟姐姐好好喝,给人感觉是早就喝高了,一会儿师姐,一会儿姐姐,一会儿又喊起了吴姐,颠来倒去乱叫,说你干吗是吴姐,不是张姐。素素不把他的酒量放在眼里,说我姓吴,跟我妈姓,你当然应该叫我吴姐。没想到这是个越喝越清醒的家伙,一开始,他老是要说,我不行了,今天真不行了,素素还跟他说笑,说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不行也要说行。喝到最后,真正不行的是素素,素素喝高了。

这可能是素素平生第一次喝醉,是大醉,她不承认自己喝多了,一个劲地说没事。本来说好要与徐丽华一起连夜赶回南京,看她走路东倒西歪,徐丽华便说还是在山庄再住一夜吧。开回南京要三个小时,徐丽华怕她在路上会吐,让张左留下来陪她。山庄副老总立刻表态,说这没问题,房间反正都是空的,就安排老先生住的那间豪华套房,我们明天派专车送好了。素素便闹,嚷着非要一起走,她越是要闹,嚷得越凶,徐丽华越是不敢让她走。结果一辆面包车把大家都拉走了,剩下素素和张左姐弟,加上两个女学生。

面包车刚离开,素素就吐了。她依然觉得没什么事,说吐了就好,吐了就轻松了,说还真从来没吐过。张希夷住过的豪华套房确实够气派,有两个卫生间不说,大沙发大电视,竟然还有小书房。素素依然疯疯癫癫说自己没事,拉着副老总的手要聊天,引得两位女学生不住地暗笑。张左也是第一次看素素这样,站都站不稳了,说话颠三倒四。终于副老总找到了借口脱身,说我有点事,一会儿再来吧,或者这样,有事你们打电话给我。副老总走了,素素对两位女学生说,哼,他是骗我,以为我不知道,他不会来了,你们也走吧,我没事,有我弟弟陪就行,你们走好了。

说着站起来,作势要轰那两位女学生走,刚站好,又跌坐下去。然后就是想吐,张左赶紧扶她去卫生间,两位女学生也跟着一起照应。到了卫生间,素素仍然说我没事,没事,憋了一会,又翻江倒海吐起来。这次吐得有些难受,坐在地上,抱着抽水马桶,折腾了半天,终于平静下来,对两位女学生说,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其实我没事,我好了,你们走吧,我没事了。两位女学生早就被她闹得吃不消,听她这么一说,也不客气,说吴老师你要没事,我们就真走了,有事给我们打电话。

素素吐的时候,张左也不知道怎么帮忙,只能一直帮她揉背,一把一把给她搓毛巾,换毛巾。她坐在地上不能起来,一动就吐,吐到最后,竟然趴着马桶沿要睡着。张左说我抱你到床上睡,素素说好吧,到沙发上去躺一会儿。于是张左就将她抱起,她死死地勾住他脖子,说想不到你还有点力气。到沙发上,素素又没了睡意,人也清醒多了,闻了闻自己,说不行,我得洗个澡,身上难闻死了,必须得洗,要洗一洗,去帮我放一浴缸热水。

张左去为素素放热水,一边放,一边担心,怕她会跌倒在浴缸里。水放得差不多,素素洗澡。张左打开电视,一边看电视,一边胡思乱想,担心她洗澡时睡着,浴缸很大,弄不好会淹死人。因此隔一会儿,张左便到浴室那边去敲门,问候一声。素素回答说没事,看来是真没事,泡了一会,开始改洗淋浴,哗啦啦的冲水声。再过一会儿,她穿着浴衣,湿漉漉摇摇晃晃走了出来,跌坐在沙发上,与张左一起看电视,身上依然带着酒气。张左先以为她没穿内衣,瞄了一眼,不由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又瞄几眼,弄明白了,原来是一条黑色内裤。电视里正在播放情感类综艺节目,素素很吃惊,说你怎么喜欢看这种节目,真是没有档次,其实张左平时从来不看这个。

6.通往父亲之路

张希夷直到九十八岁,才真正显露出了老态,开始老态龙钟。他令人惊叹的记忆,开始出现了严重问题。这一年,张左正好六十岁,说起来也是年过花甲,可能是老父亲还在的缘故,他似乎感觉不到自己正在衰老,虽然办理了退休手续,张左的实际工作状态并没有改变。张希夷的书还是他在编,编不完地编,他属于返聘性质,工资还是和原来一样,还是要上班,还是原来的那张办公桌。

变化只是张左当了爷爷,两年前就当上了。张卞结婚了,娶了个英国的混血女孩,祖上有黑人血统,还有拉丁人和斯拉夫人的血统,皮肤有点黑,人很漂亮,非常像一位电影明星。张卞去英国之前,一直都是张左在照顾,儿子去英国读高中,张左刚开始很不习惯,总觉得生活中少了什么。再后来,他终于习惯了一个人,一个人自由自在,也没什么特别的不好。中途和小卞一起去英国看过一次儿子,儿子回国,也过来看过他。现在,有孙子的感觉十分奇特,小孩出生后,张卞给他传过照片,张左想象不出这孩子长大,会是什么模样。他可能是有些返祖,既不像张卞,也不像母亲,比他妈黑得多,完全像个小黑人,张卞夫妇给他取了个英国王子一样的名字,叫查尔斯。

张左带着回国的儿子和英国媳妇,抱着小孙子查尔斯,一起去看望张希夷。张希夷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素素大声地告诉张希夷,这是他的重孙,他老人家当老太爷了。张希夷便很认真地问什么是重孙,谁的重孙,这外国人是谁呀。大家都笑,素素让小查尔斯开口叫太爷,小家伙不会说中国话,用英文叫张希夷,张希夷一听到英文,立刻来劲,竟然也用英文与小查尔斯对起话来。大家都说了不得,太厉害了,老爷子的英文真棒。

素素叹了一口气,说:

“唉,完了,我们家外语都不行,就老太爷能和小查尔斯说话。”

张卞一时不知道查尔斯应该怎么叫素素,素素说:

“叫什么,叫姑奶奶!”

这时候,吴姨过世也好几年,保姆小聂还在,不过也可以算是老聂了。除了她,还有一位中年男护工帮着照料张希夷。房子足够大,张希夷又分到了一套院士和副省级干部享受的住房,二百多平方,离张左与素素住的地方都不远,他们要过来还算方便。当然,素素对老爷子的照顾,肯定要更多一些,她远比张左更负责任。

过去二十年里,张左所做的一切,都与张希夷分不开。但是对张希夷还是会有那种陌生感,那种陌生感与生俱来,好像永远不会改变。他们在一起,常常找不到话说,张左觉得张希夷距离别人更近,距离素素和他的学生,要比他这个儿子近得多。张左觉得他与张希夷始终隔得很远,不知道儿子张卞与自己,张卞的儿子小查尔斯与张卞,是不是也有同样感觉。通往父亲的道路太漫长,张左发现他从来就没有真正走近过张希夷,有时候走得越近,感觉越远。张左现在只剩下一个身份,这就是国学大师张希夷的儿子。与父亲有关的书编得越多,他越觉得不了解张希夷。

最后是拍照和录像,除了张左,除了张希夷,大家都用手机不停地拍。张希夷颤颤巍巍坐在轮椅上,提出要抱着查尔斯认认真真照张相。素素便把小查尔斯抱到张希夷膝盖上,张希夷搂着查尔斯,查尔斯因为害怕,怕摔下来,也搂着张希夷,紧紧地搂着。一时间,站在父亲身后的张左,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他印象中,父亲从未这么抱过自己,也从未这么抱过张卞,他们父子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

负责拍照的是小聂,她的头发也都已经开始花白了,兴高采烈地让大家看着她的镜头,扯开了嗓子,大喊了一声:

“茄子——”

原载《钟山》202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