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狼来了
- 中国文学佳作选·中篇小说卷
- 王晓君主编
- 41023字
- 2023-03-31 13:12:17
杨少衡
1
那天晚上非常冷,据说是本市半个世纪以来最冷的一个夜晚。午夜一时三十分,徐真被惊醒,是手机铃响,“半夜鸡叫”。
“对不起,徐副。”手机那边是林焕新,“请马上到小会议室。紧急会议。”
徐真下意识直起身,准备起床,紧接着立刻又停下动作。
“没搞错吧?”她问。
林焕新是市委办主任,他当然不会搞错。
“马书记定的,请您参加。”他解释,“已经通知司机去接您。”
“这样啊。”徐真问,“天这么冷,我还是免了吧?”
林焕新顿时结巴:“这个,这个,徐副。”
“哦,为难你了。”徐真笑笑,“既然司机都叫了,那就只好听命。”
“谢谢,不好意思。”林焕新如释重负。
十几分钟后,徐真到达市委大楼九楼小会议室。她穿了件黑色羽绒服,加了条红围巾。市长张应全一见,指着她的围巾打趣,表扬徐真赶来开会还不忘美容。徐真表示该围巾主要功能是御寒。冷死了,寒流这么凶,半夜鸡叫,惊心动魄。
没有谁搭腔,因为有些敏感。其实鸡叫没那么敏感,机关里那些家伙暗地调侃是“半夜马叫”,那话在这里才是不能说的。
小会议室也叫常委会议室,这会议室一点不冷,角落里有暖风机呼呼响。该“鸡”原本就是个摆设,以本市的纬度,以及众所周知的地球变暖,根本用不上。不料没留神间强寒流不期而至,人家不管地球怎么想,说来就来,一来就是半世纪之最,一时间北风呼啸,气温急降,只好让暖风机一显身手。
徐真的位子与张应全相邻,坐下后她侧头轻声问一句:“市长,什么情况?”
张应全低声回答:“狼来了。”
“啊。”
“他们没告诉你?”
徐真笑笑,没吭声。
这时会场忽然安静,各种杂乱声响戛然而止,马百川从一旁侧门走进会议室,身后跟着秘书长等人。马百川是市委书记,一把手,比较矜持,气场强劲。他的办公室在小会议室另一侧,通常情况下,他会在办公室里处理要务,等与会人员到齐后,秘书长才去请他到场,此刻这里似乎还有若干空位,他就现身了,异乎往常。马一向不苟言笑,不怒而威,此刻更是紧板着一张脸,以其表情,可知情况不寻常。
他眼光一扫:“哪个先说?”
紧急会就此开始。
饶士元报告情况。饶是市卫健委副主任,主持工作。以其身份,本来轮不上在这个会议上担纲“先说”,免不了底气不足,气喘,下意识干咳,神色不定像草丛边一只支起耳朵的兔子。在场上众多领导紧盯下,他头也不抬,只是看着手中几张汇报稿纸,舌头绕来绕去,说的就是一件事:狼来了。
这是比喻,所谓“狼”实指疫情——新冠肺炎病毒。这头狼其实已经来过本市,且不止一次。早在武汉暴发疫情那段时间,本市市区有一位刚从湖北返回的大学生发现症状,其家人立刻将其送医,这孩子成了本市第一起新冠疫情确诊病例。后来孩子的母亲于隔离中发现症状、确诊。所幸母子均属轻症,经医生治疗,相继痊愈。由于是首例且发生传染,全市震动,上下紧张,严加防范,疫情得以有效控制,狼给赶跑了,包括与孩子有过密切接触的其他家人均安然无恙。此后本市下属县区陆续发现零星病例,有外地人员带入,也有国外输入,多为无症状,均及时发现处置。入夏之后,随着温度升高,这头狼终于消停,本市新冠疫情各主要数据降为“零”,经济社会活动基本恢复正常。历经数月,到了这个寒风凛冽之夜,狼又来了。
这回被袭的是个老者,六十三岁,姓刘,居住于东海小区,该小区位于本市主城区东南侧。刘老人于今日下午由家人陪同到市医院就诊,老人自述于上月下旬开始咳嗽,历时大约三星期,曾服用若干药物,未曾见效,咳嗽随天气变化,时好时差。本月16日也就是前天起病情加重,咳嗽不止,出现腹泻、食欲减退等症状,用药亦不见有效,家人不放心,于今日送他到医院就诊。直到送医院之际,老人都没有出现发烧症状。接诊医生认为老人可能是患了流感,气候变化导致病情反复,本次病情加重主要是因为寒流降温。由于老人发病历时较长,症状有些特别,出于稳妥起见,医生要求他留院观察,做一下核酸检测,以防万一。不料核酸检测结果竟是阳性,于是迅速隔离收治并上报。市卫健委接报后,按照处置预案连夜组织几个小组,分别进入医院、病人家庭和小区,紧急安排隔离、消毒等事务,排查密切接触人员的工作也已经开展。
当晚紧急会议由市疫情防控工作领导小组召集,该小组由马百川兼组长。马是工作狂,精力充沛,睡眠于他似乎可有可无,半夜开会或叫下属前来问事很寻常,所以有“半夜马叫”之笑。就徐真所记,马百川开会虽多,夜半研究疫情防控却是首次,原因当是以往疫情平稳而此刻突显严峻。就目前已知情况,刘姓患者如何被新冠病毒感染尚不得而知,姑且不论他的感染源除了感染他,还感染了其他多少人,仅就他本人而言,从身体不适到核酸检测阳性,其间长达二十几天,这就足够令人紧张。如果他一开始的咳嗽症状是新冠病毒引起,那就是说此前他已被感染,病毒在他身上的潜伏期加上咳嗽发作以来这二三十天,他所接触的每一个人都可能被他的咳嗽击中,而那些人亦可能感染其他人。这意味着在人们悄然不觉中,病毒正以一种几何级数在本市暗地里迅速传播,时候到了便会集中暴发。此刻寒流强劲,气温低迷,于它正是时候。如果不幸如此,这老人便成了超级传播者,本市疫情防控将进入极其紧张的状态。
会议室里,市长张应全是领导小组副组长兼防控指挥部总指挥,徐真以常务副市长身份也兼副组长、副总指挥,以往还是具体负责领导,抗疫这一块工作主要是她在抓,但是今晚她被召到会场上才知道狼来了,这里边有些特殊原因。徐真自认为已不合适再出现在这个会场,但是依然半夜鸡叫,且是马亲自下的命令。想来也可理解,毕竟此刻她的副组长身份还未去除,叫她来也没错,程序性需要。
会上,马百川特地问一句:“徐副呢?有什么意见?”
徐真感慨:“来得不是时候。”
“什么?”
“天气这么冷。”
这话似乎缺乏水平。就目前所知,这头狼四季奔突,尤偏爱天寒地冻。
徐真不做解释,只说:“没有其他意见。”
此刻疫情突发,其实也不足为奇。本市前段时间疫情平稳,是得益于全省以及全国的防控形势良好。但是地球上很多地方情况不好,这国那国疫情此起彼伏,输入性病例不时传入,形成威胁。入冬以来国内一些地方发生疫情,出现若干中、高风险地区,各地防控戒备升级,短时间内还难以完全阻绝病毒流传,新冠病毒再次传入本市有很大概率。谁都希望狼不要来,但是没有谁可以侥幸指望狼绕道而行,当然也别指望它选在大家方便的时候前来。
当晚会议研究了各种应急对策,所有措施都印在几张A4打印纸上。一二三四,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严密而周全,早已写在相关预案里,此刻根据具体情况再做提法斟酌和词句增减,提交讨论前由马百川亲自审阅过。马在会上了解大家意见属于惯例询问,会场上没有谁多嘴,包括徐真。眼下她是这里最多余、最不需要发表意见的人,但是马百川一丝不苟,还要点名询问,有如决定通知她到会。
紧急会开了一个来小时。马百川宣布散会时说了句:“徐副请留下。”
徐真感觉异样。莫非马百川通知她来还另有讲究?
马百川问:“你接到通知了?”
“谢谢书记关心。”
徐真告诉他,按照省里的通知,再过几个小时她就该动身了。赵守礼谈话确定在今天上午十点,她必须在那个时间到达省委办公大楼。从本市到省城,高速公路得跑三个来小时,加上一点提前量,早晨六点必须出发。
“不急。”马百川说,“不必去了。”
徐真大吃一惊:“书记说什么?”
马百川说,徐真昨日接到的通知此刻已经变更,由他负责告知徐真:赵守礼决定谈话另行安排,时间再作通知。
“为什么?”
“突发疫情需要。”马百川说。
徐真不吭声,笔直坐在靠背椅上,好一会儿。
“你回去休息吧。这段时间按照以往安排,防控指挥部由你坐镇,具体负责督促落实刚才会议上定的这些。”马百川交代。
“谢谢书记重视。”徐真开腔,“但是合适吗?”
“你觉得不合适?”
“我觉得很合适。”徐真说,“但是恐怕不行。”
“谁说的?”
“不是宁副市长吗?”
“他去省里开会。”
“好像明天就该回来了?”
“他有点情况,而且还不熟悉。”
徐真清楚了,显然事出于马百川。一定是马百川亲自给赵守礼打电话,以“突发疫情”为由,紧急请求赵改变计划,推迟与徐真的谈话,让徐去处理眼前疫情。马百川如此行事不容易,不表明他对徐真多么信任,更多的是表明他对本次疫情来袭非常不放心,必须留着徐真。问题是这仅为应急临时安排,对徐真没有任何意义。徐真口气似乎很柔软,感谢关心,感谢重视,其实句句绵里藏针,态度非常明确。
“感谢书记信任。”徐真说,“事关重大,还是交给宁副市长合适。”
“这个安排已经报省领导同意了。”
“不需要省领导,马书记就足够。”徐真说,“只是我确实不合适。我会尽我所能给宁副市长提供建议,供他参考。”
马百川脸色变了,双眉紧皱结成个“一”。他很恼火,可以理解。徐真眼睛直视他,面带微笑,很平静。
“徐副。”马百川忽然感叹,“还有谁拿你有办法?”
“当然就是马书记啊。”
“病毒呢?新冠肺炎?”
徐真一时无语。
“现在它来了,别说你不行。”马百川摆摆手,“真不行你就走吧。”
徐真不说话,好一会儿,回答:“我要一个人。”
“什么?”
徐真说,她已经一再表明态度,觉得自己不合适。但是如果马百川坚持,她必须服从。如果确实需要她来应急处置当前疫情,她需要用一个人。
马百川表情迅速放松:“可以给你十个、一百个。”
“我只要一个。”
她要的是陈小萌,女性,市疾控中心原主任。
马百川眉头即又收紧:“为什么要她?”
“长得好,看了顺眼。”
“徐副!”
徐真马上补充:“懂行,务实,任劳任怨,不讲大话。现在特别需要。”
马百川回答,斩钉截铁:“这个人现在不行。”
“那么就算了。”徐真说。
就这么一句,似乎轻飘飘的。徐真不再多说,即起身告辞。所谓“算了”指什么?不需要陈小萌了?或者徐真自己也不需要了?至少到目前为止,她还有理由选择推辞。那样的话,相信不出两三天,省里又会通知她去谈话,一了百了。
司机把她送回所住小区,那时整个小区所有住宅楼几乎都是从上到下一片黑,只有路灯在寒风中打着哆嗦。徐真进家门,刚把门反锁上,手机响铃了。
是马百川。
“徐副,你该知道这种事很严肃,不能朝令夕改。”马百川说。
他说什么呢?当然是陈小萌。一周前,马百川主持市委常委会,决定免去陈疾控中心主任职务,另加党内严重警告处分。通知刚刚下发,怎么可以转眼起用?那是什么意思?搞错了,平反?怎么可能!徐真身为领导不懂吗?提这种要求是故意要挟,或者是当挡箭牌推托,大疫当前,拒不履行职责?
徐真说:“我没要求朝令夕改。我知道不可能。”
“那么你要她干什么?”
徐真要一个助手。饶士元那些人当然也需要,此刻最需要的还是陈小萌。
“离了她地球不转了?”
“马书记说得对。离了我地球一样转。”
马百川问:“你认为她可以以什么身份参与?”
徐真说:“协助工作吧。”
马百川不表态,直接把电话挂了。
徐真看看客厅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凌晨四点来钟。夜深人静,寒风呼啸,家里没其他人,仅她自己形单影只。此刻虽感觉疲倦,却睡意全无。
她坐在客厅沙发上按手机,料理家务,鸡毛蒜皮。先给女儿孙佳发一条短信,女儿在上海,此刻当在睡梦中。徐真交代女儿起床后务必喝一杯牛奶、吃一个鸡蛋以保证营养。不能只顾苗条,健康比什么都重要,体质足够强,任它新冠病毒多厉害,再怎么变种都奈何不了。然后再发孙鹏程。称情况有变,今天不去省城了。今后几天不仅无法离开,可能还会非常忙,电话打不了,短信发不了,老人的事情只好全部拜托,具体情况有空再说。她还让孙鹏程注意跟孙佳联络,帮助孙佳保持平静、乐观。
几分钟后电话响了,是孙鹏程,人称“徐副家属”,本宅男主人,市医院外科主任医生,此刻在广州。
“怎么没睡?”徐真查问。
“今晚我陪。”
“啊,辛苦了。”
孙鹏程在医院住院部陪床,病房里那位老人刚动过心脏搭桥手术。老人今年八十岁,是徐真的父亲。徐真与孙鹏程在北京上大学时相识,读研时结婚,之后徐离乡背井,随夫落脚本市。徐真的母亲前几年因病去世,父亲一直住在广州,由徐的大姐照料。前些时候父亲入院,徐真夫妇请假到广州探望看护,实际上徐只待了两天即匆匆返回,因为市里事多,孙鹏程笑她是“不孝领导”。幸好该领导有个丈夫可以接手尽孝,毕竟女婿顶半子,孙本人还是外科医生,其专业背景于病人有利。孙鹏程号称主任医生,其实业务一般,一大好是心宽体胖,性情随和,对妻子女儿上心,跟徐父和徐姐一家人相处得也很好,代替妻子参与亲属轮班陪床看护,比徐真有用。只不过堂堂孙主任、“徐副家属”在那里啥都不算,就是个病人亲属,轮到陪床过夜时只能靠在病房沙发上打个盹,嘴巴大张像被钓上岸的鱼。昨日徐真曾给他打电话,告知自己的事已经了了,待赵守礼谈过话后,立刻动身去广州接手,让孙鹏程松口气。没想到寒夜里情况突然生变,孙鹏程一看徐真短信就跑到病房外打电话询问究竟。
徐真把情况简要说了一下。孙鹏程在那边叫:“不要答应他!”
徐真说:“别紧张,呼吸。”
她告诉孙鹏程,刚刚结束的紧急会让她感觉很不好。狼来了,来得很不是时候。有什么办法?这东西缺乏教养,不知礼貌,会吃人,总是不请自来,来者不善。本市有可能遭遇新冠疫情暴发以来最严重的病毒袭击,她心里非常不安。
“是他们的事,不是你的。”孙鹏程说。
“现在归我了。”徐真说,“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她知道自己接手的其实是个大麻烦,疫情严峻,风险巨大,一旦处置不当,肯定重重追责,新账老账一起加倍算。即便累死累活千方百计有效控制住疫情,对她也没什么好。决定已经做出,谈话不过是推延而已,处理不可能改变。
孙鹏程说:“明摆的,这个事不要接。”
“你知道的。它跟我有仇。”
2
此刻一大急迫事项是流调,流行病学调查,这种事有时可比福尔摩斯办案。
刘姓老人已经确诊,他是怎么染上新冠?谁是他的上源?长达二三十天时间里,除了家人,还有谁与老人有过密切接触,也就是患者的下线如何延伸?这里边的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出现感染者,他们可能感染更多的人。当务之急,必须溯上下两线,把所有相关人物、地点统统找到。这个事情需要患者及其家属配合。
市疾控中心有一支流调队伍,集中了一批“福尔摩斯”。昨日下午市医院报告发现疑似病例后,相关信息立刻传到疾控中心,流调人员迅速赶到医院。这时患者已经进入隔离治疗区域,流调人员向负责医生了解情况,查看患者就诊病历记录,并用电话与患者沟通,就其患病情况作初步了解。根据目前掌握,患者叫刘群,退休前是一家银行营业部会计。与患者共同生活的家人包括妻子、儿子、儿媳和一个两岁孙女。这些密切接触人员已经在第一时间送隔离点做医学观察。除患者外,其他家人目前核酸检测都是阴性,未发现被感染。患者的其他密切接触者名单还在摸查,这方面遇到一点困难,主要是患者很内向,言语极少,似乎很为自己担忧,精神负担重重,回答流调人员问题时很谨慎,似有提防,有时耳聋一般听不见,赶上耳朵忽然通了,也是问一答半,总是以“记不清了”“想不起来”推托。以他年纪,本不至于记忆衰退至此。
徐真下令:“陈小萌,先去解决这个。”
陈小萌坐在徐真对面,一声不吭。
当着她的面,徐真给市医院院长打了个电话,查问患者刘群的治疗情况。院长报告说,刘群进入隔离病房后,已经组织了会诊并确定了治疗方案。刘尚属轻症,目前最重要的是防止发展成重症。刘有糖尿病,加上年龄因素,一旦成为重症很危险。
“给你一个死命令:治好他,确保生命无虞。”徐真下令,“无论如何,上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想一切办法,尽一切可能。”
徐真强调,刘群是本市本轮疫情中发现的第一个确诊病人,掌握疫情还需要他配合,治好他对本市当前抗疫非常重要。目前这个人似有精神负担,不甚合作,要靠做工作解决,包括确保救治到位。即便他什么都不说,作为不幸受到病毒侵害的患者,他也应该得到尊重、理解与同情,得到最好的治疗。人最重要,生命无价。
“明白,明白。”
放下电话,徐真又盯着眼前的陈小萌。市防疫中心前主任如徐真评价“看了顺眼”,长得不错,三十来岁,个子小巧,五官精致,戴一副眼镜,穿着得体。这柔弱小女子却有个性,她不想说的时候,拿铁锤也砸不开那两片嘴唇。徐真主管抗疫这年把时间里,与这位陈小萌时有工作接触,印象不错。徐不惜冒犯马百川,绵里藏针,强使马不得不最终同意让陈小萌出来“协助工作”,人家却不领情。徐命人通知她到办公室谈话,她遵命来了,却一直咬着嘴唇,不说话。
徐真问:“你还觉得不公平,是不是?”
她不回答,睁着两眼看徐真。
“北大公共卫生学院毕业,十几年的卫生防疫工作经历,多年业务骨干,一年半疾控中心主任,传染病疾病控制主任医师,本市防疫专业头号专家,身上光环一圈叠一圈。这种人真是不该受冤枉。是这样吧?”
陈小萌还是默不作声。
“要我说,便宜你了,你还不知足!”
徐真并不抬高声调,话却极重。她告诉陈小萌,市里研究处理意见时,她帮陈小萌说了一些话,但是表决时还是举手同意。一方面是需要与集体决定保持一致,另一方面是陈小萌确实也需要被处理。既然陈是疾控中心主任,出了问题就有责任,大疫当前尤其不能放过。徐真自己也一样,该承受就必须承受。所谓“守土有责,救命有责”不是大话空话。但是她也为陈小萌感觉痛惜,不希望这么优秀的一位专业干部就此一蹶不振,突发心梗一般软塌塌躺在地上,所以她才会竭力要把陈重新带进抗疫现场。如果陈只知道自怨自艾,满心里只有自己的不公平,对眼前重大疫情不管不顾,责任意识、专业精神丝毫不存,那还有什么用!
陈小萌“哇”一声,当场落泪。
徐真喝道:“哭什么!要我哭给你看吗?”
陈小萌抽泣,在眼睛上抹了一把。
“徐副,”她终于开了腔,“那些事现在不是我的了。”
“不当主任,你不还是流行病专家吗?”
陈小萌说不出话。徐真再施压力,让陈小萌不要逃避责任,别说什么主任不主任,专家不专家,只要还拿一份工资,只要还在本市生活,狼来了,陈小萌抓根筷子也得去打狼,责无旁贷。别的人也一样,包括徐真自己。
“徐副,我听你的。”她终于认了。
“身体怎么了?”徐真问,“就这些天,瘦成这样?”
陈小萌回答是肠胃问题,她有胃溃疡、植物神经紊乱。
“精神因素。”徐真要求,“不就是掉一顶漂亮帽子吗?坚强点,你必须得撑住。”
她让陈小萌务必调整好心态,注意身体,陈太柔弱了。所谓何以承受,陈小萌拿什么去承受呢?这两个肩膀得扛这几件衣服,扛一个处分,还得扛起工作。
半小时后,徐真带着陈小萌到了市疾控中心,直接去了会议室。已经有十几个人坐在里边等候,包括卫健委的饶士元、疾控中心书记邱任。陈小萌被免职后,邱主持该中心工作。会场上还有市属两个城区的疾控中心负责人,以及市、区两级流调队伍的负责人,他们奉徐真之命被紧急召集到这里。
徐真宣布说,经马百川书记同意,决定让陈小萌出来协助徐真工作,参与应对本市当前疫情。她要就此强调:她授权陈负责疫情的流行病学调查,以及其他相关事务。讲得直接一点,陈小萌本是疾控中心主任,现在不是了,但是当前疫情处置期间,由于工作需要,作为临时应急加强措施,陈小萌可以像原先当主任时那样行使职权,同时也要承担责任。疾控工作队伍要像以往那样听她指挥,主管部门卫健委也要立足本市抗疫大局,给予全力支持。
“我说得不清楚吗?”徐真问。
没有人表示。徐真说:“那么就抓紧部署。”
她命陈小萌即刻接手工作安排。陈小萌本来就是这里的头头,无须去熟悉情况与人员,直接就分派起事务,在已有安排基础上调整布局,市、区两级流调队各自任务是什么,有何具体要求,必须注意几点,一一提出,逐个明确,没有一句空话。在专业领域她相当大胆,没有那种见风就倒的柔弱感,一接手就集中、收缩,圈定重点,强化效率也提升了潜在风险。
她划出一条时间线,以本月16日为一个点,往上推两周,也就是从2日开始到16日截止,作为流调重点,其中又以9日之后的一周时间为重中之重。要找到这个重点时间段的所有密切接触者,特别是从中寻找感染源,即把新冠病毒传染给患者刘群的那个人。陈小萌认为感染源应该出现在这个时间段里,应该于近期到过中、高风险地区,或者是由某个相关途径被感染,并把病毒从外边带入本市,感染刘群。找到这个人是控制病毒蔓延需要,也是掌握本次新冠病毒侵入来龙去脉的关键环节。
这个时间线似可斟酌。按照已经掌握的情况,患者刘群上月下旬即发现咳嗽等症状,二十余日后新冠病毒核酸检测阳性,怀疑当初咳嗽时已经受到感染。如果人家早在二十天前就给传染了,在陈小萌的所谓“重点时段”还去找什么感染源?那样的话岂不是集中力量扑空,却让真正的感染源逍遥法外,祸害本市人民?
陈小萌认为有把握。为什么以16日为一个时间点?因为患者在这天病情加重。根据目前试行诊疗方案,新冠病毒潜伏期为1—14天,多为3—7天,可以据以确定重点时段。确实有资料表明新冠病毒格外阴险,可以不吭不声在若干患者身上潜伏长达二十余日,刘群会不会类似?可以具体分析。昨日疫情发生后,疾控部门流调中从患者家属那里了解到,刘群有慢性咽炎,不时发作,特别在秋、冬时节,一旦受凉就会发病,反复咳嗽,时好时坏,有时一拖十天半月。流调人员已经从刘所居小区附近的一家药店查到其数次购买相关药品的记录,近一两个月里他一直在那里买罗汉果、枇杷止咳糖浆等。因此可以考虑将刘群患病过程分成两个阶段,前一段只是普通流感、咽炎、咳嗽,然后才接触感染源,成为新冠肺炎患者。
徐真态度明确:“陈小萌是专家,按她说的做。”
徐也不动声色做了点微调,要求患者所在社区配合做好工作,协助了解流调专业队伍一时顾及不到之处,例如上月下旬以来一段时间患者的接触情况,以防万一。一旦发现问题即迅速报告,及时调整处置。
此刻流调的一大关键是患者本人。这段时间里,他去了哪里,接触了哪些人,身体情况有何变化,无疑他自己最清楚,问题却在配合度。从昨日流调人员初步接触情况看,患者的态度并不理想。
陈小萌说:“这种事不能靠电话,必须直接接触。”
患者已经作为确诊病人住院隔离,除了专职医护人员,无关者不能靠近。根据疫情防控需要,经过医院方面同意,流调人员有权进入病房与患者见面交谈,其前提包括患者身体状况许可、流调人员防护齐备,等等。问题是患者在电话里“记不清了”,未必见面时忽然便“记起来了”。患者正在接受隔离救治,流调人员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不断前去探访调查。一旦其病情变化,身体不适加重,更是难以接近。因此与患者的第一次见面调查必须解决问题,必须让患者合作,尽可能地提供其近日活动、接触等情况,哪怕涉及隐私。要在其提供情况的基础上,汇总从各方面掌握的信息,迅速形成一份尽可能完整的密切接触者名单,据以进行隔离防控。这一任务可谓“急难险重”,一旦搞砸了,未能说服患者很好合作,哪怕是仅仅漏掉一点重要信息,都可能造成战机贻误,任谁都会吃不了兜着走。这个事该谁呢?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没有重赏那就四散而逃?当然不行。那么该谁?
陈小萌说:“我吧。”
徐真说:“赶紧。”
陈小萌是业务出身,经验丰富,即便当了主任,也是所谓“动口又动手”,既指挥调度,也做具体工作。新冠疫情发生以来,她已经多次直接参与过流调。徐真很清楚,此刻情况紧急,让她上也属必要。
“需要什么帮助,随时告诉我。”徐真交代。
陈小萌带一组人匆匆前往医院。
饶士元向徐真汇报情况。饶拿出一份打印材料,是他们草拟的本市疫情防控指挥部紧急通知稿,按照马百川要求,这份通知必须在今天内发布,包括疫情最新情况以及相关防疫要求。饶请徐真过目,特地说明,几条措施都是根据原有预案,以及上级最新要求和兄弟地区做法来确定的。
徐真把稿纸推回去:“直接提交给马书记吧。”
“马,马书记说,请徐副先过目。”饶士元顿时口吃。
“不太需要吧?”
“昨晚那是、那是……”
徐真笑笑:“那是什么?”
饶士元说不出话,徐真不再敲打:“算了。”
她接过那几张稿纸,浏览了一遍。而后放下,抬眼看看窗外。
“徐副,是哪里不对?”饶士元紧张,小心翼翼。
“这一条算什么?”她从里边挑出一条,找了个茬,“加时赛?”
应急措施第九条涉及境外入境人员,要求在入境隔离十四天,核酸检测阴性之后,还须居家隔离七天。居家隔离场所必须符合条件,经社区防疫部门检查核准同意方可。
饶士元说明:“我们市这个情况不多,但是也得防备。”
“不是已经隔离十四天,而且核酸检测阴性?”徐真问,“那不算数?还得加时?”
“多一重保险,以防万一啊。”饶士元说,“外地也都这样定。”
“你们可别乱加码。弄不好哪一条,把你们自己都够进去。”
这是开玩笑。饶士元忙解释不是层层加码,原本预案也是这样定的。
徐真笑笑:“我想起来了。”
她掏出笔,在文稿上签了意见:“拟同意,请报马书记、张市长审定。”
“谢谢徐副。”饶士元连连点头。
徐真了解东海小区的核酸检测准备如何。饶士元称已经基本就绪,按照紧急会议要求,将于明日全面展开,坚决落实“守土有责,救命有责”,动员市、区两级防疫、医疗力量,以最快速度将小区所有居民全部检测完毕。
“不必多说,给我实效。”徐真警告,“我要你亲自落实,不许漏掉一个。”
“明白,明白。”
这时有一个电话打到徐真手机上。是郑国栋,市公安局副局长。郑报告称,市局奉指挥部之命,为疾控部门排查患者密接人员提供相关技术支持。技术人员已经从道路、区域监控资料中提取大量影像资料并进行初步识别,其中若干密切接触人员身份有必要请患者辨别,他们拟派两名干警与患者接触,需请示领导后再与医院联系。
“很好。”徐真说,“疾控中心的陈小萌已经带人去医院接触患者,让你们的人去找她,一起把任务完成。”
随后徐真用手机联络陈小萌,陈没有接,估计是正在病房工作,联络不上。徐真与医院领导联系,请他们设法通知陈小萌,让陈给她来个电话。几分钟后陈小萌的电话到了,声音略低沉,显得疲惫。
“情况怎么样?”徐真了解。
“不顺。”陈回答,“患者性格有问题,抵触,还有恐惧感。”
“耐心点。”
“明白,会的。”
徐真把公安局的情况告诉她,她说:“好的。以前也配合过。”
徐真听到她在那边“呃”地干呕一声,问:“你怎么样?”
“没事。”
“累了就休息一下。”
陈小萌是穿着防护服接电话的,不太方便。外边很冷,里边却很闷,几个流调人员都是满头大汗,浑身尽湿。患者目前身体状况尚好,接受调查问询不存在问题,但是对方毕竟是患者,流调中既要他尽量合作,也还必须充分照顾。因之虽然大家心里都着急,却得保持耐心,反复劝导,一点一点挤牙膏,把情况从他嘴里挤出来。
“辛苦了。”徐真慰问,“我知道你行,韧性超过牛筋。”
“您这么说,我脚心都出汗。”
徐真笑笑:“放松。”
徐真密切关注陈小萌的进展。病房有监控装置,院长亲自守在机房监控,随时向徐真报告。调查过程确实不顺利,患者性格内向,寡言少语,除了恐惧,询问自己会不会死,基本没有其他主动语言。对流调人员的问题,患者提供了若干简单情况,讲得最多的还是“记不清了”。他还抱怨,称自己不舒服,快死了,求陈小萌放过他。
而后警察来了,一男一女,也都穿上防护服进入病房。患者起初有抵触,称自己生病并不犯法,为什么还叫警察。陈小萌告诉他们,两位警察与流调队做的是同一件事情,要控制疫情,保护百姓,首先最直接就是保护患者及其家人、亲友。患者提供的情况越多,保护就越及时有效。警察用他们带来的一台设备播放提取的监控资料给患者看,都是其近期活动的影像和照片,陈小萌让患者据以回忆每一天的外出活动,以及遇到的人员。患者还是不甚合作,任陈小萌耐心劝导,只管半闭其眼,老僧入定一般。一旁男警察看不过去,插进嘴来,向患者介绍了不久前外地发生的一起案例,说明相关人员蓄意隐瞒病情和行踪,查明后将负法律责任。警察还称,医生、护士和流调人员这么辛苦,耐心操劳,患者也该体谅,否则好意思吗。陈小萌马上接过话,告诉患者这几位警察为了帮助患者回忆完整,昨晚通宵达旦搜索影像。全市上下,像他们这样工作的还有许多人。大疫当前,大家都必须负起责任,无论警察、医生还是患者。大家配合好,疫情就能很快消灭。不知是这些话起了作用,患者感觉不好意思了,或者是警察提供的资料唤起了记忆,其后患者态度有变,很多事情渐渐想起来了。
下午二时许,陈小萌带队撤离医院,两位警察奉命一起到达疾控中心。
徐真在门厅等着他们。马百川和张应全也在这里。
马百川是徐真请来的。徐真建议他在第一时间亲临疾控第一线看望流调人员,表现市委的关心鼓励和迅速控制疫情的决心。马百川认可,临时决定将下午开的一个汇报会推迟,通知市长张应全和几名大员随他先赶到疾控中心,恰赶上陈小萌率队从医院归来。当着他们的面,徐真表扬陈小萌等几位不懈努力,有所突破。徐真说,她了解到由于隔离房环境、防护服封闭和疲劳,几位同志工作期间都感觉身体严重不适,但是都坚持到最后。听说刚出医院之际,她们几位都跑到路边呕吐,陈小萌最丢脸,几乎连胆汁都吐出来,有如海上晕船。
马百川立即表示:“辛苦了!全市人民感谢你们!”
他还感叹了一句:“都是女将啊。”
陈小萌指着身边男警察:“这位男同志帮助特别大。”
徐真命令:“陈小萌向书记市长汇报,简要点。”
这时饶士元带着一批媒体人员匆匆赶到。媒体为本市新闻单位和中央、省新闻单位驻本市记者站人员。本市发现新疫情,市委领导到达抗疫一线,此刻是重要突发新闻,媒体自会蜂拥而至。只因事情临时决定,通知稍迟,致略有延误。
徐真看到那些照相机、摄像机,悄悄走到一旁,离开大厅。
她到楼后院子里给女儿发了一条短信:“天寒地冻,疫情起伏,情况多变。无论如何,保持好心情。”
女儿马上回复:“想妈妈。”
徐真笑笑,再回复:“咱们一起熬过去。”
徐真没有回到前厅,就在楼后小院子里待着。这儿摆着一张长椅,可供静坐休息。过一会儿,陈小萌也从楼后门走了出来。
“怎么往这边跑?”徐真查问。
陈小萌称已经汇报完毕。接下来陪同领导是饶士元、邱任他们的事,她不合适。
徐真说:“本来就是要你在那里待着。”
“徐副呢?为什么自己走开了。”
“我不喜欢。”
“以前好像不是这样。”
徐真承认,以往她总是往镜头前站,那是需要。现在情况不同。
“听说您……”
“无风不起浪。”徐真打断她,“不说那个。告诉我你的感觉。”
陈小萌一张脸顿时显得疲惫。她告诉徐真,以她直觉,患者有可能并未提供全部情况。这位患者不是活跃型的,加上年纪因素,一向以自家住宅为中心,社交并不广泛。他所提供的活动轨迹与公安局技术部门提取的资料相当吻合,并不复杂,也没有太多意外之处。如果只是这样,为什么一开始配合度那么低呢?陈小萌怀疑他有所隐瞒,心里捂着个黑洞,只怕他捂着的恰就是最要紧的,感染源就藏在那个黑洞里。如果真如所疑,患者该有点数,知道可能是谁把病毒传染给他,但是说出去的话会给那个人造成麻烦,也给自己惹麻烦。整个调查询问期间,陈小萌忍着胃里一阵阵翻腾,以百倍耐心跟患者磨,正面追询,旁敲侧击,总想解开心里这个疑问,却始终感觉不踏实。可惜不能一直问到感觉踏实,对方那种情况,不能磨过极限。
徐真听罢,静悄悄一声不响。
“如果真的漏掉要紧的,那就糟糕了。”陈小萌说。
“怎么就不能给我几句响亮点的话?”徐真生气,质问道,“守土有责,救命有责,保证完成任务什么的?”
“徐副喜欢听?”
“当然。”
陈小萌叹气:“有些话我会放在心里,可我总也不是声音响亮的那一个。”
3
半年多前,随着入夏升温,国内疫情整体趋向平缓,本市报表上早是一串“零”,感觉疫情似乎已经烟消云散,除了国外依然令人揪心地“如火如荼”。
有一天市里开会研究干部,徐真在一份拟提拔干部的考核材料里找了个茬儿,提了条意见,认为该材料表述自相矛盾。
这个拟提拔干部叫龚庆扬,考核材料在描述优点时称赞其“注重实效”,而描述不足之处时则说:“求真务实精神需要进一步加强。”徐真抓住两个相关字眼发难,称考核材料表述有问题。从优点看这位干部很务实,讲实效;从缺点看这位干部务实精神不足,需要加强。这到底说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这个人到底是实的还是虚的?
市长张应全开玩笑、打圆场:“人家有虚有实,该虚就虚,该实就实。”
马百川问:“组织部说说,这什么意思?”
考核干部、形成考核材料是组织部的事情,在会上就干部事项做汇报的一个副部长承认:“提法确实不够严谨。”
他提请各位领导把考核材料里“求真务实精神”的“务实”删除。也就是该干部的该缺点为“求真精神需要进一步加强”。避免与前边“注重实效”提法直接形成矛盾。
“这是文字游戏吗?”徐真问。
对方说不出话。
这时马百川发问了:“除了材料表述不准确,徐副还有什么意见?”
“没有。”
其实有,且已经说了。
拟提拔的这位龚庆扬时任县委副书记,在本市北边一个县任职三年多,此前是市政府办副主任。徐真初任副市长时,龚还在政府办,因分管工作没有重合,接触很少,只知道龚擅长文字,能搞材料,妙笔生花,是市直机关一大笔。龚下派县里任职,与徐交集不多,只在新冠疫情发生之后,徐以常务副市长身份负责防控指挥部日常工作,龚在县里也管这一块,彼此才有较多接触。徐真对龚的印象不好,主要是感觉这个人不实在。龚所在县在疫情期间一直是零纪录,没有发现任何一例新冠病例,其周边相邻的三个县也是这种状况,这里边有若干客观因素,龚却在多种场合视为己功,似乎是他抓得特别有成效,才把新冠病毒成功地隔阻于县界之外。实际上此人说多做少,很多事情流于开会布置,懒于下力气落到实处,唯一比别人略胜一筹之处在于特别会拟标语与刷标语。他负责该县疫情防控后,全县大小路口特别是进出主要通道抗疫标语林立,比其他县多出数倍,令人应接不暇,以致有人讥笑他是拿标语当口罩,“吓病毒于县界之外”。说来这位龚也是“福将”,别人累死累活,为疫情此起彼伏疲于奔命,他稳坐钓鱼台,只用口水与标语,狼便望风而逃。
不料该福将竟让马百川有感觉。此时马百川刚从省税务局局长任上下派,接替到龄退休的前书记主政本市。马百川到任之初布置工作时,提到不能因为疫情平稳而掉以轻心,全市上下务必持续做好防控。他没有太多斟酌,随口说了一句,强调各级各部门“守土有责,救命有责”。几天后他下去视察,猛然发现某县遍地都是这两句大标语,颇觉震撼。认真一查,不是书记、县长干的,是龚庆扬。
不久,组织部长找徐真,就相关干部任职预做沟通。当时市卫健委主任任职已满十年,拟交流到其他部门,准备把龚庆扬提起来接任。由于徐真负责疫情防控,组织部想听听徐的意见。徐感觉意外,问了一句:“为什么是他?”
组织部长笑笑:“徐副,你知道的。”
类似干部事项的提出,很大程度上出于书记的考虑,徐真当然明白,但是她还是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尽量说得委婉一点。她表示对龚庆扬不太了解,如果组织部门经考察认为龚符合提拔条件,她没有异议,但是建议最好安排到其他部门,不要放在卫健委。原因是那个部门比较特殊,管着人民健康、救死扶伤那些事,不说得挑个菩萨一般特别有爱心,格外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的人,至少要求其有点专业素质。当前防控疫情任务这么重,龚庆扬没有丝毫专业背景,干这个恐怕不算人尽其才。
“他在县里管抗疫还是卓有成效的。”
徐真认为那是另一个情况。以她感觉,龚似乎不够务实。
徐真并不分管干部,就工作而言,只能点到为止。她相信自己这些意见会反馈到马百川那里,但是马未必会改变主意。果然没多久龚庆扬的提任事项就提交上会,位置正是卫健委主任。此刻如果徐真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就不再是酝酿过程中个别征求意见时表达己见,而是常委会研究决定时公开表态反对,凸显自己与其他大多数领导特别是第一把手的不一致。通常情况下,这是大家都会努力避免的。徐真自称“比较成熟”,她是社会学硕士,出自中国人民大学,当年来到本市,在“公考”中以总分第一成绩考入市委政研室,作为培养对象下到基层任职,从乡长干起,一直到县委书记、常务副市长,有此丰富阅历,她当然清楚应该掌握有度。
徐真只在龚庆扬的考核材料里挑了点毛病,以此略表看法,没有固执己见。班子里研究干部不时有这种情况,对某个人某个任职意见有看法,不好直截了当提出来时,有人会从其他地方挑毛病,找一些小纰漏,鸡毛蒜皮,例如考核材料里标点符号错误等等提意见,以此曲折表达感受。徐真未能免俗。但是她盯着“务实”与否,也实属有的放矢,表现出她对龚庆扬的基本看法。
龚庆扬当上卫健委主任后动作很多,声音也特别大。他总能创造性地把马百川所思所言化成重大声音,让马百川自己都感觉震撼。龚所主政的卫健委屡受马表扬,特别是新冠疫情于本市基本销声匿迹,福将似乎果真名不虚传。
不料很快便出了件事:市区一条重要通道进行拓宽改造,有一家位于城乡接合部的中低档酒店被列入征用拆迁。这家酒店叫“南湖”,已经老旧,其貌不扬,在新冠疫情中却有一个特殊地位,是经市、区两级确定的集中隔离医学观察点,为市区最大的一个点,疫情发生以来隔离观察过几批次百余名密切接触者。由于疫情被有效控制,该观察点已基本停用,拆除不存在问题,只是在疫情彻底平息前,依然需要保留足够的观察点和床位,拆旧必须补新,有如老百姓拆迁补面积。这个事由区防控指挥部负责,由于位处市政府所在地且是市区主要集中隔离点,市卫健委亦负责督促检查。
有一天,市疾控中心主任陈小萌接通知到徐真办公室,汇报相关工作。汇报中陈提到近期受命带一个专家组去区里检查集中隔离医学观察点,徐真随口问了几句,发觉陈回答有些迟疑。徐感觉奇怪,穷追不舍,问清了情况。原来陈小萌他们是去了一家“凯歌宾馆”,区里拟拿该宾馆顶替南湖酒店,作为新的集中隔离医学观察点。市卫健委主任龚庆扬命陈带专家组去检查以便最后确定。检查中陈感觉有些疑问,了解为什么选了这家宾馆,有技术人员偷偷告诉她,起初他们曾提出多个选择,其中有的比这家“凯歌”好,区里领导却确定首选这一家,不知道为什么。陈小萌把情况报告给龚庆扬。龚庆扬让陈别管,给谁不给谁自有原因,派专家组去也就是技术需要,不要节外生枝,无事生非。陈不服,认为既然去了就得负责,结果被龚臭批一顿。
“那家凯歌‘唱’不起来吗?”徐真问。
陈小萌承认该宾馆作为医学观察点也无不可,只是从交通、医疗、环境等技术需要看不如南湖,也不见得比曾提出备选的其他几家强。特别是该宾馆位于南郊一座小山间,门前有一个回头弯,坡大弯大,只怕到时候两部救护车对开交会会比较困难。
“隔离条件呢?”徐真了解。
“隔离不存在问题。”陈小萌表示。
隔日恰好龚庆扬找徐真汇报工作,徐真问起了医学观察点选址事项,龚庆扬称情况他知道,都在掌握中。
“听说选了一家什么凯歌?”
龚庆扬表示还在进行中,如果确定,打算叫它“凯歌医学观察点”。
“听起来很响亮。”徐真笑笑,“名字有那么重要吗?”
龚庆扬称主要还是条件不错。据他了解,这家宾馆周边污染源少,空气和水质都特别好,选择那里做集中隔离点,也是出于落实徐真“善待隔离人员”的要求。
“我有那么说过吗?”徐真问。
“我们可不敢忘。还有‘人最重要’,徐副反复强调。”龚庆扬说。
徐真了解是不是有些不同意见,龚庆扬表示,市、区两级卫健部门看法很一致,隔离人员在那里确实可以得到善待,优势很明显。另外就是主要领导也很关心。
“什么?”
龚庆扬略支吾,末了低声报告,称马百川有些交代。
徐真没再多问,只强调一条,无论如何要确保新选的点符合条件,安全可靠,这是最重要的。龚庆扬连称明白。
几天后龚庆扬给徐真打来一个电话,称区防疫指挥部基本选定凯歌宾馆为新医学观察点,请示徐要不要抽个时间去视察。徐真回答:“再说吧。”
她没有去。通常情况下,尽管那个点由下属区主管,作为具体负责疫情防控的市领导,徐真去关心一下也属应该。但是当时她还不想去,日后有需要再说。为什么?一来即便如陈小萌反映,这个点不如南湖,也属基本符合条件,没有缺胳膊少腿之类根本性问题,不外就是有个回头弯不利车辆交会。如果龚庆扬所称空气水质特别好属实,确实也算善待隔离人员。二来既然马百川已经过问,她还能说什么?唱反调吗?
那时候徐真心里有个结。马百川接任书记之际,省里对本市领导班子进行过一次考核,拟做相应调整,据说按原本方案,市长张应全因年龄切线,将转到市政协当主席,由徐真接任市长。有消息称马向省领导建议张暂留,将徐调到其他市任职,理由是徐虽不是本市人,却是从本市一步步升起来,易地任用可避免受地方、人物关系过多牵扯。这么说言之成理,其实更多的还是表面上的理由,真实情况不外是马不看好徐,有如徐不看好龚庆扬。为什么会呢?马百川有个性,话不多,不苟言笑,却是不怒而威,说一不二,有时突然拉下脸,批评起人毫不留情,班子成员皆难幸免,唯徐真常被网开一面,主要是性别因素,并非看好。徐真作为女干部,如果身段特别放软,嗓音特别加甜,也许人家的感觉会好得多,可惜徐并不以此见长。徐看起来亲切随和,绝无人们印象中的母夜叉女强人状,实心气颇高,很有主见,做事情绝不含糊,从不只会“是是是”,认为该表达的,她总会设法表达。马百川到来后,她称得上努力配合工作,但是这不妨碍她在一些重要问题上提出自己的看法,即便笑笑,也还话中有话。这方面略得益于性别,如果是别的男性同僚,像她那么跟马百川绵里藏针,马可能早拉下脸了,于她则不好多计较,马可以骂别人,不好骂徐真,毕竟所谓男女有别,只要徐真自己掌握好度。以马百川的性格,他会喜欢服服帖帖那种类型的搭档,不是徐真。省里在酝酿市长人选时,马表明态度无可厚非。徐真本人并不是特别放不下的人,但是知道自己出局,心里也会纠结、不舒服。
因此她不想去干预凯歌宾馆事项,随马去吧。
不久市防控指挥部开例行会议,市长张应全到北京跑项目,例会由徐真主持。当时本市没有疫情,例会内容平淡,与会有关部门各自汇报情况,区防控指挥部汇报时提到了“凯歌医学观察点”确定,没有人提出异议。
一周之后,这个医学观察点登上了国内各大媒体版面,在网络上红极一时。
它失火了,一把火烧得满天通红。大火这种场景于媒体总是非常耀眼,众多记者如飞蛾扑火般聚集凯歌。一问,居然这是一处待启用的新冠疫情集中隔离医学观察点,这就严重了。凯歌宾馆失火只属一般新闻,凯歌医学观察点失火可就是重大新闻了。它为什么会给点着?它是不是一项豆腐渣工程?它又是怎么成为医学观察点的?它给疫情防控带来什么严重影响?所有这些问题都被炒了个遍。几天内,网络上、媒体上一片声响,各级领导的批示一层层传递下来,如巨石般砰砰坠落。
根据事后调查,该宾馆失火是因为应急装修。宾馆设施已经陈旧,由于疫情以及经营方面的问题,有近一年时间没有正常营业。被确定为医学观察点,于宾馆可谓一次起死回生良机,但是必须迅速整修,将损坏设备补齐,才能担负重任。由于整修任务重,工程队伍加班加点,日夜赶工,这支工程队施工安全规范一套一套非常完整,却是说得好听,做得马虎。失火当晚,几个值班人员于库房打牌、抽烟,不经意间竟把一块窗帘点着,此时装修正在加紧,库房里外堆着许多易燃材料,火起后迅速蔓延,值班人员扑救不及,四散而逃,终导致整座楼烧毁,一个值班人员逃跑不及,死于火中。该医学观察点还未正式启用,没有入住隔离人员,也属不幸中之万幸。
马百川震怒,这位领导下起手来一点不含糊。凯歌医学观察点是区里主管,受市卫健委等部门业务指导与监督,现在出事了,谁都跑不掉。龚庆扬是马百川一眼看中、一手提携,此刻马对他丝毫没有留情。出事后不久,龚庆扬于办公室被市纪委干部带走,留置调查。同时被带走的还有疾控中心主任陈小萌。区里也是从分管副区长以下关了十几个人,宾馆所有者、经理、工程公司负责人更是早早被控制,交有关部门调查。在上级和外界的广泛关注下,案件的调查进展迅速,挖出来的情况令人震惊:原来凯歌宾馆的所有者是通过贿赂成为医学观察点,贿赂金额二十万,受贿者为龚庆扬的小舅子,该小舅子还介绍施工工程队,从中收取十万元回扣。龚庆扬受小舅子之托,直接给区长和分管副区长打电话,提出要他们关照凯歌,市卫健委将提供更多支持。龚坚称自己没有受贿,也不知道小舅子拿了人家的钱,其直接操纵、干预选点却是事实。更严重的是龚庆扬居然胆敢假冒马百川之名,或暗示,或明言,或含糊其词如“马书记有交代”,弄得似乎这家凯歌姓马,龚只是在落实书记交办事项。马百川得知情况后怒不可遏,痛下重手,办案人员翻起龚庆扬老账,一查竟查出在县里任职时几个与土地、项目审批有关的问题,受贿金额达百余万。
陈小萌幸运一点,很快就“出来”了。她没有收受贿赂,而且她从一开始就以技术原因,对凯歌宾馆提出疑问,遭龚庆扬训斥。徐真证实陈小萌曾向她反映过问题,却不能让陈免受处理,因为陈曾带专家组对凯歌点进行检查,并最终代表专家组签字认可。尽管是迫于龚庆扬压力,责任她还是要负。马百川强调,凯歌火灾影响极大、极坏,处理必须从重,任何责任人都不能轻饶,陈小萌因此给免了职,受了党纪处分。
这里边还有一个人跑不掉,就是徐真。作为具体负责疫情防控的市领导,责任无可推卸。不同的是徐是省管干部,怎么处理是省里的权限。由于事件关乎抗疫,疫情平稳之际最需提防丧失警惕,医学观察点失火无疑是一大警示,省领导非常重视。省里主管部门迅速派出调查组下到本市,徐真被约谈数次。徐提供了所知情况,强调自己曾要求新选医学观察点符合条件、安全可靠。她也对发生的事件表示痛心,承认自己没有深入了解内情,主持防控指挥部会议时让凯歌宾馆得以确定为医学观察点。事实上这两个问题于她都有些冤,前者她实无法深入了解,因为可能与马百川有涉。后者她只是代替市长张应全召集,如果市长没出差,那就是市长的事了。
她得到的处理也是免职。免职不是撤职,不算行政处分,却也属对相关干部过错行为的组织措施。决定在省委常委会上做出,恰就在强寒流来袭,气温骤降,号称本市半个世纪以来最冷的前一天。而后徐真接到通知,让她于隔日上午十点到省委大楼,省委副书记赵守礼要跟她谈话。通常情况下,干部履新需要做一次领导谈话,干部免职却未必需要,一纸通知下来就可以。徐真被特殊对待,加了领导谈话这个项目,估计因为她是女性,表现一贯优秀,原本前程似锦,突然遭遇波折,领导们感觉痛惜,认为不能仅是“挥泪斩马谡”,有必要做点劝导,鼓励她正确对待,目光放远,经受考验,等待机会,等等。这些话其实不必领导费口舌,徐真自己就会说,问题是再怎么自我排解,心里难免还是有挫败感与不平,以及懊恼。谈话前夜情况突变,狼来了,徐真被“半夜鸡叫”唤醒,她在到达小会议室之前没有得到疫情报告,其实可以理解。省里一做免职决定,本市机关内外不说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也差不到哪儿去。决定已成现实,板上钉钉,不再是传闻,也不再属于保密事项,难免随风四起。在凯歌事件调查期间,经马百川提议,已确定增加宁坤副市长管抗疫工作,谁都知道那就是徐副备胎,此后饶士元直接向宁报告即可,无须多叨扰徐真,那些事她实已管不了了。
理论上说,此刻徐真已经不是本市领导。无论拖到什么时候离任,她被免职的时间都以省委开会决定这一天为准,因而她确实已不合适参加本市领导小组会议,更别说去负责处置当前疫情。她有足够理由推辞不接,特别是面对马百川。马百川是市委书记,省领导在斟酌如何处理徐真时,肯定要听一听马的意见,看来他是坚持认为只重重处理下边几人,不触及徐真“不足以平民愤”。既然如此,此刻徐真有何必要听从他?接手处置本市当前疫情对徐有何意义?即便处置得非常好,也不可能改变自己已被免职这一现实。而如果处置不当,则麻烦大了。
徐真却让自己一头陷了进去,她不能不。
4
“徐副!徐副!”
“说。”
饶士元在电话里上气不接下气,急切之至。他很激动,或称兴奋,他也确实可以兴奋并激动:感染源找到了,一块高悬的石头终于落地。
感染源不是在流调中发现,是得益于小区全员核酸检测。患者刘群被确诊后,其所居东海小区在第一时间封闭,市卫健委迅速派出一支专业队伍,紧急进入小区对所有居住者进行核酸检测,从小区千余居民中测出了一例阳性。这位千里挑一者属新冠病毒无症状感染,他叫韩生龙,四十七岁,住东海小区7号楼,与刘群所住的2号楼间隔数幢楼房。韩生龙是黑龙江人,做大米生意,也兼营其他土特产贸易。数年前业务顺畅,收益较好,韩在本市东海小区购买一套精装商品房,接连几年于冬季携妻及老人、孩子到本市小住,以避家乡之寒。本月他又来了,这一回只有夫妻俩,且因为临时业务耽误,他推迟了几天,其妻先于他到达。他本人于本月9日从哈尔滨飞上海,转机飞到本市机场,从机场坐出租车回到东海小区家中。韩到达后曾接到小区物业防疫人员问询电话,了解其旅行及身体情况,韩如实报告。由于其并未进入高风险地区,健康码没有问题,也没有发烧或感觉不适,工作人员只是做了相关登记,未予特别注意,直到他于核酸检测中“中标”。而后韩氏夫妻立刻被送到集中隔离医学观察点,流调人员即对他进行调查。此人性格爽朗,头脑清楚,合作度很好,流调记录非常完整。根据他的描述,其感染新冠病毒可能是在南来前的一次朋友聚餐上,一桌五人,都是老哥们儿、酒友,其中一个是特意从老家乡下赶过来跟他喝两杯。韩本人到达本市后才从新闻里得知,那位酒友的老家乡下发生疫情,被列为高风险地区。他还特地打电话问候,让对方留意。酒友没在意,连说没事。现在看恐怕事就是从那里出的。聚餐后韩在东北还有若干活动记录,到达本市却相对较少,因为是所谓“候鸟”,主要生活、工作地还在东北,在本市没有太多关系人,活动范围不大,密切接触者也少。韩到来的这几天恰逢寒流降温,夫妻俩很少外出。韩抱怨说本地冷起来真恐怖,零度比东北零下二十度还要命。他们那里供暖,在家穿件单衣就够,哪像这里开了空调还得穿毛衣。受疫情影响,其生意不太好做,近日在家无所事事,夫妻俩上网看片打发时间,天天拿东北野生猴头菇炖鸡汤,客观上减少了密切接触者。奇怪的是与韩接触最密切的是其妻,其妻的核酸检测却为阴性,并未受感染,几十米外小区另一幢楼上的陌生人刘群却被韩一个过山炮隔空击中,感染了并发展成新冠确诊病例,这怎么会呢?流调人员初步判断二者存在密切接触,是因为取快递。小区内有一处“丰巢”快递柜,附近住宅楼居民的快递件通常给送到那里,凭短信通知取件码自取。韩本人自述,10日10时左右,也就是他到达本市的第二天上午,曾到快递柜为其妻取件,是一盒东北猴头菇。患者刘群提供的活动记录里,恰也有当天上午取快递一项,时间也在十点左右,是网购的一副老花镜。那个快递柜附近区域有一个道路监控探头,流调人员特意核对该监控资料,确认两人所说无误。当天上午大约十点十二分,两人相继出现在监控里,相差二十秒,刘先于韩。这二十秒差距完全可以在按码取件中缩减至零,供两人发生直接接触。从监控上看,刘群戴了口罩,但是拉到下巴,失去防护意义。韩生龙没戴口罩,可能是嫌麻烦。本市早已没有疫情,人们的防备意识有所松懈。据此可判断两位当事者于取快递过程中,在未有有效防护下于不经意间发生了接触,给了远道而来的新冠病毒悄然传播之机。
徐真追问:“流调结果可靠吗?”
“是陈小萌亲自带队做的。”饶士元回答。
“报告马书记没有?”
“已经报告了。马书记很高兴。”
马百川对防控进展极度关注,频繁过问,甚至十几分钟就电话追一次情况。此刻终于有结果了,所有人都很高兴,包括徐真自己。但是这个结果必须确切无误。
徐给陈小萌打电话核实。陈小萌确认,检测队发现韩生龙后,饶士元立刻通知陈安排流调队跟踪,陈感觉事关重大,亲自带队到集中隔离点与韩交谈。而后也是她命手下队员到东海小区取证,查到了两个当事人相继出现的监控资料。尽管还只是从道路监控探头取得的间接证据,却已经最为接近真相。那个快递柜本身没有监控,不可能留下两人密切接触的镜头。
“那么可以确定了?”徐真问。
“感觉有点悬乎。”陈小萌承认。
因为感觉悬乎,陈小萌特别小心。从目前情况看,所有环节都合理,天衣无缝,没发现什么破绽。事情就是这样,凑巧得悬乎。新冠病毒本身就特别悬乎,其传染性之强大尤其悬乎,却是现实。陈小萌原本怀疑患者刘群有所隐瞒,没把该说的都说出来,尤其担心刘刻意隐瞒的是关于感染源的信息。韩生龙的出现打消了她这种疑虑。即便刘有所隐瞒,只要不是与感染源有关,那就比较好应对。从韩生龙与刘群发生接触的时间到刘群发病的时间,也就是从本月10日到16日一共七天,与陈小萌原来划定的七天重中之重期吻合,符合新冠肺炎流行病学特征,从技术角度看可以成立。韩生龙的发现意味着本市本次疫情流调中原缺的一环,也就是感染源已经找到。
“那么我可以松一口气了?”徐真问。
陈小萌苦笑:“当然不行。”
徐真笑笑:“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感染源找到之后,有许多急迫事项必须马上进行。韩生龙在本市虽然活动面不宽,却也有若干接触,从机场到小区,必须把所有密切接触者找到并隔离。韩在东北以及旅途中的接触也是一大重点,相关情况必须立刻报告给省疫情防控指挥部,省里再向上报告,这将引发一场跨省范围的感染源以及密切接触者查核隔离。其中许多工作在本市之外,本市也需要做好配合。
这时候电话来了。林焕新。
“徐副,马书记请您马上来一下。”林通知,“王副省长一行就到。”
徐真略迟疑:“我不合适吧?”
“马书记请您务必过来。”
半小时后,徐真在小会议室参加了防控工作汇报会,以目前自身情况,她觉得自己或应称为“列席”更合适一些。
副省长王源泉是省政府分管疫情防控的一位领导,以往徐真就是对应他。他当然清楚徐真碰到的事情,走进会议室时,看到人群中鼓掌欢迎他们的徐真,他还伸手与徐握了握,说了一句:“徐真同志辛苦了。”
一旁市长张应全插嘴介绍:“徐副他们已经有了重大进展。”
“我听说了,很好。”王源泉点头。
马百川抽个空低声问徐真:“那个东北人没搞错吧?”
徐真回答:“看来是他。”
“确定吗?”
“可以确定。”徐真说,“这个韩身手不凡。”
“什么?”
徐真说了过山炮和快递柜,还提到韩生龙配合很好,她特地交代隔离点多加关照、善待,隔离期间他们夫妻做不了小鸡炖蘑菇了,想办法帮助他们弄点东北手工水饺也好。城区里有好几家东北饺子店,据说挺地道。
马百川要求徐真到来的真正原因,可能就是当面核实。在向省领导报告前,他需要从徐真这里得到一个确认。王源泉一行来得很急,王的随行人员有省政府一位副秘书长和省卫健委主任,一行人奉书记、省长之命,下来就本市当前防控工作进行检查督促。仅从他们匆匆而来,可知省主要领导对本市疫情骤发相当担心。
“请省领导放心,目前初战告捷。”马百川说。
他郑重其事报告了发现疫情以来的防控措施及各项主要进展,特别提到了刚刚确定的感染源以及与之有关的各项跟进。徐真能够听出他嗓音里的快慰。公允而言,到目前为止,本市本轮疫情防控进展基本顺利,反应速度和实效都还符合要求。
汇报会时间不长,马百川报告后王源泉讲了几条,肯定,亦提出若干要求。而后省领导一行即往市医院看望、慰问抗疫第一线医护人员。徐真没跟去,自知不合适。
下午三时,陈小萌给徐真挂来一个电话:“徐副,我需要立刻见您。”
徐真一惊,预感不好:“什么事?”
“可能搞错了。”
“什么?”
“感染源。不是那个韩。”
徐真脱口道:“瞎说!”
“可能,可能……”
“你是怎么搞的!”
陈小萌在电话那头“哎呀!哎呀!”急切而沮丧。
徐真怒喝:“哎呀什么!快来!”
十分钟后陈小萌赶到徐真的办公室。她脸色苍白几无血色,看得出疲倦与紧张。
有如此前她向徐真报告,从一开始她就感觉韩生龙成为刘群的感染源比较悬乎,似乎过于偶然。但是流调结果偏偏又与双方提供情况吻合,特别是查到的监控资料,让两个当事者只剩可以轻易逾越的二十秒时差,可以说基本没跑了。陈小萌就此断定感染源就是韩生龙,这个结论让她自己都松了口气。但是她心里的不踏实感没有就此消失,越发感觉悬乎、捉摸不定。尤其是韩生龙的流调过程比较急促,饶士元不停地电话追赶,称王副省长要来检查,马百川催要最新情况。急促中会不会有所缺漏?千万不要搞错了贻误大局。为了保险起见,也是让自己心安,陈小萌安排一组人员继续跟踪查核,切入点还是小区道路监控资料。两个当事人一前一后走向快递柜的时间已被查实,他们当然不是一去不回,他们返回的情况在监控里当然也留有记录,不妨查一下。流调队员听命去查了,查到的情况有些古怪:韩生龙是在十三分钟后出现在监控资料里,手捧一个纸箱回家。刘群则晚得多,于半小时后才出现在资料里。正常情况下,从他们各自住宅到快递柜取件,单程五分钟就足够了,两个当事者似乎都走得过于“龟速”。流调人员查了刘群的调查记录,发觉这个人尽管拖时较长,却属正常:那天上午刘群除了下楼取快递老花镜,还去给一张公交卡充值,充值点在小区大门外的一家店铺。这个情况他已经提供给流调队员了。韩生龙呢?为什么五分钟的路他走了十几分钟?流调队员即打电话核实,韩在集中隔离点接电话做了说明:原来他是在外边抽了支烟。他妻子怕烟味,他不在屋子里抽,借出来取快递之机过一下烟瘾。抽烟的时间他记得很清楚:取件之前,在快递柜旁边一棵树下,那地儿有点气味,像是刚有狗撒过尿。抽完烟他就去取快递,而后回家。
陈小萌呆若木鸡。她记得两个当事人经过顺序为刘前韩后,相差二十秒。这二十秒原本非常容易逾越,刘群取完件转身刚要离开,韩生龙从后边走过来,彼此就一对一成了密切接触者。但是情况却不是这样,显然韩生龙在那棵被狗尿过的树下抽烟时,刘群已经取完快递去给公交卡充值了。流调队员为了确保证据充分,迅速联系快递柜经营公司,费老大劲,提取了快递取件时间记录,确认刘群的快递取走六分钟后,韩生龙才取走他的件。因此这两个人当时不可能,也没有在快递柜边密切接触。在后面几天里他们更没有接触机会,两人实不相干,韩生龙并非身手不凡会打过山炮,他根本就不是刘群的感染源。
“你确定?”徐真追问。
“基本上。”陈小萌回答。
“到底是不是?”
“不是。”陈斩钉截铁。
徐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
事情大了。几小时前马百川言之凿凿,要省领导放心,称本市初战告捷,感染源的迅速发现为一大战果。报告之前马还让徐真予以确认,徐回答得非常明确。此刻突然情况生变,感染源又成悬案不说,领导那里如何交代?疫情如火,工作却如此粗疏,这么重要的事项都会搞错,居然还大言不惭报告省领导,这还了得!且如果韩生龙不是刘群的感染源,那么就还有另一个感染源存在,深藏不露,其危险不言而喻。在几乎同一个时间里,竟有两个外来感染源同时袭击本市,或许不仅这两个,还有更多?
徐真手心里全是汗。
“你说吧,陈小萌。”她开腔了,“怎么办?”
陈小萌说:“是我的错,徐副处分我吧。”
“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呢?”
“现在得纠错,想尽一切办法重新追查感染源。”
“你没考虑过将错就错?”
陈小萌略迟疑,回答称她也想过,但是绝对绝对不行。感染源不找到、不找对都不行,那是一颗疫情炸弹。
“很好,这是我要的。”徐真说。
她立刻在办公室给市长张应全打电话报告情况。张在下边县里调研,听到情况后挺着急:“马书记知道了吗?”
徐真无奈道:“他还高兴着呢。”
“你千万小心,先别说死。”张应全说。
张应全人不错,徐真跟他合作多年,彼此很默契。此刻他为徐真着急,因为马百川哪容得下这种事。所谓“先不说死”指的是口气缓和一点,让马有个接受过程,“可能有点疑问”“需要进一步核实”等等,别惹得马百川一下子炸了。问题是徐真一向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她能那么含糊其词吗?
“这一套我真不行,不像宁副市长。”徐真叹气,“这家伙躲哪儿去了?不赶紧回来,任我们在这里让狼咬。”
“他有点事。”张应全说。
宁坤副市长在班子里人缘好,精明过人,有时会含糊其词、躲闪,好比聪明的鸟儿闪避猎枪子弹。这一回他迟迟不归却不是在逃避疫情,是出了情况:他在省城开会后即住院手术,肺里有个东西,疑为肺癌。手术由北京来的一个专家做,听说还算成功。尽管是微创,却也至少得躺上一两个月。这个事除本人和家属,本市仅马百川、张应全知道。徐真之所以被马百川强留下来,宁坤不能履职是一大原因。
张应全把情况告诉徐真,让她心里有个数,别指望宁坤从天上掉下来接管疫情防控,所有事情笃定归徐真,包括责任与风险,狼咬与马骂。
徐真还能怎么办?她带着陈小萌出办公室,立刻赶到马百川那边。到了市委值班室,徐真忽然停住脚,让陈小萌留在值班室待命,她自己先去见马。陈听命留下。而后徐真穿过小会议室,去了另一头马百川办公室。马在办公室里听市环保局长汇报工作,徐真不客气,一进门就告诉那位局长,有一件紧急事项需要向马百川报告,让局长先回避一下。那局长拿眼睛看马百川,马百川两眼一瞪:“你听谁的?”
局长张口结舌。
马百川把手一摆:“听徐副的没错。”
原来是开玩笑。虽然依然严肃,能开玩笑亦表明心情不错。可惜他的好心情转眼被徐真几句话打到了九霄云外。
“你说什么?”他难以置信,“搞错了?”
“是的。很大可能。”徐真没把话说死,却也差不多了。
马百川看着徐真,好一会儿,突然抬手,用力在桌上“砰!”地拍了一下。
“你们怎么搞的!”他怒不可遏,“不可以!”
徐真检讨,出现这样的问题,她要负责任。
“你让我跟省领导怎么说!”马百川怒斥,“不是故意的吧?”
徐真不吭声,很平静。她有足够心理准备。
“敢拿这种事开玩笑!”马百川喝道,“简直是犯罪!”
“没开玩笑。”徐真笑笑,“我在第一时间向马书记报告了。”
还是绵里藏针。马百川立刻平静下来。
“告诉我,是谁干的?陈小萌?”他问。
徐真认为陈小萌应当表扬。务实、负责、细致,有专业能力还有专业精神,敢于发现错误、承认错误,不顾个人得失,不去患得患失。如果不是她,此刻大家还陶醉在初战告捷中,疫情炸弹却还深埋在人群里,时候一到便会轰然爆炸。
“她在哪里?给我马上叫过来!”
陈小萌就在外边值班室待命。徐真不敢贸然把陈带进来,怕马百川大发雷霆,把人家吓着了。这个陈小萌神经已经高度紧张,弄不好“砰”一下就断成两截。马百川想骂人就骂姓徐的好了,她承受得起。这么大的事情,她知道后必须立刻报告。假如害怕对自己不利,装不知道,捂着不说,那才真是犯罪。如果马百川不同意这个见解,尽管严厉批评,但是别冲着陈小萌。此刻还得依靠陈这样的专业人员去做工作,以最快的速度把感染源找到,这个最重要。
马百川发怒道:“离了她就不行吗?”
“离了谁都一样行。”徐真说,“现在必须争分夺秒。”
几分钟后她从马百川办公室出来,去了值班室。陈小萌坐在屋角沙发上一动不动,神情疲惫,惴惴不安。
“咱们走。”徐真和颜悦色。
她带着陈小萌离开市委大楼,有一辆轿车已在楼下守候。上车后徐真告诉陈,马百川批评陈小萌工作失误,同时也肯定陈自己发现错误,迅速报告,精神可嘉。陈小萌还记得“何以承受”吧?原来只说要她拿两个肩膀去扛,现在看还得加上这种精神。没有它人会给压得扁扁的,好比西餐馆盘子里一块煎牛排。
此刻陈小萌已经把手中可用的流调力量全部派出去应对。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感染源问题关键还在患者刘群。陈小萌一直感觉刘有所隐瞒,只是因为韩生龙出现,没再深究。此刻要从这个位置重新开始,从刘身上找线索。有一组流调队已经到了市医院隔离病房外,待陈赶到后,一起再接触病人。刘群目前状况还好,有糖尿病并发症,医生正在治疗,身体状况还允许再接受流调问询,医院方面已经同意。
徐真立刻对驾驶员下令:“先送陈小萌去市医院。”
轿车转弯,直奔市医院。
“告诉我,凭什么你觉得刘群有所隐瞒?”徐真问陈小萌。
“只是一种直觉。”
“讲具体。有什么细节最让你产生疑问?”
陈小萌提到了两只温度计。流调人员发现,有一天上午,刘群在其常去的东海小区大门外药店先后购买了两支温度计。先买了一支红外体温计,就是疫情监控中大量使用的那种手枪式温度计,十几分钟后他又进店买了一支常规体温计,是腋下使用的那种。这件事发生在刘群病情加重的一周前。流调人员曾向刘本人了解,刘称买温度计是家里备用,红外那种用起来简便,腋下那种量得准,所以各买一支。但是陈小萌注意到刘的家人在流调中曾说明,刘咳嗽加重后,他们给他量体温,每天量一次,都没有发现发烧。从家人说的情况看,刘家备有温度计。温度计这种东西纵不算耐用消费品,也算基本耐用,一个家庭备有一支就够了,不需要更多,除非摔坏了。如果摔坏了需要补购,刘群在接受调查时应该会提到,却没说,家人流调也都没提及,因此陈小萌感觉有疑问。这两支温度计会不会藏着一个面目不清的人?是不是有些隐情?
徐真点点头:“总有个原因。”
到了医院。徐真让驾驶员去停车场等候,她要顺便探望一下流调队员。于是陈小萌带着她到了隔离病房楼下的装备间,有三位流调队员正在那里等候陈小萌,也巧,又是三“女将”。徐真跟她们一一握手,看她们穿防护服。
“这像什么时装?”徐真调侃,“蜘蛛侠吗?”
她们都笑,蜘蛛侠那身也算时装?在这里什么侠装都不行,只有防护服管用。
“还有吗?”徐真问。
什么呢?防护服。徐真也要穿。
“看你们穿着还挺好看。”她说。
陈小萌大惊:“徐副,您不能进去。”
“我是市领导。市领导要探望病人。”
“您可以通过视频探望。”
“我要当面。”
“危险!那是确诊病人!”
“别废话。”
徐真坚持,下令必须让她进去。没有哪一条规定禁止领导穿防护服。陈小萌再三苦劝无果,无奈,只能服从,让部下给徐换上防护服。严格按照换装程序,从戴一次性工作帽开始,到喷淋消毒,过程相当复杂且耗时间,徐真听凭摆布。
“徐副,在里边您得听我的。”陈小萌提了个条件。
徐真答应了。
她们进了隔离病房。三个进去工作,留一位在外边待命。病房里很闷,穿着防护服尤其闷,此刻谁也顾不着。患者刘群躺在病床上,被子一直蒙到下巴,右小臂伸出被子,正在接受输液。他的精神状态还好,流调队再访事前已有预告,他有思想准备。让他意外的是徐真,一听来的这位竟是常务副市长,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的领导亲自进入病房探望慰问,刘情不自禁要坐起来,被陈小萌按住了。
“让徐副市长先跟你说几句。”陈小萌说。
徐真告诉患者,她代表市防控指挥部来探望、关心病人,也要向病人保证,在这里他会得到最好的救治。大疫之中,人最重要,每一个生命都必须珍视,刘群当然不例外。有领导的关心,医护人员的用心,相信他一定会战胜新冠病毒。眼下除了希望刘群配合医生治疗,早日康复,她还希望刘群配合流调人员工作。刘群提供的情况对本市防控疫情非常重要。据她所知刘群有些事没说出来,可能有些顾虑。其实说出来无妨,不说才会真正成为顾虑。当前疫情防控是非常大的事。把所知道的都说出来,帮助全市抗疫,刘群就不只是一个不幸遭到病毒袭击的新冠病人,还是一个为抗疫、为保护其他受到病毒威胁的人做出贡献的有功人士,人们都会记住他、感谢他。
她还直接提到两支温度计。她说,流调人员关心各种细节,包括两支温度计等等,都是为了防控疫情。她们需要知道情况,她们有很多技术手段查出那些情况,只是时间紧迫,希望让刘群自己来说。如果涉及个人隐私,她们会非常注意保护。作为市领导,她要求她们特别注意这个,刘群可以放心。
陈小萌问:“刘老师都听到了吧?”
刘群点头。
陈小萌看看徐真:“徐副,让我们跟刘老师谈吧?”
徐真点点头,伸手在刘群伸出被子的右手背上轻轻拍拍。
“谢谢领导,谢谢。”刘群喃喃。
徐真离开,出隔离病房,脱防护服,程序同样复杂耗时。折腾许久终于出了隔离区域,徐真上车,直奔防控指挥部。
路上,孙鹏程来了电话。
“孙佳情绪不好。”他说。
孙鹏程刚与女儿通过视频。女儿说着说着就对着手机哭起来,埋怨妈妈到底怎么了。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是非常非常想徐真。
“昨天刚视频过啊。”徐真说,“我让她别操心,好好的,快快活活的。”
“她说了。你就是这几句话。”
徐真叹气:“她不知道穿防护服是什么滋味。”
“怎么了?”
“算了,拜托你管好老人的事。女儿我来想办法。”
当晚徐真在防控指挥部吃快餐,一边密切关注各方面防控动态。晚饭期间有集中隔离医学观察点报告,两位刘群的密切接触者核酸检测阳性,已经转入医院。相关小区立刻着手进行封锁和全员核酸检测。下边一个县防控指挥部报告,一位失去联络的密切接触者已找到、隔离,正在排查“密接的密接”。韩生龙的所有密切接触者也已经按名单全部找到并送医学观察点,相关防控措施随即跟进。韩即便不是刘群的感染源,也可能会是其他人的感染源,丝毫放松不得。
陈小萌那边一直持续努力。至八时许,电话来了。
“徐副,发现了一个人。”陈小萌报告。
5
有一位年轻女子叫李荞,现年33岁,天津人,自由职业者,毕业于首都一所音乐专科院校,曾入职一家大剧院乐团,后自谋职业,目前为一支乐队的电子琴手。其所在乐队在京、津及周边城市参与各种演出,辉煌时上过中央电视台节目,低落时栖身酒吧舞厅演奏,人员时合时散。
本月6日,李荞从河北石家庄正定机场登机,经上海转机来到本市,住进城北教师新村32幢402室。教师新村为老旧住宅区,建于20世纪90年代初,多为六层住宅,没有电梯,内外环境较差。李荞住在退休中学老师黄金山家中,黄是李的姨父,黄妻是李的大姨。这家人的儿子已婚,小夫妻俩都是区政府公务员,在区政府附近一小区买了一套房,平时住在那里,节假日才带着他们的儿子到教师新村看看父母。新村这套住宅日常只住黄老师夫妻俩,眼下加上到来暂住的外甥女李荞,一共三人。
李荞入住后,曾由其大姨陪同到教师新村物业管理处登记,出示了身份证、健康码。李荞称其所在乐队前些时候到石家庄商演,由于疫情原因,演出合同难以履行,乐手们无所事事,闷得慌。与其在那里耗着,不如出来走走,于是便请了假,飞到本市探望大姨,拟住一段时间。由于李荞近期内没有进入中、高风险地区,健康码正常,身体状况也正常,社区工作人员没有加以特别关注。几天后,有一份协查名单由省、市防疫单位转下来,李荞列名其中,原来前些天她所搭乘的石家庄到上海航班上有一位新冠确诊患者,同机所有乘客都需要核查,其中与确诊患者座位相近,即前后三排乘客列为密切接触者。李荞的座位与患者相距较远,不属密切接触,却也列名协查。为了确保安全,社区防疫人员要求李荞做一次核酸检测。李听命去了医院,所幸检测结果为阴性,没有问题。李荞对社区工作人员表示,她到达本市后非常注意身体情况,每日测体温。她有两支温度计,一支是老式的腋下测温,一支是新式的红外测温计。红外的使用方便,老式的量得准。两支温度计搭配用,体温错不了。
这两支温度计就是患者刘群在东海小区门外药店里购买的那两支。东海小区与教师新村相距六公里,刘群与李荞怎么会碰到一起?刘群购买的温度计怎么会落到李荞手里,且刘的家人一无所知?刘与李到底是什么关系?这都是问题。
李荞身材高挑,面容清秀,一口京腔,举手投足透着一种大地方人见多识广的从容,其根底却在本市。李出生在本市城区,三岁时父母因性格不合离异,李归其母。五岁时李母再嫁,丈夫是本市一家电子企业的工程师。后企业被兼并,李的继父因技术拔尖,被调到天津总部搞研发,隔年李母与李荞也去了天津。李荞小学、中学都是在天津上的,她已经自认为是地道的天津人,笑称只差没去说相声。偶尔她还会回到出生地,这里有她的大姨,还有生父,就是刘群。李荞是父母离异后才改随母姓。
由于年岁日久,特别是李荞母子早已离开本市去了北方,人们大多不记得刘群有一位前妻,还有一位长女。刘比其前妻晚一年再婚,后妻也是一位银行职员,他们生了一个女儿,人们大都以为该女为刘的独女,岂知还有一个李荞,远在北国。刘群与李荞本人当然是最知道的,他们有自己的联络方式,不为人所知。李荞于本月6日回到本市后即与刘群联系,父女相约见面。9日,即李荞到达本市的第四天上午,他们在东海小区大门外一家茶馆谈了近两个小时。谈话中,李荞告诉刘群自己有些不舒服,路途辗转,感觉疲劳,可能感冒了。刘群询问发烧没有,李摇头,她不知道,她大姨那里有一支温度计,不能用,似乎坏了。刘群也不多说,让李荞稍候,即起身出茶馆,到附近药店买温度计。店员推荐刘买红外测温计,他便买了一支,拿到茶馆即启封,给李荞测温,没发现发烧。刘担心这种新武器测温不准,再次去药店买一支老式腋下温度计,吩咐李荞带回去再测一下,情况如何务必告诉他。李荞于第二天给他打了个电话,报称一切正常。
这段过程没有出现在刘群的流调记录里,关于那一天长达两小时的外出,刘群称自己去了小区附近的小公园,坐在一个亭子边,听老年合唱队唱歌。刘群之所以隐瞒真相把自己描绘得像个不吭不声的文艺青年,主要因为李荞是刘家敏感话题。刘的后妻清楚刘有一位前妻,生有一个长女,后妻心眼小,听不得那些事,曾因李荞上大学时刘群汇的一笔钱跟丈夫要死要活的。李荞的母亲也就是刘群前妻已经在去年因心脏病离世,这并没有减轻敏感度。李荞与刘群的本次见面有特殊事项,尤其不能让刘妻知道:李荞已经渐入未婚大龄女青年之列,她决定今年内当新娘,把自己嫁了,准新郎是本乐队一个鼓手,比她小三岁,两人已经交往两年。李荞觉得这事总得告诉个谁,母亲已经死了,继父只认李的同母异父弟弟,不太管李荞,那么还有谁可以告诉?只有生父和大姨。刘群与前妻也就是李荞的母亲离婚后,从不拖欠李荞的生活费,即便是李荞有了继父后依然不变。李荞上高中时,刘群曾借出差之机,约李荞出来见一面,带李去了一家高档西餐馆。李荞对生父的印象其实是在那时才真正形成,感觉他性格内向,言语很少,表达不畅,人也固执,但是对她始终有一种亲情,没忘记自己的长女。他们父女时有联络,着意避开其他家人。去年底李荞曾把一张乐队照片发给刘群,称照片中的鼓手是她的男友。刘群很高兴,让李结婚务必要说。此次李荞来本市见他,便是如约相告。那天在茶馆见面,刘群除了给李买了两支温度计,还给了她一张银行卡,卡上有十万元,作为他送女儿的嫁妆。如今十万元不算巨款,却也难得刘群有心,在妻子的严密监管下还能暗中藏下这笔钱。但是这笔钱也让刘群在接受流调时难以启齿,有所隐瞒,不愿如实报告所有行踪与密切接触者,直到徐真出现。
陈小萌说:“徐副走后他掉眼泪了。”
原来患者刘群不仅在电视上看到过徐真,他还知道徐真曾过问他的病。他入院后心情沉重,怕自己过不了这个坎,主管医生让他要有自信,坚定求生意志。医生还说,市领导给院长打电话下了死命令,强调这个患者很重要,一定要治好,不惜一切代价。刘群了解是哪个领导对他这么好,一问才知道是徐真。
“如果不是徐副,只怕现在他还咬着嘴。”陈小萌说。
徐真笑笑:“我说过他很重要吗?”
“您打电话时我在场。人最重要谁都会说,难得的不是嘴上说,是真心实意。”
“陈小萌什么时候学会表扬领导了?”
陈小萌称自己也是真心实意。徐真穿上防护服那时,她心里特别着急、特别担心,但是也忍不住想掉眼泪。刘群终于开口,徐真的帮助太大了。
应当说除了当初徐真对刘群治疗的关心,她探望时开导刘群的话确实也起了作用,包括她有意提到的技术手段。眼下谁也离不开各种电子产品,使用中都会留有痕迹,只要下决心查,刘群及其长女那些事不可能查不出来。对此刘群本人也是清楚的。
流调队员于第一时间在教师新村找到李荞,掌握了若干情况,推断李荞在石家庄至上海的航班上,有与已知的新冠确诊患者密切接触的可能。飞机上李荞的座位与该患者隔得较远,本不该有接触,只是李上机后自行更换了座位:她原有座位相邻的两个位子都有乘客,恰又是两个胖子,她坐中间,感觉很挤。她注意到该航班未满员,后排是空的,于是便自行挪到最后排,坐在靠窗位置,身边另两个位置是空的。本来这一挪离那位确诊患者的座位还要更远,却因为后排之后就是洗手间,分列于过道两侧。经济舱乘客上洗手间时常排队,特别是餐食过后,如厕人多,排队者经常临时坐在最后排靠过道的空位等候,也就是坐到李荞那排,与李荞仅间隔一个空位。如果那位患者上洗手间,排队时就近坐于后排空位,李荞便成了他的密切接触者。眼下乘客在飞机上是应该戴口罩的,但是不可能戴着口罩用餐,这种情况下,李荞有可能被感染。
“可是她的核酸检测并没有问题,不是吗?”徐真问。
“有可能是检测误差。”陈小萌判断。
在流调队员找到李荞之前,李已经因为所乘航班协查缘故被要求进行核酸检测,当时她与刘群的关联还不为人所知,检测结果表明她没有问题。但是陈小萌坚持认为,在已知的刘群所有密切接触者中,只有李荞最可能成为其感染源。她是从外地进入本市,此前同已知的确诊病人有交集。她与刘群见面后第七天,刘群发病,时间对得上,特别是她本人与刘群见面时身体感觉不适,似有发烧,以致需刘群为她连买两支温度计,这非常值得注意。当时是李荞飞到本市的第四天,如果她在飞机上被感染,这个时候发病亦符合该流行病特征。后来李荞给刘群报称正常,更多的是怕刘群担心,并非完全属实。她对流调队员承认当时其实有点低烧,只是当晚睡觉时出了点汗,第二天上午一量,体温正常了。根据这个情况,有理由怀疑她是受了病毒感染,出现轻微症状,得益于年轻、体质好、抵抗力强,病毒无奈她何,转眼给压制住了。所有迹象都表明她应当就是刘群的感染源,确认的唯一问题就是她的核酸检测没有问题。她本人没有感染病毒,哪里可能成为感染源?哪怕存心传销一般要把刘群和刘的密切接触者发展为“下线”,也属“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一条足以否决所有怀疑,陈小萌却坚持认为自己的判断合理,因为当前核酸检测还有一定误差。
李荞及其大姨、姨父已经作为密切接触者被集中隔离,于当晚进入医学观察点。三个人目前都没有发现症状。陈小萌安排对他们做流调,三人都很配合,特别是李荞。在流调队员找到李荞之前,她已经得知本市发现疫情,东海小区封锁。她曾给刘群打电话,刘未接,她感觉忐忑,怀疑是不是自己给生父惹麻烦了,可又感觉自己好好的,都检测过了,不可能有问题。她还曾考虑主动与防疫部门联系,报告自己与刘群的关系,又担心刘妻知情后跟刘群过不去,一时左右为难,负担很重。流调人员找上门来,让她说情况,倒让她感觉放松了许多。这位李荞与东北人韩生龙相似,在本市没有太多人际关系,其大姨、姨父属深居简出一类,密切接触者不多。李的表弟,也就是其大姨儿子一家原本双休日回家,因本市发现新疫情,公务人员取消放假,因之避开了成为病毒传播下一环的危险。李相关三人被隔离后,陈小萌即安排进行核酸检测,这于李荞是第二次核酸检测。确定刘群感染源,成败在此一测。
徐真把情况用电话报给了马百川。
马百川追问:“你是说,你们排除了那个东北人,但是找到了一个天津人?”
“如果核酸检测阳性,那就可以确认。”徐真说。
“如果还是阴性呢?”
徐真迟疑一下:“如果那样,感染源就不是她,必须接着找。”
“准备找到什么时候?”
“找到为止。”
马百川把电话挂断。
他很焦虑,徐真何尝不是。此前,由于徐真坚持,马百川同意以市防控指挥部名义向省里急报,称根据掌握的最新情况,本市新冠无症状感染者韩生龙与确诊患者刘群未确定有过直接接触,刘群的感染源还在紧张排查中。马百川自己还给王源泉副省长打电话报告情况并口头检讨。如此亡羊补牢很不得已,相当于自己打脸,“啪啪啪”很难受,却又不得不打,隐瞒或者拖延都不行,任谁都承受不起。在发生这样的“乌龙”之后,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在承认失误的同时,又将真正的感染源找到。错的及时排除,对的迅速找到,曾经有过的失误就会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反之,如果迟迟不能找到,失误便愈显突出,问题成倍放大。
可惜世事往往难如人愿。晚十一时检测结果出来了,阴性,马百川不幸而言中。不仅李荞,其大姨与姨父也同为阴性,这个感染源可以排除,不是她。
陈小萌半天说不出话。
徐真下令:“振作起来,继续。”
“不可能啊。”陈小萌声音里有一种绝望,“怎么会呢!”
“不要慌,镇定。”徐真问,“会不会还是检测误差?”
“我想不出有其他可能。”
徐真说:“需要的话可以再做一次。”
哪怕再做,按规定也得在二十四小时之后了。
徐真把检测结果报告给马百川,他已经知道。
“马书记有什么指示?”徐真问。
马百川不说话,挂了电话。
这不表明他没有指示,只表明不满之至。
徐真守在防控指挥部调兵遣将,此刻另起炉灶,寻找新线索、新方向成为一个现实而急迫的事项,有多项应急措施立刻进行,包括患者刘群在本月2日之前,也就是陈小萌划定的流调重点时段之前的密切接触也被纳入调查范围,以防缺漏发生在原本不受注意的时段。陈小萌依然放不下李荞,提出将李的密切接触者作为疑似对象,全部做核酸检测。教师新村防控升级,必要时做全员核酸检测,以防万一。徐真认可。她给陈小萌鼓劲,让她无须焦躁,放下一切杂念,一心一意考虑工作。需要什么支持,包括调用更多力量,徐真来帮助解决。晚十二点,徐真命陈小萌暂停,回去睡一觉,让头脑清醒一下,明天继续。陈小萌摇头,称还需要理一下头绪。
“不行。”徐真说,“跟我走,帮我个事。”
帮什么呢?她不说明,领着陈小萌上了车。
“去南湖。”徐真交代司机。
南湖是什么地方?就是南湖酒店,本市市区新冠疫情集中隔离医学观察点。这个点设置已有一年多,前段时间停止运行,拟拆除,不料“凯歌医学观察点”不幸失火烧毁,连带着把曾经的卫健委主任龚庆扬等人“烤”进班房,南湖拆除被紧急延后,迅速重启,此刻集中了市区需要隔离观察的大部分密切接触者。
陈小萌诧异:“徐副,这么晚了,做什么呢?”
徐真不吭声。
深夜车少,交通顺畅,二十分钟后她们到达南湖宾馆。该观察点一位值班领导听说徐真来了,匆匆从楼下值班室跑到门厅迎接。
徐真和颜悦色:“打搅了。请给我们安排两套防护服。”
那人吃了一惊:“徐副市长是……”
徐真笑笑:“不行吗?”
“我去安排,就去。”
陈小萌立刻出面干涉:“徐副,您要做什么?”
“看看。”
陈小萌明确反对,因为现在不是时候,于徐真也不应该。
徐真拉下脸:“我可以看望病人,为什么不能看望隔离观察人员?”
陈小萌说,徐真是领导,不是医疗专业人员,除非非常特殊,万不得已,必须尽量避免进入隔离区域。这是有风险的。防护服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我害怕吗?”徐真问。
“您自己有风险,您探望的人也会有。”陈小萌坚持,“您要看谁呢?难道李荞?”
“不行吗?”徐真说,“也许可以聊聊她的婚事。”
“您真是吗?”
此刻李荞就在南湖隔离,但是她与其生父刘群情况多有不同。刘在面对流调时有所隐瞒,需要开导,李荞却十分合作,根本无须徐真再去复制探望情节。对此徐真比谁都清楚,她不可能挑这个时候穿上防护服去隔离房间跟李荞聊什么婚事。这么晚了,隔离人员都在休息,不应该受打扰。人是最重要的,他们应当得到善待。
“不要学我说话,给我防护服。”徐真不听。
陈小萌固执起来,坚决反对,称领导可以下命令,进入现场却必须由专业负责人员决定。没有得到同意,任何人无权进入,哪怕再大的领导。
徐真看着陈小萌,气坏了:“我真不该叫你。”
“守土有责,救命有责,是您自己说的。”
“哇,你也会这么响亮。”
“我跟您学的。”
徐真转身。她是真生气了,上车就命司机开走,把陈小萌丢在南湖不管。这里是陈小萌一个主要工作点,她有办法自行离开。
第二天上午,徐真在防控指挥部接到电话通知:请徐真于后天,也就是星期五上午十时到省委大楼,省委副书记赵守礼办公室,赵副书记安排与她谈话。
徐真回答:“我会按时到达。”
放下电话,她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看着窗外的天空。
寒流终于过去,本市正在升温,她离开的时候已经到了。它为什么说来就来?应该还是出于马百川的看法,他一定很不满意,痛感让徐继续“具体负责”已经没有必要,经报省领导同意决意让徐正式离开。在徐真所能想到的各种结果里,这无疑是最坏的一个结果。如果当初徐真没有接下任务,拱手“拜拜”,那么所有事情都跟她无关。如果徐真指挥下一切顺利,包括及时查到感染源,本轮疫情没有缺环,风险可控,那也不存在更多问题。事实上经过这么多努力,疫情防控其他方面没有大的问题,尚未查获的感染源极大可能也已经到了眼皮底下,有如那位李荞,只差眨一下眼就能一把抓住。徐真却在这当儿被请出局去,留下的最重要记录就不是基本顺利,而是凸显失手,特别是先后将感染源锁定韩生龙、李荞,均失误,确认韩随即推翻,无疑影响极坏。徐真离开后,如果感染源被迅速找到,那只是更突出徐的无能,如果感染源继续深藏不露以致引发疫情蔓延,徐真指挥的失误及所造成的时机延误将成为一大问题,日后必受追究。大疫面前,未能负起责任或者没有负好责任以致严重损失,任谁都插翅难逃,无论你曾经多么勤勉,并无懈怠。
这是徐真应得的吗?
徐真伸出手,抓起桌上的电话机开始拨号,一个键一个键按,按到最后一个号码又放弃,把电话听筒放了回去。
这天晚上,在间隔二十四小时之后,李荞接受她进入集中隔离医学观察点后的第二次,同时也是她近期的第三次核酸检测,结果还是阴性。李荞小姐确实经得起考验,不管有多少人会为之黯然神伤。徐真已经估计到这个结果,事实上,从李荞通过上次检测起,寻找的重点已经悄然转向,只是苦无立时重大进展。
午夜时分,有人敲响徐真办公室的门,声响急促。
“进来。”徐真说。
是陈小萌。脸色苍白,眼圈发黑,该是从昨晚到现在未曾合眼。
“对不起,徐副。”她哑着嗓子说。
“哪里对不起了?”徐真问。
“昨晚的事您别生气。”
“我生气了吗?”徐真笑笑,“你是对的,我谢谢你。”
陈小萌阴着脸,表情沉重。
“说正事,发现什么没有?”徐真问。
陈小萌有一个意外发现,是一位入境者,从南美洲辗转飞来本市。本市机场是小机场,航班少,目前仅开通北京、上海、广州等航线,每周各两个航班,没有国际航线,从国外来的人都是通过转机才到达本市。陈小萌发现的这位入境者从南美回国,入境后即被送往当地的集中隔离医学观察点,住了两周,经核酸检测,确定没有感染新冠病毒后获准离开。由于航班的原因,入境者在隔离点多待了两天,然后才上飞机来到本市。根据本市现行防控要求,境外入境人员在隔离十四天,核酸检测阴性之后,还需要居家隔离一周。如果不能提供经检查核准的可靠居家隔离条件,则需要到医学观察点集中隔离,费用自理。由于居家隔离要求很高,一般家庭难以满足,进入本市的入境者基本都去了医学观察点,完成那一周的加时隔离。这位南美来客也一样,不能回家,不能接触家人,从机场直接给送进了隔离点。
这也是一位女子,年轻姑娘。她是刘群感染源吗?不是。刘群于本月16日病情加重,18日送院确诊,这姑娘在两天后,20日当天才飞到本市,她即便有问题也够不着刘群,因此不入陈小萌法眼。此刻陈为什么会注意她?因为昨晚徐真在南湖宾馆执意要穿防护服,被制止后拂袖而去。陈小萌感觉诧异。今天白天,在处理各急迫工作之余,她查看了隔离在南湖宾馆里的现有人员资料,意外发现了这个年轻姑娘。她叫孙佳,生于本市,其父孙鹏程,市医院外科医生,其母亲的资料没有填写。
“是我女儿。”徐真说。
孙佳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主修西班牙语,大学毕业后考入一家央企,前年外派秘鲁,在他们公司的办事处当翻译,已经一年多没有回国。今年公司给了孙佳一个月休假,她听说外公身体不好,决定先去广州探望,再回本市与父母相聚。不料受疫情影响,国际航班不正常,原定的回国航班取消,好不容易更换到上海的航班,时间延后了几天。到了上海,一隔离就是两周,每天只能关在宾馆里,靠视频、短信与家人联络。孙佳在上海改了主意,决定解除隔离后先回本市,因为“想妈妈”,实际是担心。孙佳注意到“凯歌医学观察点”那个事件,非常不安。听父亲说妈妈可能会给免职,她很着急,觉得妈妈需要她。由于上海到本市的航班不是每天有,她在上海隔离酒店多住了两天,回到本市又给送到南湖宾馆。算一算,隔离结束后出来,她的一个月休假就差不多了,必须立刻返回秘鲁。好不容易才有的休假在隔离辗转中耗光,已经到了本市还不能得见家人,她情绪非常不好。当初徐真得知疫情发生时说:“来得真不是时候。”既说自己刚给免职,也指女儿正在归途,这只狼就像是故意来给徐真找碴儿。徐真在饶士元提交的《紧急通知》稿中注意到涉及入境人员的第九条,也是因为孙佳就在其列。那份通知报马、张认可后,最终由徐真签发,她可以不遵守规则,要求防疫部门对孙佳破例吗?当然不行。昨晚徐真忽然感情冲动,想穿上防护服,进入隔离区,实与李荞无关,是想与女儿见上一面。陈小萌出来阻拦,致未遂,她能不生气吗?
“我不知道……”
徐真笑笑:“知道就放我进去了?”
“徐副,很对不起,但是真的不好。”
徐真说她得感谢陈小萌。如果昨晚真的进去,只怕日后就讲不清了。特别是疫情这些事还像山一样压在头上,韩生龙、李荞一个接一个不是,徐真任由时间一再拖延,居然以权谋私,跑到南湖宾馆去要防护服穿,这怎么可以!
“那么说才没良心!”陈小萌不平,“徐副最难得了。”
“陈小萌越来越能说我爱听的。”
陈小萌称自己是真心感佩,满心里全是。
“把你的心弄宽敞点。”徐真没让她再说,“留点位置多装些更响亮的东西,比如热爱生命、热爱生活什么的。”
她提到自己非常希望继续跟大家一起,把本市这次疫情迅速处理了结,尽早让疫情为零。可惜她已经没有机会,只能拜托了。
“徐副什么意思?”陈小萌惊讶。
徐真把情况告诉她。她大惊:“这怎么可以!”
徐真平静道:“少了谁都可以。”
“我们怎么办!”
徐真离开后,马百川、张应全会直接过问工作,还会迅速指定新的领导接替徐真具体负责。领导力量只会加强,不会减弱。大家目标都是一致的,此刻都需要倚重专业人员,陈小萌无须担心。
陈小萌眼泪落了下来。
“怪我无能。”她哽咽。
6
那时候已经接近省城,在高速公路上。
陈小萌给徐真挂来一个电话,报告了最新流调进展。如徐真所担心,感染源方面依然没有大的发现。
“我把主要的数据理了理,”陈小萌语音里透着疲惫,“最符合目标特征的还是只有李荞,几乎就是唯一,没有第二。”
“你是陷进去了,不能自拔?”
“我是专业人员。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怀疑自己的专业能力。”陈小萌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啦。”
徐真问:“你的韧性呢?都给冻僵了?”
她沉默片刻:“徐副能容许我再试一次吗?”
她想给李荞再做一次核酸检测。李荞做过三次检测,都是阴性,按照规定已经足够,可以确定未受感染。陈小萌不死心,还想再测。这么做超常规,需要领导同意。
徐真问:“如果还是阴性呢?”
陈小萌无奈:“那我只好去跳楼。”
“禁止做。”徐真毫不含糊,“把注意力移过来,脑子里不要只有一个李荞。”
陈小萌不说话。
“还要我再说一遍吗?”徐真问。
“明白。”陈小萌终于回答。
十分钟后轿车驶出高速公路收费口,徐真吩咐司机在路旁暂停,她下了车,走到一边给陈小萌回挂了一个电话。
“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李荞?”徐真问。
“我知道徐副下禁令是为我好,不想她了。”
“真的一刀两断?”
陈承认没那么容易。她就是放不下那些念头。
徐真了解李荞此刻情况如何,陈小萌报告说,她一直密切注意李荞及其大姨、姨父的身体状况。说来不知道是有幸还是不幸,他们在隔离点身体状况始终正常,甚至可以说好得出奇。不像刘群。这么冷的天,他们仨加起来一声咳嗽都没有。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就是盯着她不放?”徐真问。
“这是因为新冠病毒不同寻常,可以通过无症状者传播。”
“但是她不是。她并没有受到感染,几次检测都表明。”
“这方面也有例外。”
“这样吧,”徐真下了决心,“你马上给我写一份报告。”
眼下做一次核酸检测已经很容易,但是对一个密切接触者反复做检测,必须考虑当事人及其亲属的情绪和反映,还有外界的质询和上级的查究。如果最终结果表明感染源并不是李荞,那么对其紧盯不放,一而再再而三检测便会成为问题,如果被谁揪住,往小里说是涉嫌伤害当事人权益,往大里说便是涉嫌坚持错误方向以致贻误战机。因此陈小萌想做也得报领导批准。正常情况下,这种事口头报告取得同意足矣,无须写一份书面报告,搞得那般正式,毕竟就是做个检测那么一点事。但是徐真觉得眼下情况特殊,必须留下依据,需要的话可以为陈小萌提供一点保护,减少日后麻烦。徐真其实已经出局,她还能批准这种事吗?她认为可以。理论上说,在省领导谈过话,正式通知她被免职之前,她还可以按照原定安排,“具体负责”本市抗疫工作。一旦谈话完成,权限就不属于她了。
她命陈小萌立刻写份报告,简要几句即可,说明疫情严峻,需要尽快找到感染源,考虑到新冠病毒的特殊性,根据实际情况,有必要对李荞再做一次核酸检测,请求批准,等等。这份报告写好后立刻用传真发到本市驻省城办事处,徐真会先赶到那里审阅签字,然后再传真回去给陈小萌。
“谢谢徐副。”陈小萌说,“真是太支持了。”
“不如说是让你彻底死心。”徐真直截了当,“帮你把注意力集中起来。”
“徐副放心,无论如何我会按您要求去热爱,不去跳楼。”
徐真上了车,命驾驶员立刻出发,先到办事处,然后再去省委大院。此刻时间已经偏紧,幸而办事处与省委大院相距不远。
赶到办事处时,陈小萌的传真件已经到达,徐真匆匆一阅,即掏出笔签了“同意”两字,还有自己的名字。那时她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她在本市抗疫,也是本市工作中的最后一次签字了。
时间紧迫,容不得多感慨,徐真匆匆上车赶往省委大院。由于这一耽误,原本预留的时间给全部用掉。紧赶慢赶,走进赵守礼办公室前,徐真看了下手机:十点零二分,迟到两分钟。这从来不是徐真的风格,特别是见领导,她总会提前到位,只有本次例外。考虑到这一次与以往不同,免职谈话,不是提拔那种好事,需要兴冲冲上赶着吗?当然这是调侃。
赵守礼于徐真不陌生,领导班子考核时,是赵带队到的本市,他对徐的情况十分了解。谈话如徐所料,就是那些内容,但是赵讲得很实在,无论批评、肯定、要求,都是直接而具体。他的意思实际上就两条:一是对徐真的适当处理是必要的,尽管很可惜。二是徐真应当正确对待,来日可期。
徐真表现平静。赵谈话时,她拿出本子和水笔,低头记录,基本记下赵谈的要点。然后表示态度,检讨错误,服从决定,正确理解,等等,都是这种场合必须讲的,这段日子里她已经在心里默述过无数次。
赵守礼问:“有什么要求吗?”
她笑笑:“没有。”
“没有?”
“是的。谢谢赵书记。”
“你要经得起。”
“会的。谢谢。”
赵守礼起身与徐真握握手,谈话就此结束。
离开赵守礼办公室,徐真下楼。省委大楼楼下门厅很宽敞,大门两侧摆有木制沙发、茶几,此刻右侧沙发上空无一人。徐真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选了一个背朝大门的位子。这里比较隐蔽,通过大门口进出的人最多只能注意到她的背影。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简报,放在长茶几上看了起来。
这简报只是道具,供过往人员看了不至于感觉奇怪而已。这个时候她哪里看得下简报,她只觉浑身乏力,手脚发颤,需要让自己停一停。她在赵守礼办公室始终平静得体,纹丝不乱,那是强撑的、必须的。
被正式免职,徐副市长不再存在,于她当然并不快乐,感觉痛苦。但是作为一个重大挫折与打击,早在得知消息之初,她已经经受过了,此刻不外瓜熟蒂落,实至名归,没有更多冲击力和新鲜感。她在赵守礼面前表示自己会正确理解,那是真心话。她曾经斥责陈小萌,说陈确实需要被处理。既然陈是疾控中心主任,出了问题就有责任,大疫当前尤其不能放过。她还说自己也一样,该承受就必须承受。这也是真心话。徐真从不认为自己冤如窦娥,她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深深的懊恼。凯歌宾馆失火后,她曾对调查组承认自己没有深入了解情况,在所主持的指挥部会议上通过其成为集中隔离医学观察点。事实上那些都不算什么,真正让她感觉懊恼的是龚庆扬嘴里的“善待”,那是她的话,也是她心里想的,龚投其所好,把它搬还给她,好比拿数不清的大标语去“震撼”马百川。龚知道她爱听什么,以空气、水质等等做幌子,弄得像是果然很热爱生命、热爱生活且很用心于善待,她居然就听信了。她不是一直对这个“求真精神需要进一步加强”者有看法吗?还有一重更深的懊恼是她当时的纠结。如果不曾受制于情绪,不因为马百川没支持她上就心存纠结,以她的个性,必会把陈小萌提起的问题弄个明白,可能就没有后来那些事了。类似纠结虽属人之常情,能多放下一点不是更可取吗?大疫当前,自己那点事算个啥呢?
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懊恼只能自己承受,难以分享平复,在那个最冷的夜晚,徐真接下抗疫任务,很大程度却是因为这些懊恼。自新冠疫情暴发以来,徐真受命在本市负责抗疫,防备狼肆意伤人。在毫无疫情之际,本市却出了事,狼虚晃一枪,或者说只在千万里外吹一口气,远程发威,就先声夺人,让她扑倒于地。这头狼真是气势凶猛,除了伤人无数,还特别伤害帽子。疫情以来,各地因处置不当被问责、被免职、撤职的大小官员多了去了,徐真无法想象自己居然也会列名其中,而且是在疫情平稳之际。想来惭愧,甚至是屈辱,也极其不服。这头狼像是真的跟她有仇,她刚给免职,它就突然现身到来,在本市袭击伤人,有如洋洋得意公然嘲弄。这时有机会再去打狼,于她实为一种弥补。徐真接下任务时表现有些勉强,其实只是有意为之,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无论如何徐真不会袖手旁观。如果能干脆利落迅速扑灭新疫情,一雪屈辱,洗去挫败感,减轻曾经有过的懊恼,不好吗?徐真不指望因此改变处境,却可以就此心安。可惜的是事情并不尽如人意,她没能如愿以偿,得到的是最坏的结果,懊恼未去,还让自己更深地陷入自责。难道她只是空言人最重要,实则任狼肆虐,让人们陷于危险,所为不过如此吗?她认为不是,也不服。接到赵守礼谈话通知后,她曾试图打一个电话,却在按最后一个号码键时放弃。那个电话就是打给赵守礼的,她想直接请求赵再次推迟谈话,给她几天时间,完成当前抗疫紧迫事项,也就是确定感染源。她确实极不心甘,终还是放弃了,因为自知已经不可能改变。大疫面前,个人感受并不重要。无论如何,苦果只能自己品尝。
都结束了。很遗憾。没有办法。
徐真在沙发上坐了也不知多久,手机“滴”一响,有一条短信,是孙鹏程,发来的是一个航班号,以及起飞时间等等。
徐真收起茶几上的简报,放回公文包里,轻轻喘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而后她拿起手机,给马百川挂了一个电话,简要报告了赵守礼谈话的情况。
“免职文件今天就会下达。”她说,“我需要向马书记请个假。”
马百川问:“你在哪里?”
“在省委大楼。”
“等我一下。”
十几分钟后马百川赶到。今天下午省委有一个中央会议精神传达,下边各市书记、市长必须参加。马百川另有工作需要联系,提早到了,此刻也在省委大院。
他与徐真在楼下门厅的沙发上匆匆谈了谈。徐真告诉马,省城机场今天中午有一个航班到广州,她已经订了机票。她父亲近期做心脏手术,目前还在住院。此前由于疫情防控,她无法脱身,一直拖到现在。这个事需要报马百川同意。
徐真原本是常务副市长,有事外出必须向书记、市长请假。此刻她不是了,可以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去哪儿,高兴了就玩失踪,藏得不见人影吗?不可以。一旦离开,该说还是要说。目前没有明确指定她该向谁请假,那就找马百川吧。
马百川表示同意。他没有理由不同意。虽然本市疫情并未结束,徐真却不宜继续介入,她已经不能再负责,无论用什么方式参与,都可能造成问题,弄不好会干扰新的决策与部署。徐有自知之明,此刻远远走开肯定也是马所乐见。
“有什么需要吗?”马百川问了一句。
“谢谢书记,不需要。”徐真说,“那么就这样?”
马百川忽然说了句:“实话说,我不希望这样。”
什么意思?应当是表示他并不希望徐真如此结果。
“我也不希望。”徐真笑笑,“真的。”
马百川表示,尽管徐真与他个性不同,工作上有些不同看法,其实合作得不错。他这个人对工作要求高,对时间要求也高,但是也注意到徐真是最不需要他操心的班子成员之一,于工作是特别需要、特别难得。现在不说这些了。他知道徐真不容易,省领导那里他会帮助反映,争取尽快有个安排。
“谢谢。”徐真说,“我自己不敢劳烦马书记,有一个人倒是希望马书记关心。”
她提到陈小萌,讲了李荞再次核酸检测的事情。这个检测是她批准的,她判断结果会与上三次一样,不可能改变,但是即便如此仍然也有意义。排除李荞后,有助于把注意力集中到其他方面,尽快实现突破,已经做过这么多努力,应该也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此刻徐真最不放心的是陈小萌的承受力,人的承受力都有极限,专业人员也同样,尤其是陈小萌刚被处理,原本情绪比较低落。徐真建议马百川回去后抽空接见一下陈小萌和她的团队,亲自听听汇报,加以鼓励,不计较韩生龙、李荞得失,只要求汲取经验教训不懈努力。这样的话会有巨大促进,他们精神振作起来,难题就有望尽可能快地得到破解。
马百川问:“你为什么总是提这个人?”
“人是最重要的。”徐真回答。
她认为抗疫是要保护人们免受新冠病毒侵害,人是最重要的。抗疫也得依靠人,人还是最重要的。她希望能给陈小萌一点帮助,此刻最好的帮助莫过于让人家可以去做事情,发挥其作用。
“但是她没有如你所望。”
徐真认为陈小萌非常努力,专业能力、工作投入之外,品质好,精神难得,其心难得。面对所有这一切,说到底要以心承受。
“现在不要空话,她必须拿出实效。”马百川强调。
“给她支持,她会的。”
马百川表示会再给陈小萌一点时间。
徐真笑笑:“马书记金口一开,我就感谢了。”
她跟马百川握手,起身离开。
驾驶员把她送到了省城机场。这里航班多,每天都有几班到广州。
在机场候机室,女儿孙佳来了一个电话。她知道徐真被叫去谈话,她想知道结果。
“就是那样。”徐真道,“咱们说过。”
“没什么大不了的。”孙佳说,“妈,你有我呢。”
“好孩子真贴心。”徐真说,“现在你是最重要的。”
“谁都很重要,妈自己呢?”
徐真笑笑:“你说呢?”
“听说那天半夜你差点穿上防护服闯进来看我?像蜘蛛侠?”
是陈小萌告诉她的。陈小萌特地到南湖集中隔离医学观察点看望孙佳,跟孙佳讲了很多话,除了徐真探望未果,还有其他事情。
“她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孙佳问。
“应该是。”
“你怎么知道她跟我说什么?”
徐真当然不知道陈小萌跟孙佳说了什么,不过她知道陈从不作假。
女儿突然说:“妈,我挺佩服你的。”
“是吗?”徐真问,“不为妈担心了?”
“为妈妈骄傲。”
“啊,孙佳。”徐真说,“有你这一句真值,感觉妈重要了。”
她告诉孙佳,此刻她在省城机场,不到两小时她就在广州了。孙佳在本市隔离点,近在咫尺却没办法探望,徐真只能自己先去广州。她会告诉外公,孙佳从秘鲁飞回国,想去看他,因为旅途耽搁,加上疫情防控,至今还在隔离中,时间已经不及,这一次只能让妈妈代为探望。徐真在广州会待两天,然后与孙鹏程一起飞回本市,那时孙佳隔离期满,可以解脱,只可惜假期差不多耗光了,必须动身返回。也许这一次他们一家三口得在机场见面。徐真打算与孙鹏程一起陪孙佳飞上海,全家团聚于飞机上,然后在上海机场为孙佳送行。
“听起来挺无奈。”孙佳说。
“你可以把它当作趣闻告诉你的朋友。”徐真说。
“小陈阿姨讲,他们还没找到感染源,你很着急?”
徐真承认她确实很着急,只是已经管不着了。不过她相信陈小萌,还有所有那些人能不负所托。有这些人,春天一定会到来,狼一定会给赶跑。
她登机起飞。
到达广州天河机场,她打开手机,意外发现有十几个未接电话,陈小萌就有七八个,还有几条短信。
“李荞检测阳性!”
她不敢相信,情不自禁把手机屏幕按灭,然后再点亮,确认无误。
那一刻百感交集。
原载《北京文学》202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