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妇似乎是一位巫师,她的预言要给绝大多数人做不同的见证,她要站在少数的这一边。当香花和弦歌在相互致意的时候,当穿着牛仔热裤的美女在街头走过的时候,暴雨便一脸不爽地如期而至,如柔软的巨浪从天上涌来,将栓门县整个儿围裹起来。
此粒说得不错,是要下雨了,而且是暴雨。吃一盘炒饭的时间不足以等到雨停,更不足以等到下午两点。新华潦草地扒拉两口饭,放下筷子。他看到地上自己跳动的影子,脸上浮出一道光亮。此粒两点肯定会来的。
新华冒着雨,贴着墙边,像一条湿透了的鲶鱼。还好,君喜离得不远,就在街边。店门口印着“欢迎光临”的迎宾毯如一条长长的舌头,湿漉漉地粘在地面上。
新华溜了进去。没人,黑着灯,同外面相比,仿佛阴阳两界。新华希望他们此时能像像一群欢快的鸭子从门外进来,但没有。他穿过服务台,径直朝里面走,左右两边的小房间都紧闭着房门。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新华看到大部分房间都还处在未打扫状态,白色的毛巾像一摊摊软泥凌乱地堆放在包裹着皮质面料的沙发上,玫瑰的香气,仍然在走廊里漫不经心地飘散着。那里似乎无人上班。
一阵锅碗瓢盆的叮当作响打破了那里的宁静,新华循声走过去,在走廊尽头的布草间边上有一个小厨房,只能容得下一个人。一位穿着工作服的老年妇女正在切一个巨大的洋丝瓜,洋丝瓜那不成规则的边角有一种与世无争的安详,躺在砧板上,任由老妇摆布。新华觉得这洋丝瓜就像躺在理疗床上的自己,听任此粒的翻动。
“还没上班吗?”
新华这一声从老妇背后发出的问话,惊了她一下。老妇转过身来,从两片薄薄的嘴皮里发出“嗯”的一声。
“几点有上早班的?”
“三点以后才会有。”
“我能在房间里休息一会儿,一直等到她过来吗?”
“可以,我带你去。”
老妇放下菜刀,新华看到她用金凤花捣了明矾包出来的水红指甲。她一定是受到了年轻人的感染。
新华没想到一个这里的厨师还能做得了这个主,于是兴冲冲地跟她进了一间相对整洁的房间。
“你先睡一觉,等他们来了,我给你安排。”终于,从老妇石蜡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房间没有什么稀奇的,就是比普通的宾馆标间少了一张床,多了一个沙发。新华脱了鞋,把已经湿透的袜子晾在桌沿上。他躺在床上,像床单上的一片薄泥,没有一丝睡意。
时间在房间里凝固着,浓稠得像一团搅不开的墨汁。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光线里散漫着细小的灰粒。
新华看看表,才十二点半,什么时候能熬到三点?新华被困住的心,像一只装在玻璃瓶里的酒虫,被闷得憋屈和烧心。他的脑海里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只有一个名字在不断膨胀。此粒,这个名字,像是捂在他心里的一粒逐渐变大的舍利子,更成了他梦里的幻想和精神上的寄托。他多希望此粒现在就出现在他的面前,用她的笑声把整间屋子都装满。
新华翻下床,想打开电视让时间跑得快一点,但这个冰凉的电子产品倔强而倨傲,新华鼓捣了半天,一点信号没有。新华不停地用手揉着膻中穴,让自己的心情尽量淡定一些。
他又坐回床边,手指像在拨弄琴键一般,在自己的大腿外侧击打着。每击打一千下,他便看看手表。
时间很搞笑,它的前面似乎被堵了一块柔软的东西,想要突破,但总是被拽着、扯着、黏糊着。闭门的香客坐等菩萨,这滋味不好受。
慢吞吞的时间不断咬啮着新华的神经,终于,将他最原始的欲望和激情都啃完了。过了两点,天已放晴,新华决定打电话给此粒。
持续的回铃音永不妥协,电话那头的人拒绝接听,似乎已经消失,或是设置了来电免打扰?新华更愿意想一个让自己松快的理由:此粒一定还在睡着。
天空中那仅剩的铅灰色阴云像一堆未洗干净的白衬衫,让新华两只眼睛躲藏在镜片的后面,充满希望地窥探着。
二十分钟后,第二个电话,此粒依然没接。
三十分钟后,第三个电话,此粒还是没接。
最怕的是老瓜从心里烂了,新华不但烂了,而且烂透了。
那里离客运站不远,新华坐在大巴车的第三排,纷繁复杂的疑问在他的大脑里不断切换,与不同时空的碎片紧密缝合,让他来不及喘息。此粒对自己真的那么绝情吗?他们走的路真的不一样吗?她有男朋友是真的吗?她爱她的狗真的胜过一切吗?她对所有人都是这个态度吗?她真的把自己当成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吗?
新华想把积压在内心的疑问、无奈、失落统统随着奔驰的客车搞个一清二楚。
但新华面对的除了打不通的电话,还有被屏蔽的微信。
笑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清澈无比,新华塑料花一样的笑一团一团堆在脸上。送走了领导,新华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公交站台的长椅上。他拿出电话,盯着会映出人脸的屏幕发呆。他想去找她。
“喂,君喜吗?请问此粒今晚在不在?”
“在的,请问您几位?什么时候来?”电话里的声音客气、周到,但不是小宋希望听到的声音。
“1位,过一会才能到。”
新华挂了电话,点起一支烟,他的思绪随着烟雾散漫,一点也不能集中起来。要不要在半夜三更打的去栓门?车价可是客车的二十多倍。去了此粒会见自己吗?如果她正忙着,又要等一两个小时,自己能赶回来上班吗?此粒还在生气吗?如果她躲着不见怎么办?一连串的问题纠结起来,让新华一脸颓废,他笑自己就是个吃屎的命。
但是一想到此粒花光一般璀璨的笑容,一想到此粒高跟鞋落在地板上铿锵的足音,他的心头便热了起来。
“预估车费480元”,新华一狠心,按了打车键。几秒钟后,果然有驾驶员接单,而且从地图上看离得不远。
一辆白色的现代SUV在街角调了个头,就像一根从地层深处破土而出的秧苗,停在了新华身边。
驾驶员很热情,主动给新华让烟,新华习惯性地接了过来。从外表看,这个驾驶员更像是一位刚盘完几丘稻田的农民,一头刚在头枕上滚过的乱发蛮满苍苍,沿着头皮次第生长。
他让新华点击确认键,先支付车费。新华没有犹豫,钱很快到账。驾驶员一脚油门,直奔高速。新华紧闭车窗,风送不来一点声音。他像蹲在树下守候花期的少年,盼着快点到栓门。
高速两边密密的松林、巨轮状的树叶、金黄色的松针、爬满蕨类植物的山坡,此时都变成了黑色,黑色变成了急迫的时间,匆匆而过,不留痕迹。新华紧紧抓住A柱上的把手,就像抓住了一个小偷。
“别那么紧张,我开得虽然快,但绝对平稳,保证在一个小时内把你送到栓门。”
驾驶员纨绔的语气里洋溢着一种崇高的粗犷,新华只好短暂地皈依,车内重又退入寂静。
新华觉得自己的爱就是一次高烧,而且长期不退,激情已经占领了思想。他已经习惯了她发出的引力,一旦感觉不到,他就会变得无所适从。但狠心的此粒把自己吸引住,把自己累得半死,然后又松开,任由自己进入一片虚无。
天空幽蓝而辽阔,不多的几颗星星几乎都镶在天的另一边。风挡前方就是栓门,又到了他曾经来过的街道,只不过这次街灯的暗光代替了雨水。
新华关上车门,驾驶员丢下一句“祝你很开心!”便扬长而去。这句话让新华的心更加忐忑,他可以被嘲弄,但他永远带有喜剧的影子。
与冷清的街道相比,那里的欢声笑语就像山鸡串了坡,没完没了,所有客人来这里都像是要解嘴上的痒。走廊边上紫砂盆里的大叶榕也跟着笑声骚动起来,茎叶摩挲,枝干摇晃。
“先生要?”一个鼻毛弥漫在鼻孔外的壮汉一边从灭菌柜里拿拖鞋,一边问小宋。
“按头。”
“您有熟悉的吗?”
“此粒在吗?”
“在。”
壮汉的话像一根细针,刺在新华的肋骨上,把他心里本来就存在的余悸反复地放大。新华担心的事情被合理化,就像一个本来藏在暗处的影子,被强光灯一照就现出了原形。
新华期待与此粒再次邂逅,尽管挂在他脸上的微笑有几分无奈。
壮汉带新华进了厕所斜对面的一个房间,打量四周,欧式简装,两张铺着毛巾的皮质沙发摆在显眼的地方,毛巾表面散发着幽微的消毒水味,沙发的皮面闪动着时间打磨上去的光泽。
壮汉告诉新华,此粒还得等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壮汉的话传播着僵硬又彻骨的寒意。新华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听着电视里发出忧伤的涛声。心,像一张被揉皱了的卫生纸,撑都撑不开。
透过门上的小窗,新华看到走廊上一个个人像梭子一样欢快地穿来穿去,不同的鞋底发出不同的声音。新华纳闷,为什么公司不统一配发款式相同的高跟鞋。
又是和上次一样的等待,黑夜里的等待更会让人的情绪失控。新华极力克制着自己的焦躁,手里的电视遥控器不停地切换,他的心里翻动着一种潮气,随着这种潮气的扩大,一股尿意从新华的下腹部出发,沿着身体里的缝隙挤了上来。
新华关了无聊的电视,穿上拖鞋,他的大脑神经指挥着运动神经,让他直奔厕所。
排泄像是一部身体释放的电影,整个过程完美而神圣。
当新华从洗手间出来时,正对的房间里一个穿着淡蓝色裙装的此粒正在卖力地给一个胖子按脚,那熟悉的刘海和长发像刺目的战刀,冲破薄薄的玻璃,直插新华的心脏。
此粒一边按,一边和胖子寒暄,她的头微微一侧,目光穿过玻璃小窗寻了上来,停在他脸上。
在两人目光对接的一瞬,此粒下意识地往后一仰,躲开了从房间里射出的光。
新华回到房间,心里面狗吠雀噪,乌烟瘴气。此粒,那个他日思夜想的此粒,竟然只和他一墙之隔,距离带来的愉悦让新华又精神起来。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胖子赶紧滚蛋。
新华坐不住了,别人心里的疾病有佛陀拯救,他的心病只有此粒能药到病除。
此粒是所有男人都喜欢的那种类型,健谈、爱笑、大方、善良,会时刻为客人着想,加上她高挑匀称的身材,让人过目不忘的样貌,自然而然,她身上天然布满了目光聚焦的落点。
此粒在那里的业绩一直是最优,她是段老师培养出来技术最好、人缘最佳的,刚入职两个月就当上了组长,月月荣获每月一次的奖。当业绩最好的前三名上台领奖的时候,同样的套裙里,三个不同的人在瞬间便分出高下,三个不同的灵魂在霎那间便排好了座次。台下的姐妹们都在觊觎她的飘逸青丝,都在嫉妒她的淡定从容,都在羡慕她的兰心蕙质和秀外慧中,就连她睫毛上忽闪的一阵小风,都成了她们描摹的对象。
但此粒却有她自己的想法,她必定要回栓门。
新华不知道小罗的真实想法,他只是隐约觉得此粒和段老师有矛盾。
段老师是那里的老人,水平一流,又自费去广东学习了头疗技术。但凡来那里工作的,都要过段老师这道关,考试通过以后才可以上岗。对那些技术不过硬的又想留在那里的技师,必须要给段老师交纳600元的学费,学习两个小时。
此粒来那里以前,有做头疗的基础,但她还想多学点技术,便给段老师交了学习的钱,学会了经络基础知识和更高级的手法,还学会了捏脊、推背、拔罐、艾灸和采耳。
她成了那里的一个品牌,老顾客最多,业绩完成最快,顾客满意率最高。在别人看来,是神一般的存在,大家只能望着她的尘埃跟跑。但对此粒来说,这是轻而易举、水到渠成的事。也许她真的适合干这一行,老天给了她脱颖而出的资本和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