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是寒月刀,形若新月,寒气四射,见血封喉。
剑为龙渊剑,飘渺深邃,尤若银龙卧深渊。
“为何弃剑用刀?”司徒夜问。
“我早已非从前的叶欢,如今的叶欢,只为自己而活。”他答。
“国恨家仇,你也能弃之不顾?”司徒夜斥喝。
“我不是你,我不过是一枚棋子,连自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谈何国恨家仇!”说话间,已连出三招,招招致命,迅捷刚猛,犹如猛虎出山。
司徒夜却只是避让,“十招,你我曾情同手足,我让你十招。”
叶欢冷哼一声,“不稀罕”,出刀却更快、更狠,刀如旋风,转瞬间,司徒夜整个人已被刀光笼罩,无处闪避。十招已过,一道银光犹如蟠龙腾渊,撕开了刀光,剑影横飞,剑锋直刺叶欢双目,瞬间,他人已被逼得连退数步。
叶欢一转身,足尖一点,身子横掠,借着竹枝凌空翻了几个身,人已掠出竹林,司徒夜紧随其后,追了出去,四伏的暗卫不敢懈怠,也掠出竹林追随而去。
几经起伏,竟然到了息烽山最高峰处的悬崖上,三面合围,叶欢已无处可逃。只司徒夜一人,他已难抵挡,何况还有数十高手在侧。
叶欢转身,对着司徒夜及众人仰天狂笑,悲恸大吼道:“叶某早知会有今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各位兄弟,永别!后会无期!”说罢,将寒月刀弃于一旁坡地上,纵身跃下悬崖……
阳光和煦,如情人的手温柔抚摸着脸颊,每个人的心里,却弥散着层层雾霾,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曾经历过出生入死,但比起被俘后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能够痛痛快快地死去,是一种奢侈,甚至算得上幸福。
他们是守护西戎的暗夜天使,但他们自己以至他们的家人,却不一定能得到守护;他们是独走暗巷的孤勇者,即便以身殉国,真实的名字也不会留存人世,不为人知……他们当中可曾有人后悔入行?
司徒夜立在悬崖上,俯瞰涯底,将叶欢的秘密永远埋藏于心底。他的真实身份,他的真实名姓,他的爱恨……
叶欢——司徒明,较司徒夜年长一岁,司徒烈的私生子,一生不得入族谱,母亲在生下他后不久,忧郁孤愤而死,惟留下一纸遗愿:愿这个孩子能生活在光明之下。司徒明——这是大胭脂苏绾青在看了那封遗书之后给取的名字。但婴儿的生父,将这封信撕碎,“他本不该来这世界!”他极冷淡甚至带了些厌恶地说。
苏绾青仁慈,将司徒明养在自己所居的“祥宁宫”内,吃穿用度与司徒信一致,再后来,司徒夜、司徒陌相继出生,母慈子孝,兄弟姊妹其乐融融。有初进宫不知情的,当真以为司徒明为大胭脂所出,苏绾青也懒得辩解。
只一日,司徒明与司徒风因小事起了冲突,司徒风虽年长些,却被司徒明按在地上暴揍了一顿。两个孩儿,一个是大胭脂宫中的,一个是大单于最爱的女子——宁胡胭脂叶凝霜的亲生儿子,宫人们不敢隐瞒,两边都不敢得罪,变着法儿让让司徒烈知道了此事。
叶凝霜倒沉得住气,反劝司徒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小孩子打打闹闹便罢了,大人别参和。偏有见不得宫中安宁的,在宫里散布谣言,说祥宁宫的人素来不把叶凝霜母子放在眼里,如今,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子就敢欺凌司徒风母子。
司徒烈原本就对叶凝霜心怀愧疚,当年,他与她相识相知在苏绾青之前,无奈,叶凝霜母族卑微,成不了正妃,更不可能为后,这些年,在宫里倒是受了不少委屈,偏她不争不抢,逆来顺受惯了。司徒烈当即命人将司徒明揪到“慧德殿”,杖责二十,罚去冷宫面壁七日;又停了苏绾青三个月月俸,才略微消了些怒气,勉强了结此事。
司徒明领完责罚,被抬回“祥宁宫”,苏绾青对他为何与司徒风起冲突的缘由早一清二楚,命宫婢细心上好药,眼泪早已止不住,如断线的珍珠般低落:“明儿,何苦呢?为了母后,与二皇子厮打,明知二皇子故意激怒你,哎!如今反而惹恼你父皇,不值得。”
司徒明牵住苏绾青衣袖,十岁的孩子,早已对世间善恶有了认知:“母后,明儿不后悔。司徒风与他娘亲一样,惯会装柔弱博大单于同情,骨子里恶得很。那叶凝霜根本是个攻于心计、心量狭小善妒的女人,不若母后光明磊落、胸怀宽广,只怪大单于被迷了心窍,瞧不见母后您的好!”
苏绾青垂泪道:“傻孩子,这些事,你心里既然知晓,就当忍着,你小小年纪,如何算计得过他母子二人,不过是枉断了自己前程。”
司徒明安慰她道:“母后,君子如何斗得过小人!明儿本就不受大单于待见,这些年若非母后照拂,怎能活到现在?如今痛打那厮一顿,也算为母后出了口气。”
草长莺飞,岁月渐增,自那以后,司徒明性子更为沉默、内敛。皇子们逐渐成人,渐次封王开府,司徒明犹如被遗忘了一般,在宫中成为一份尴尬的存在。苏绾青为这事,向司徒烈提及数次,司徒烈总是找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直到有一年深秋之日,司徒烈召来司徒明,父子俩人促膝长谈直至傍晚,甚至还一起用了晚膳。谈话的内容至今无人知晓,不过三日后,司徒明来向苏绾青辞行,只简单说有要事在身,日后不能伴其左右,万望保重,至此后,杳无音讯。那一年,司徒明十四岁。
往后的岁月,苏绾青挂怀想念时,问及司徒明的下落,司徒烈也不过几句模棱两可的话,“不论他在何方,你也无需惦念,他活着,已是幸运。”
苏绾青唯有黯然叹息。
司徒夜自幼与司徒明交好,两个孩子年岁相近,又养在一处,情同手足。那年司徒明离开时,司徒夜已随着大哥征战沙场。
两人一别,再见面时,已各自经历了不少沧桑。司徒夜那时正在无尽的痛苦中煎熬,大哥大嫂自尽而亡,雪芜媚嫁给了司徒风,一切都很糟糕。反倒司徒明——叶欢,经历得多了,活得潇洒写意、通透豁达,索性给他取了个名字——叶寻,“寻欢作乐,逍遥于天地,来去无挂碍”,那时,一手拍他肩,一手抓着酒壶往嘴里倒酒。
良久良久,司徒夜将寒月刀拾起,待涯上的风将眼泪吹干、不留一丝痕迹后,方转身,厉声到:“叛徒的下场,奉劝各位引以为戒!”
尹秋水刚跨进山庄大门,没来由的心一阵绞痛,冷汗直冒,低喊了声:“林婶,我好难受。”身子一软,失去了知觉。
司徒夜回山庄时,一开始对此事并不知情。只因尹秋水不多时已醒来,并无大碍,对林婶道:“这事不用告诉表哥,我瞧他这几日繁忙,省得让他操心。只是怪得很,我心脏功能一向强大,怎会突然心痛!”话一说完,想起晚膳点的清蒸鲈鱼,恰逢司徒夜遣人带了口讯说不回来用膳,尹秋水轻巧地起身,愉快地向饭厅奔去。林婶看她脸色尚好,精神不错,也放了不少心。
等司徒夜回了庄,安排好闲杂事,去房里看尹秋水,林婶退出房前,说了两句:“月姑娘今日回庄时突然心痛晕倒,不过无大碍。”
彼时,尹秋水正坐在窗前津津有味吃草莓,差点被噎道:“林婶,你可答应过我不说的。”
司徒夜在她身旁坐下,“没事了?”
尹秋水挑了盘里最新鲜最可爱的一颗草莓,塞进他嘴里:“嗯嗯,就是有些奇怪,我还是第一次心痛。”
司徒夜想了想,她回庄的时辰与叶欢堕崖大抵同一时刻,虽然自己不信鬼神一说,但她与叶欢之间神奇的心灵感应却为真,用“巧合”一未免太简单。伸手捋了捋尹秋水柔软的发丝,“讲个故事给你听。”
尹秋水惊奇地看了他好几眼,“讲故事,该不是大灰狼和小白兔的故事吧?”
司徒夜浅笑,“不是,是个传说,关于一把剑的传说。”
尹秋水吞掉最后一颗草莓,点点头:“嗯嗯,虽然不是很有兴趣,不过,你讲嘛,我自然乐意听的。”
“今晚月圆,带你去个听故事的好地方。”司徒夜牵着她的手出了房门,又搂着她的腰纵身一跃,上了屋顶。
微风习习,空气中飘散着花的浅香,从屋顶俯瞰颇有层次的山庄,星星点点灯火散发着微光,宁静祥和,天宽地阔。
“千年前,或者更久远的上古时期,神州大地四分五裂、群雄争霸,狼烟四起,其中一国,名曰“宁”,国君和夫人感情甚笃,膝下有一对儿女,王子文武双全,公主纯真可爱,国泰民安,日子安详和美。只可惜,天下纷争不断,战火仍蔓延到这里。宁国本以种植草药和农耕为主,并不擅战,好在王子英明神武,领军奋力抵抗,勉强守住城池。但战事越久,宁国守城越难,军士、粮草不足,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兵器制造比不上敌国,阵前杀敌却因武器不精,伤亡惨重。
国君虽集中本国兵器制造师傅于一处,并建造了一坐巨大的熔炉淬炼兵器,但始终不得其法。大军接连溃败,敌军兵临城下,国将不国。危机之下,宁国最优秀的铸剑师告诉王子,只有用王室最尊贵的女子祭炉,方能铸就神兵利器。王子认为此说纯为无稽之谈,不予采信。
但这铸剑师的话却在军中广为流传,甚至传到了民间。军士与百姓怨声载道,指责王室为一己之私,不顾百姓安危,不管民间死活,军心涣散、民怨沸腾,国君与王子仍不为所动,不愿祭出皇后或公主。
但公主从宫人的闲谈中知道了一切,趁夜离开王宫,去了熔炉,待她的父王与兄长问讯赶到,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纵身一跃,葬身于火海。”
说到此处,司徒夜沉默了许久,尹秋水忍不住问:“后来呢?那熔炉难不成真的炼成了神兵利器,拯救了宁国?”
司徒夜回道:“正如那铸剑师所言,公主的血肉之躯确实炼出锐不可当的兵器,宁国总算守住城池,免了国破家亡之灾。”他长长叹了口气。
尹秋水道:“烈火焚烧灰飞烟灭,好惨烈。”她忍不住用双臂抱紧自己,“怎么感觉是我自己被火焚一般,都怪你,讲得绘声绘色,我代入感太强了。”顿了一下,那被火焚的感觉仍在,“要不,你给我讲讲夺宝奇兵、江湖历险的故事,让我缓缓。”
司徒夜将她拥入怀中,温柔的拥抱让尹秋水感觉踏实了许多,“不怕,此生,我都会好好守护你。”他有些答非所问。
“互相守护,互相守护。我娘亲说,两个相爱的人要互助互爱,不能什么事都让一人承担,这样才能天长地久。”尹秋水握住司徒夜的手,甜甜地说,“所以呢,我让膳房熬了一小钵蔬菜粥,清新养胃,待会儿回房给送上来,可好呀?”
司徒夜以下颌轻轻摩挲着她柔软而散发着馨香的发,那么柔弱高贵可爱的女孩子,愿意分担他的痛苦与悲哀,他的心里涌起甜蜜,甜蜜中杂糅着怜惜与淡淡的忧伤。他想,这一世,她比上一世要幸运一些,虽同是为国牺牲了自己,但好歹留着性命,好歹没有嫁给比自己父亲年龄还大的男人为妾,好歹遇上了自己。
他闭上眼,在这静谧的夜空下拥着心爱的女孩默默祷告:希望怀中的女孩能平安一世,希望自己能守护她一生一世。
尹秋水见他闭眼沉默了好一阵,好奇道:“在想心事。”
司徒夜“嗯”了一声,缓缓睁开眼,揉了揉她的头,“天色已晚,我送你回房,早些休息。”
尹秋水料想他这几日事多,心思重,自己少聒噪就好,依言回房休息。暗想:和司徒夜这样的男人谈恋爱,不能指望他能有多少时间陪自己,每天能见见面,说说话,已是极好。
司徒夜的确有很多事需要处理。清晨,叶欢托人带信与他,约好未时相见,司徒夜默默将信看完,在将信纸折好的那一瞬间,突然出手制住送信之人——八大绣衣中个子最高的那个,“带他进地牢,严加审讯。特别留意盛瑞见着他时的变化,一丝一毫都别放过。”
现在,他已身在地牢。盛瑞、高个子的绣衣——冷慕白、还有庄里与盛瑞交好的三人,每人面前摆了一坛最好的“将军泪”,“喝完就上路吧”,司徒夜面无表情地说。
没有丝毫犹豫,五个人,一人捧起一坛“将军泪”,仰头喝下。在坛中酒尽之时,司徒夜长剑横挥,剑光如白练,一一刺破每个人的咽喉,血腥味混合着酒香味,黑暗笼罩着五个人的眼,死神牵走了他们的魂魄……
司徒夜吩咐林叔:“庄里的那三人好好安葬,至于盛瑞和冷慕白,将他们的尸身送到飞云舞坊交给慕容还玉,让她想办法扔到东义的边境上,就在今夜。”
“今夜,东义方面会有异动,边界的守军可做好防备?”他接着问。
“我们的人已将消息送至施平将军,他已安排布置好一切,以防不测。此外,消息也送达闫焰将军,他正加紧赶路去孟城。”林叔道。西戎大军,能随意调动的只有司徒烈、司徒夜父子二人,司徒风半点儿边都沾不上。
“很好,不出意外,一个时辰后,我们能得到来自东义的确切消息。”司徒夜想稍稍放松一下绷紧的神经,“林叔,可有兴趣喝两杯?上好的竹叶青。”
林叔笑:“恭敬不如从命。不过,属下记得公子过往并非特别钟爱竹叶青?”
司徒夜挑眉笑道:“暖胃、活血。”
林叔道:“月姑娘说的?”
司徒夜点头。
林叔又道:“公子走南闯北多年,如今,总算遇到贴心的人啦!月姑娘聪慧识礼,适合公子。”
司徒夜嘴角上扬:“宝藏女孩。”
已到亥时,终于传来东义的消息,贺兰傲军队呈合围之势未费一兵一卒,只因,酉时,义王贺兰宸已气绝归天,而他的几位亲信部下及弟子遵从他生前遗愿——“贺兰宸一生守护东义,为的是百姓安宁,天下太平,若王军前来,开城相迎。”
王军长驱直入。贺兰傲完全未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若贺兰宸抵抗,那便坐实了义王叛乱的罪名,终遭天下人唾弃;如今,他来了,他却死在前头,留给他一具冰冷的尸体。贺兰傲心中充满了想要鞭尸的怒火,却一脸悲痛地对众人道:“皇叔一生守护疆土与百姓,得知皇叔病重,朕星夜赶来,却闻此噩耗,哀痛至极”抚尸恸哭,三军俱垂泪不已。
司徒夜看完后冷笑:“亲率十万大军前去探病,他当天下人都瞎了么?不过,贺兰宸——他的死,时间和时辰,实在太巧了,贺兰傲难道未怀疑其中有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