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溜得快,日落之前,一行人已回了山庄。尹秋水收获颇丰,小背篓里塞满了草药、野菜,三白草、甘草、石斛、龙胆草、白茅根、白蔹、白鲜皮、两面针……
司徒夜认得其中一些可用作治疗外伤流血、消毒解肿、毒蛇咬伤。至于野菜,大部分有养胃护肝的功效。瞧见这些,他心中一暖,虽说庄里的药材不少,可这份心意却不能与之比拟。仔细一瞥,里面居然装有月季,随口问:“庄里月季不少,为何还要摘这许多?”
尹秋水一边收拾背篓一边答:“不一样不一样,长在山里的月季吸收林中清气,天地日月精华,效果自然更好。”说罢,突然想到了什么,凑近他问:“表哥,你觉不觉得庄里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司徒夜心里一惊,面上神色未变,“怎么?”在回庄之前,他已吩咐暗卫通知林叔,将盛瑞关押在地牢,将露天刑场收拾妥当,连一丝血腥味儿也不留。
“气氛不对,往常这时刻,庄里人都会出来走动走动,闲话闲话,今日却十分安静,而且,所有人房门紧闭,奇了怪了!”尹秋水低语。
司徒夜暗自佩服她敏锐的观察力,也不打算搪塞,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的确有事,我正在处理。所以这两日,未经我允许,乖乖地待在房里,不乱蹿,我会让林婶陪着你。”
“很棘手吗?”她有些担心。
“再棘手的事我也能应付,”他轻笑,看得出她眼中的忧心。
“嗯,当然。不过小心一些总是好的。”她嫣然一笑。
晚膳后,司徒夜向林婶交代了几句,林婶轻声问尹秋水要不要去山庄后院的荷塘走走,尹秋水没有拒绝。
待尹秋水离去后,司徒夜对林叔道:“去地牢!”
山庄最底层,潮湿、阴暗,一排排狭小、低矮的牢房像犬牙般分布交错在这里,各式各样的刑具,有的,甚至已带着年深日久斑驳的暗黑色,凭添了几分恐怖。虽已春日,这里,却仍旧阴冷,阳光照不进,犹如地狱。
盛瑞被关在第一间,整座暗牢里关着的,惟有他一人。司徒夜进去时,盛瑞已看不出人形,像一滩烂泥似的被缚在木桩上。
司徒夜问林叔:“今日可审出些新的内容?”
林叔摇头,有些沮丧:“只承认他与叶欢来往密切,所作所为皆受叶欢指使。这是今日的供词。”
司徒夜接过一看,盛瑞将与叶欢的联络、交往交待得一清二楚,每一次接头,每一次的任务,当然,也包括对司徒夜用毒这一次。
“叶欢,是东义的间谍,他早就背叛了上峰。我一时不察,受他蒙骗,被他威胁,想要退出,已经身不由己了。”盛瑞极度虚弱地对司徒夜道。
司徒夜置若罔闻,供词上写得很清楚,盛瑞与叶欢肃不和睦,某日,叶欢主动与他交好,邀他喝酒聊天,解开心结……
司徒夜抬头看了看盛瑞仍在滴血的伤口,缓缓道:“叶欢曾有个相好,你可知晓?”
盛瑞摇头。
司徒夜又问:“叶欢在庄里可还有其他联络人。”
盛瑞依旧摇头。
司徒夜合上供词,“看牢他,这两日无需再用刑,好酒好菜备着,让他恢复些体力。”
出了地牢,四下无人时,司徒夜方问:“今日在刑场审他时,庄里的人可有异动?”
林叔回道:“有三个此前与盛瑞亲近的,都避开了,没看。属下已暗自吩咐人手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司徒夜:“子时动手,将这三人抓进地牢,分别看守,不用刑,只需审问。抓进去的时候,一定要让盛瑞看清楚他们!”
停顿了一小会儿,复问:“盛瑞的供词,你怎么看?”
林叔思索了一阵,方答道:“应无虚假,叶欢的确背叛了上峰。”
司徒夜面无表情:“嗯,除此以外呢?”
“除此以外?”林叔不解。
“盛瑞供认下毒害我的人是叶欢。”司徒夜点了这么一下。
“这点,属下认为盛瑞所说不假。”林叔答。
“嗯,的确不假”,司徒夜双眸闪着寒星般的光芒,“准确地说,是下毒害叶寻,叶寻,供词上留的名字是——叶寻。”
林叔猛然醒悟,拱手道:“公子,属下明白了。”
司徒夜:“盛瑞的背景底细可查清楚了?”
林叔道:“他是肃州本地人,自幼父母双亡,无亲无故,在十二岁时被当时的山庄庄主——白天武收养,相关资料都整理好了,属下稍后给公子送过来。”
“很好!”司徒夜道。
司徒夜回书房翻阅了盛瑞的资料,资料不多,不过十页而已,普普通通的绣衣,干干净净的背景,出的都是些不大不小的任务,看不出什么疑点,就像盛瑞这个人一样,平淡、平凡,在人群中也是最易被淹没的一人。
尹秋水还没有回房,司徒夜发现她真的是精力旺盛的女孩子,游山玩水一天,吃完饭,还可以继续玩乐。不过,眼下,有一件极重要的事需她帮忙,所以,他唤来侍婢:“去请月姑娘来。”
过一阵子,听见楼脚踢踢踏踏地脚步声,小妮子蹦蹦跳跳地蹿进来,司徒夜调侃道:“整个庄子,脚步声最隆重的就是你,无人能出其左右。”
尹秋水不以为意,深以为然:“嗯哪,我武功最差嘛。”
“不是,不是武功差,是有些没心没肺。”司徒夜怼她。虽然又忙压力又大,但有她在身边时,他的心情会莫名地好和轻松,逗她,就像逗只小兔子。
“哦?”果然,兔子眨了几下眼,“没心没肺我怎么活到现在的?我的心肺那是刚刚好。”嗖地一声蹿到他跟前:“有事找我?”
司徒夜瞥了几眼身后的侍卫侍婢,一众人识相地退下。
“的确有事”司徒夜正色道,“我需要你画一幅画。”
“画画?山水、花草还是飞禽走兽?”她问。
“人像,我描述你来画。”他言简意赅。
“哦,原来是画两脚兽”尹秋水恍然大悟,“可庄里不是有画师么?”她好奇。
“此事极为机密,越少人知道越好”他一边解释,一边将轩窗所有的竹帘放下。若一切如他推断,且事关皇室颜面,必须慎重为之。
“好吧”尹秋水见他说得如此郑重,知道事关重大,不复多言。
笔墨丹青俱已备齐,司徒夜微闭双眼,脑海中竭力回忆贺兰苏叶的相貌,他不过在除夕夜宴上见过他一面,又联想起叶欢手绘的那幅画:“柳叶眉,眉色稍淡;高鼻杏眼,嘴唇微厚,瓜子脸,身形妖娆,眸色含春,服饰按这张”,他从一叠卷宗里取出一张路晓宇所在书院的服饰图。
尹秋水一边看一边想,脑海里形象逐渐丰满、立体,这才下笔,司徒夜瞧她运笔、构图,功力不凡,显然得了名师真传。瞧着瞧着,不知怎的,眼神溜到她细长的脖颈,再顺着往下滑,看到了一小片旖旎春光,暗道:“孙师傅的剪裁手艺果然不错,要是领口再低些岂非更完美。”他倒是忘了白日里嫌此衣服太过招摇,领口太低、尺寸过紧。
正走神,忽听尹秋水问:“是高还是矮?”
“高挑”他答,随即想着自南苑出发到现在,尹秋水也长了不少,衣服自然也当常换,尤其是那些睡衣,虽然可爱,但少女感太重,不知换作贴身一些的剪裁是否会沾染些女人韵味,更有些风情?
尹秋水全然不知身边的司徒夜想得尽是些风花雪月之事,还特善解人意地提醒:“需要花好些时间,你若累了,先躺会儿,歇会儿。”
司徒夜点点头,“无妨,你只管作画便是。”
月明星稀,烛光之下,美人作画,本就为一幅美丽的画卷,司徒夜瞧着瞧着有些入神,忽而想到贺兰宸,忍不住问:“你这画功了得,不知得了哪位名师真传?”
尹秋水正勾勒至裙角处,分了半分心思回答:“爹爹此前倒是请了好几位名师教我,不过,还是师傅教授的,我记得牢些,他没那么刻板,教得有趣。”
司徒夜暗中叹了口气,不出意外,贺兰傲的十万人马明日此时早已将贺兰宸围困,尹秋水完全不知道她的师傅——贺兰宸已深陷险境,身染重病。
尹秋水已在着手上色,聊起师父话匣子也跟着打开:“说起师父,真的是琴棋书画皆精,英俊潇洒非凡,估计啊,这世上能和他匹敌的男人,除了我爹,就是你啦!”
司徒夜原本听她提起师父满是溢美之词,心中多有不爽,后面小妮子这么一说,暗自高兴,只神色如常而已。
尹秋水浑然未觉,一面画一面絮絮叨叨:“啊!若有一天,你俩有一面之缘,肯定会欣赏对方,说不定呢,还能成为知己好友呢!”侧头审视了一下画作,又增补了几笔,随即叹道:“不过,你俩还是不见面为好。若真碰面,估摸着不是什么好事。我才不想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司徒夜没有接话,他与贺兰宸,是永无碰面的机会了,尹秋水也是。
笔锋落在纸上,是极细微的“沙沙”声,两人好一阵静默。
不多时,尹秋水放下笔,仔细端详自己的画作,露出相当满意的表情,“画好了,果然是小七出品,必属佳品,只可惜不能盖上我的宝贝印章。”
“快看看,怎么样?”她招呼司徒夜,司徒夜长身肃立于窗前,竹帘遮挡了视线,他并不能看见窗外景色,似乎在想着心事。
尹秋水起身走过去,拉起他的手,走到画前,“怎样怎样?像不像?”
司徒夜回转心神一看,贺兰苏叶跃然于纸上,“真是像极了,想不到你未曾见过此人,竟能画得如此传神。”
“这个嘛,并非难事。如你所述,这画中女子必然生得极为明媚,此等相貌,与苏妲己非常相似,很容易画的!呵呵,果然是一等一的绝美狐狸精啊!啧啧!”尹秋水直言不违。
“不过,等一等,我还得补上两笔”她拿起笔在画中人的眉梢眼睑处添了几下,“苏妲己也有苏妲己的悲哀,只是她的悲哀与伤心,大概无人能懂吧!”
尹秋水将笔放下,“可以了,完工。”随后极优雅地打了个哈欠,“我好累,嗯,我要回房洗完香香再好好睡上一觉。”说毕,和司徒夜拥抱了一下,道了晚安,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司徒夜瞧着那画中人,确实眸色之间有隐隐约约的伤悲与无奈,不知贺兰苏叶本人是否如此,司徒烈是否看得出来。“明天,也许明天,真相会浮出水面。”他暗想。
曙光未现,尹秋水在甜蜜的梦里一边啃鸡腿一边逗弄球球时,司徒夜已拿着那幅画走进地牢。人在将醒未醒、睡眼惺忪之时,警惕之心与意志力最为薄弱,自然,也是最佳的审讯时刻之一。
原本两眼无神的盛瑞,在司徒夜一言不发,突然取出一幅画卷,将画卷展开时,眼神在一刹那间绽放出异样的神采,随即又转为暗淡无光。但司徒夜已精准捕捉那瞬时的眼神转换,盛瑞显然认识贺兰苏叶。
“画中女子是叶欢在书院的相好?”司徒夜问。
“不认识。”盛瑞答。
“她是你和叶欢建立联络的中间人?”司徒夜又问。
“我不认识她。”盛瑞答。
“东义公主——贺兰苏叶,对吗?”司徒夜第三次发问。
“我不认识她。”盛瑞面色不变,眼神也未变,司徒夜瞧见他的右手手指轻微颤动了几下。
司徒夜将画卷收起,不再有任何言语,出了地牢。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
至于盛瑞,在司徒夜离开地牢后,冷汗涔涔而下,混和着血水,衣衫尽湿。
晨曦微现,司徒夜踏进尹秋水房间,红颜如玉,仍睡得香甜。他挥手让侍女退下,和衣躺在她身侧,一手搭在她肉乎乎的纤腰上,闭眼小憩。他的睡眠一向不深,很容易惊醒,但在她的身旁,却能得到片刻安稳。
一上午,山庄很安静,是暴风骤雨前的宁静,宁静得让人窒息。尹秋水由林婶陪着,乖乖地呆在房里看书,心里却没来由的感到慌乱。
未时,林叔来请她,说是司徒夜在庄后的竹林等着。尹秋水虽觉奇怪,但林叔林婶是司徒夜身边最亲近之人,何况还有他随身信物为证,便跟着去了。随行的,还有十余名暗卫,卫队长杨平聂云既然知晓她在主上心中的地位,安排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竹林深幽,阳光稀疏,竹林中央,有一竹亭,一眼望去,那竹亭新绿,应是搭建不久。司徒夜和一位陌生男子正对坐于一张竹几前,侧身对着她。
林叔朗声道:“公子,月姑娘来了。”
对坐的两人同时侧头望向她,立在原地,尹秋水心中虽有些不知所措,面上却保持着清浅得体的微笑,暗暗思量自己是就这么走过去呢?还是等着司徒夜唤自己?
司徒夜已起身迎向她,很自然地牵着她的手往竹亭内走,俯首低语:“我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很想见见你,他的——弟妹。”尹秋水脸微红。
他俩一块儿坐下,司徒夜向她介绍:“叶欢,我兄弟,你可以唤他声大哥。”
叶欢望向尹秋水,她觉得他的眼神温暖而熟悉,虽然她很肯定,他们是第一次见面。尹秋水颇有礼貌地点头,微笑:“叶大哥好。”
一声“叶大哥”竟让叶欢红了眼圈,“想不到此生竟还能见上一面。”
尹秋水不明所以,只觉他说这话未免唐突,但并不让自己讨厌。倒是司徒夜,平静坦然,替尹秋水倒上一杯茶,悠然笑道:“叶欢曾有个妹妹,年纪容貌与你相若,只可惜人已不在。上次,他在酒楼中惊鸿一瞥,瞧见你,想到自己妹妹,今日得空,来见见。”
“原来如此,叶大哥兄妹的感情一定很好。”尹秋水展颜一笑。
“是啊,每逢我出征前,她总偷偷爬到宫墙上望着我走远,”叶欢笑容悲戚,“总担心我回不来,谁知,那个一去不复返的人不是我而是她。”
尹秋水暗想这一定是个兄妹情深且悲伤无比的故事,耳旁听得司徒夜安慰他到:“往事已矣,不可追溯,如今,你能见到小七,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叶欢从怀里掏出一枚深蓝丝线编织尚未完成的平安扣结,微笑叹道:“的确如此。我每一次出征,临行前,小妹总会为我编一枚平安扣,如今她人已不在,我自己试着编,却总也弄不好。不知月姑娘是否肯帮这个忙?”
这个要求也提得突兀,但尹秋水见他满面悲伤,确实不忍拒绝,用眼神征询司徒夜,司徒夜柔声道:“不妨试试。”尹秋水这才将结扣接过来,仔细瞧了瞧,“我试试,不过,不一定会有叶小姐编得那么精致哦。”
竹亭新绿,散发着竹香,尹秋水低头摆弄平安扣,将原来的结全部解开,将玉石取出,赞叹道:“晶莹剔透,是块好玉,是古玉。”
叶欢道:“月姑娘慧眼,这玉本镶嵌在一柄古剑剑柄之上,我将它取了下来。”
尹秋水莞尔一笑,竹亭也似增了一层光晕,“原来如此,玉和主人,都是有故事的人呢!”她年纪尚小,说话的语气还带着一分稚嫩,让本有些悲沉的气氛轻松了不少。
尹秋水慢慢结着平安扣,听着旁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叙旧,大约知道他俩年少便出生入死,交情匪浅。没多久,平安扣结已完成,她自己看了看,感觉甚好,再将扣结下的穗整理好,顺着桌面推到叶欢面前:“弄好啦。”
叶欢接过一看,“很精致”。
尹秋水唇角上扬,“叶大哥喜欢就好。”
叶欢再一看,那玉上结的竟是个笑脸娃娃,失声道:“这个笑脸娃娃,想不到,想不到小妹你……”突觉失言,转口道:“想不到月姑娘你也会!”
这回轮到尹秋水吃惊了,“是么?我还以为这是本姑娘独创,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呢!”
天色渐渐暗沉,竹林更显清幽,司徒夜对尹秋水道:“林叔先送你回去,我和叶欢还有事。”
尹秋水巴不得早些回去,见林叔已进来,赶紧起身,和叶欢施礼道别,一溜烟跑出竹林。远远的,司徒夜和叶欢听见她欢快地吩咐林叔:“林叔,今晚我想吃清蒸鲈鱼。”
两人相视一笑,叶欢道:“仍是小吃货一枚,好养吗?”
司徒夜浅笑:“还好,不挑食,除了不爱吃胡萝卜。你可曾见过不吃胡萝卜的兔子么!”
尹秋水已走远,司徒夜与叶欢视线再次相遇。
“现在,轮到我们之间做了结了”。叶欢抽刀。
“的确如此”。司徒夜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