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世时出版的作品全集,所以由作者自己编辑。我将这大约二十五年间的旧稿全部看了一遍。以前,我从无机会浏览自己的全部作品。除非迫不得已,我根本不会重读自己的作品。我不会在自己的作品变成刊物上的文字时即时阅读,必须经过半年到一年时间的弱化或朦胧化,否则在阅读的过程中就会重新体会写作过程中的痛苦滋味。

但以漫长的时间标尺重读旧稿的现在,仍会涌出意料之外的感怀。我记性不好,缺乏追忆力,但不时会有记忆的复苏或追忆的延展。这是十分稀少的经验。

除成为作家之后的作品,我还重新梳理了之前的习作。主要是初中时代的日记,中学时代的小说多为仿作。最早的习作是大正大正:日本年号。大正二年为1913年。二年和大正三年——十五岁到十六岁——春天在中学二年级作文本上抄录的两篇明治四十五年十四岁时小学六年级的文章。

在《箕面山》和《秋虫》的标题上方有“获甲上”的字样。这是四十年前乡下小学的作文,平庸、稚拙的文言体当然毫无可取之处。虽说如此,但能保存到现在连我自己都深感意外。

我还发现了为盲人祖父和文盲老保姆代写的书信底稿。

祖父在贺年卡上说:“老拙即将七十五岁,勉强维持生命。”

由此可见,这是我十六岁时的信件。那年的一月八日,还有如下寄给姨父的书信。

秋冈义一:

一笔四十六日元,一月二月部分。

另一笔一百三十日元,然此为八月结账前未付金额。

以上确已收到。

三八郎

秋冈义一及经理经理:日本指具有代业主主持营业所一切交易及诉讼之权力,并得到法律认定的雇员。

敬启。

日前即已致信,望将未支款项交付。生活拮据,度日艰难。因所收金额明显减少,故失去生活依托。八月结账后仍每月生活窘迫,购物时不得不赊账。此类缺额连续增加。目前每月生活费为二十三日元,买米需十日元,仍有薪炭及其他杂项费用若干,保姆费为三日元,将此类佣金等扣除后缺额愈大。万望悯恤并施与救济。老拙从未摆脱这一困苦现状。老拙俭省度日自不必说,每日仅靠清汤下饭。此外再无可食之物。康成亦每日只能以腌梅就饭,如此恐难保全身体,故只在晚饭进食菜类。让您见笑。书不尽言。

三八郎
一月八日

又及。老拙今日前往拜见,承蒙多方亲切商谈,以后自可安心踏实度日。老拙在此恳请今后仍多关照。

亡母的钱款交存于舅父、姨父二人保管,其后我与祖父依靠每月寄来的生活费度日。由此信可知,大正三年的月额为二十三日元。祖父说“仅靠清汤下饭”和我“只能以腌梅就饭”,多少含有为多要生活费而夸张的意味。祖父和我商量好,故意在信中写了类似乞怜的话语。不过,这并非编造毫无事实依据的假话。

祖父在寄出这封信那年的五月二十五日凌晨去世。

《十六岁的日记》描述祖父临终前的日子,是我出版全集时的日记选粹。关于《十六岁的日记》的由来,我曾这样描述:

这段日子我都活在舅父仓房角落的皮包里,这使我的记忆得以复苏。这个皮包是当医生的父亲出诊时携带的物品。舅父近来因投资失败破产,连房产也赔了进去。在仓房转让之前,我去寻找有没有自己的物品,于是发现了这个上了锁的皮包。我用旁边的一把旧刀割破了皮包,只见里面装满了我少年时代的日记,也混杂着前述十六岁的日记。

卖掉房产的不是舅父,而是表兄。可能因为是小说就写成舅父了吧。所谓“里面装满了我少年时代的日记”也有些许夸张吧,我想并没有那么多。所谓“也混杂着……”,好像是因为稿纸上有“十六岁的日记”这一字样,与其他日记本不同。

《十六岁的日记》的原文在誊抄后作为作品发表时,已经被烧毁丢弃了。此次找出的废纸般的日记,我以前从未重读过,也没查找过。我想或许还有机会再读,因而多少有些不舍,便将那些废纸保存了三十多年。全集的出版既带来烧毁它们的机会,也成了再度浏览它们的机会。

例如,这次找到了《十六岁的日记》的第二十二页和第二十三页,作为纪念抄录于全集的“后记”中,原文就被撕碎扔掉了,而当时作为作品写作《十六岁的日记》却是无可忽视的内容。

虽说是第二十二页和第二十三页,其实并非在稿纸格子里逐字书写,而是随手走笔挥就,因而不可计算页数,但总归是写在稿纸上的。

写在稿纸上的除了《十六岁的日记》还有四五种。《第一谷堂集》是大正二年和大正三年,即十五岁和十六岁时写的新体诗;《第二谷堂集》是与此相同两年的作文集;接下来则有大正五年九月十七日至大正六年一月二十一日的日记。我十九岁,即大正六年初中毕业。此后有一篇作品题为《汤岛的回忆》,写于二十四岁那年夏天,二十八岁时将前半部分改写,完成了小说《伊豆舞女》。后半部分描述了对初中宿舍同寝室少年清野的回忆。

我由此得到机会将此类废纸全部焚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