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一
我今年五十岁,决定出版作品全集也是想留个纪念。像四十岁、五十岁这样以十年为界限的人生分段,既是一种权宜之策,也会让人产生感伤之情,这可能多半源自人的迟怠癖性,因而我不愿视其为精神的真实。但是,倘若未曾濡染这种传习潮波,我估计很难下决心在生前出版自己的作品全集。
五十岁这个年龄的实质和实感会是怎样的呢?恐怕任何人都无法准确地把握吧。但是这种实质和实感无疑存在,而且五十岁的人无疑全都具有这种实质和实感。虽然因人而异,但若从时代潮流来看,亦可认为五十岁的人应该全都相同。
认为应该全都相同的看法,本身似乎就是一种救赎。
无论怎样讲,我对自己的年龄未曾做过认真的深刻思考。这是由于未能从自身找出思考的必然性吗?还是因为自己尚未产生思考的动机?抑或是因为自己缺乏思考的智力?
在我的少年悲哀中,有对早逝的畏怯。父母的早逝一直影响着少年时代的我。现年五十岁的我已比早逝的父母多活了大约十年,虽然我已然记不清父母去世时究竟是多大年纪……
我居然能活到五十岁。我在娘胎里七个月就因早产出生了,爷爷和奶奶用丝绵包着我,把我喂养大。我这个异常的体弱儿能活五十年,仅此亦须看作无妄之福吧。
年届五十的我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周围已死尸累累。文学方面的知己已陆续逝去,他们生前都比我筋强骨健。面对太多的死亡,也使我增强了此生有命即见蓬莱的意念。相遇不易,永别难免,但命长犹可邂逅生者。
另外,从我二十三岁初发作品至今,已经历二十五年以上的作家生涯。在有为转变激烈无常的现代,年届五十出版全集,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
我还记得,上小学时祖父讲过狩野元信的故事,还说我可以当个画家。我也有过那样的打算,但在初中二、三年级时,我主动对祖父说想当小说家。祖父允许,说那也行。因此,仅从贯彻初衷、未生二念这一点也可以说,我无论自己还是人生皆不曾被贻误。虽然我心中存疑——不知自己是否生于最能发挥个人天赋的得天独厚的时代……
这也是因为年龄的缘故吗?也许是因为经历了那样的战争,最近我养成了根据其一生的经历来衡量人的习惯。为了衡量现今,我往往拿出包含过去和未来漫长时光的标尺。
我说,反正发生在人身上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有年轻女子对此感到惊讶,我也对其表示惊讶。我以稍稍长远的眼光审视人生、看待历史,更何况经历了那样的战争,对于人类的不幸和悲惨命运的思考也必然改变。我由衷地感到,生逢何种时代也是命运的一大部分。
我作为小说家安身立命。论及小说,可由《源氏物语》跳到井原西鹤的小说。生于镰仓时代和室町时代虽无可奈何,但镰仓和室町时代的人未必在人格和天分上不及紫式部和井原西鹤,而与紫式部同时代在宫廷里撰写汉文的男官在见识才能上也未必逊于紫式部,更不可轻率地断定与井原西鹤相近时代的作家们缺乏西鹤那样的文学才华。
战争中,在空袭越来越猛烈的时候,在灯火管制的暗夜中,在横须贺线的列车上,我在姿容惨不忍睹的乘客中阅读《源氏物语湖月抄》。这是因为和纸木版印刷的大号柔润假名字体特别适合那时的灯光和心境。我常常一边阅读一边遐想,当年流落在外乡的吉野朝贤士和室町战乱中的人们曾研读《源氏物语》。夜里,我听到警报外出巡视,只见秋冬的月光冷冽地洒满不漏半点灯光的小山谷。刚刚看过的《源氏物语》浮现于心,我再次被身处惨境却依然捧读《源氏物语》的古人深深打动,领悟到必须与流注于自身的传统共续生命。
“承久之乱”中的顺德天皇甚至赞叹《源氏物语》“不可说未曾有”“诸艺诸道皆凝缩于此一篇”。“河内本(版)”中的源光行在“承久之乱”时,作为朝臣的他险些被问死罪。比源光行大一岁、“青表纸本(版)”中的藤原定家想必也受到了此次战乱的波及。
吉野朝的后醍醐天皇、后村上天皇、新待贤门院等对《源氏物语》的研究,以及长庆天皇的《仙源抄》、败逃流离的南朝品读《源氏物语》的吉野一带山川,在我眼里竟如明月一般绚丽。
“应仁之乱”中的饭尾宗祇和该宗派的连歌师旅行时,也把《源氏物语》带在身旁。在我的头脑中,还描绘出三条西实隆誊抄的《源氏物语》远下东海道和山阳道的情景。我本想将三条西实隆所抄《源氏物语》的旅行写成小说,却未能实现。或许也是在战败期间,我对象征东山时代美少年的足利义尚将军产生了特别的爱怜之情,所以,曾沉迷于介绍室町后半期被悲惨命运捉弄的将军们的纪实文学。
我生于明治三十二年,昭和二十三年五十岁。我先从《源氏物语》跳转到井原西鹤,再从井原西鹤跳转到何人呢?那个人与我生活在同样的时代吗?我尚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