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羽鹤

千羽鹤

菊治走进镰仓圆觉寺镰仓幕府第八代将军北条时宗(hojotokimune,1251—1284),一面扩大幕府权势,一面皈依佛教,信仰禅宗。日本弘安二年(1279),北条时宗自中国迎来无学祖元禅师,并于弘安五年(1282)创办圆觉寺。此寺作为圆觉寺派的大本山,仅次于建长寺,为“镰仓五山”第二。山内塔头(tattyu,高僧墓塔)十数所,拥有宝物无数。(乘坐横须贺线至北镰仓站可达圆觉寺附近)境内之后,又犯了犹豫,要不要去出席茶会呢?时间已经晚了。

圆觉寺后院的茶室此指圆觉寺塔头之一,为北条时宗所设的墓堂佛日庵。弘安七年(1284)四月四日,三十四岁的时宗殁后,每月四日,皆于此举办茶会以示追念,至于今日。,每逢举行栗本千佳子茶会,菊治都接到一份请柬,但自从父亲死后,他从未来过一次。因为他认为,这不过是出于对亡父礼节性的表示罢了,所以不予理睬。

然而,这次的请柬上却多写了一句话:希望来看看我的一个女弟子。

看到这份请柬,菊治想起千佳子的那块痣。

菊治八九岁的时候。他随父亲到千佳子家里,千佳子在餐厅敞着前胸,用小剪子剪那痣上的毛。痣布满了左边乳房的一半,一直扩展到心窝,有手掌般大小。那黑紫色的痣上似乎生了毛,千佳子在用剪刀剪掉。

“哎呀,小少爷也来啦?”

千佳子吃了一惊,她本想将衣襟合上,似乎又怕慌慌张张掩上衣服显得不够自然,于是便稍稍转过身去,慢慢将前襟塞进和服腰带。

看样子,她不是避讳父亲,而是看到菊治才感到惊讶的。女佣到门口看过,回来通报了,千佳子应该知道是菊治的父亲来了。

父亲没有进入餐厅,他坐到隔壁的房间里。客厅辟为茶道教室。

父亲一边看着壁龛里的一幅挂轴,一边心不在焉地说:

“给我一杯茶吧。”

“嗳。”

千佳子答应一声,她没有立即走过来。

千佳子膝头摊开的报纸上,落下了一些男人胡须般的黑毛,这个,菊治也瞧见了。

大白天,老鼠在天棚里吵闹。廊缘边上,桃花盛开。

千佳子坐在炉畔煮茶,她有些神情茫然。

其后,大约过了十天左右,菊治听见母亲仿佛披露什么惊人的秘密似的对父亲说:千佳子因为胸前长痣,所以没有结婚。母亲以为父亲不知道,她好像很同情千佳子,脸上带着怜悯的神色。

“唔,唔。”

父亲略显惊讶地应和着。

“不过,被丈夫看到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知情,答应娶她就行了。”

“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可是一个女人家,胸口长块黑痣,这哪儿说得出口呀?”

“她早已不是年轻姑娘了。”

“那也不好说。要是男人,结了婚被知道了,不过笑笑罢了。”

“你瞅到她的痣啦?”

“瞎说些什么呀?”

“光是听她说的?”

“今天来教茶道时,我们聊了一阵子……她到底说出来啦。”

父亲默然不语。

“即便结了婚,男人又能怎样呢?”

“会厌恶,会心里不舒服。不过,这个秘密或许可以变成闺房乐事,坏事变好事嘛。再说,这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缺点。”

“我也劝她说,这个不会碍什么事的。可是她说,那痣长在了乳房上。”

“唔。”

“她说啦,一想到生小孩要吃奶,这事儿最叫人伤脑筋。丈夫还好说,不过也得为婴儿考虑考虑呀。”

“长痣的乳房不出奶水吗?”

“那倒不是……她想要是给吃奶的婴儿看到了,那多苦恼。我没有想到这一点,可她却是顾虑重重。孩子一生下来,就要吃奶,刚睁眼首先看到的也是乳房,一眼看到妈妈的乳房上一片可怕的黑痣,那么,孩子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还有对于母亲的第一印象,就是极其丑陋的。——这种深深的印象会留在孩子一生的记忆中。”

“唔。不过,这也想得过多啦。”

“要是这样,也可以喂牛奶,或者找个奶妈子什么的。”

“长个痣算什么,只要有奶就行嘛。”

“可是,这样也还是不行。我听她说了之后,也流下眼泪。我以为她的话有道理。我们菊治可不能吃了乳房上长痣的人的奶啊。”

“可不是嘛。”

菊治对于佯装不知的父亲感到气愤,连菊治也看到千佳子的痣了,而父亲对他一点也不在乎,这使菊治更加憎恨父亲。

自那以后近二十年了,现在看来,也许那时父亲也感到困惑不安吧?菊治想到这里,他不由苦笑起来。

菊治过了十岁的时候,经常想起当年母亲的话,时时陷入不安的情绪里,要是有了吃过长痣的奶的异母弟妹,那可怎么办呢?

不仅是害怕另有弟妹,他也害怕这样的孩子本身。他觉得,那种被大黑痣上长着毛的乳房的奶水喂大的孩子,就像恶魔一般可怕。

所幸,千佳子似乎没有生小孩,往坏里想,也许父亲不让她生孩子吧。使得母亲流下眼泪的关于痣和孩子的事,可能也是父亲为了不让她生孩子而向她灌输的借口。总之,父亲生前和死后,都不曾出现过千佳子的孩子。

菊治和父亲一起看见千佳子的黑痣之后不久,千佳子就向菊治的母亲说了这件事,看来,她是想抢在菊治告诉母亲之前,来个先下手为强吧?

千佳子一直未嫁,也许就是那痣控制了她的一生吧?

菊治对于那黑痣的印象也难于消泯,说不定什么时候那片痣也会和他的命运纠缠在一起。

千佳子以茶会为名邀他来见见那位小姐时,那片痣也在菊治眼里闪现。他蓦然想到,既然是千佳子的介绍,那位小姐想必是个纯净无瑕、冰清玉洁的人儿吧?

菊治甚至想象着,父亲或许有时也会用手捏一捏那痣,说不定还用嘴咂过那片痣呢。

眼下,他在小鸟鸣啭的山寺中走着,这种联想又一次掠过心头。

然而,菊治发现那些痣两三年后,千佳子有些男性化起来,现在完全成了一个中性人了。

今天的茶会兴许也会手脚麻利地表演一番,那一侧长着痣的乳房也许萎缩了。想到这里,菊治坦然地笑了。这时,两位小姐从后头急急赶了过来。

菊治站住,给她们让路。

“栗本女士的茶席,就在这条路的尽里头吗?”他问。

“是的。”

两位小姐同时回答。

就算不问本来也知道怎么走。从小姐的和服穿戴上也可以看出她们走这条路是去参加茶会的,菊治的问话只是为了使自己决心出席茶会罢了。

其中一位小姐,拿着绘有白色千羽鹤的桃红绉绸小包裹,面目姣好。

两位小姐进入茶室之前换白布袜时,菊治也来到了。

他从小姐背后向屋内打量着,八铺席的房间,茶客济济一堂,膝盖顶着膝盖,看来都是穿着华丽的和服的人们。

千佳子一眼看到了菊治,“啊”地一声,站起身走过来。

“啊,请吧。真是稀客啊,欢迎,欢迎。快请,就打那儿进来吧,没关系。”

她指了指壁龛附近的格子门。

室内的女子们一起朝他看来,菊治脸红了。

“都是女客吗?”

“是的,也有男士,他们都回去啦,您就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啊。”

“不是什么红。”

“菊治少爷有红的资格,没事儿。”

菊治摆摆手,示意自己绕到对过的入口去。

那位拿着千羽鹤包裹的小姐,把换下的白布袜包起来,彬彬有礼地站着,让菊治先走过去。

菊治进入相邻的房间。这里散乱地放着点心盒、运来的茶具盒,还有客人们的东西。后面的水屋相当于茶室的厨房或洗涮间,茶会的准备、收拾、洗涤场所。一般为三叠,内设纳物棚架。里,女佣正在洗茶具。

千佳子走进来,跪坐在菊治面前。

“怎么样?是个好小姐吧?”

“是那个拿着千羽鹤包裹的姑娘吗?”

“包裹?我不知道什么包裹。就是那个刚才站在那儿的漂亮小姐呀。她是稻村先生的千金。”

菊治漠然地点点头。

“什么包裹,净是留心一些奇怪的东西,倒叫人大意不得。我还以为你们是一同来的,正为您的高超手腕而震惊呢。”

“你都说些什么呀。”

“来时的路上碰到了,实在有缘分。稻村先生,您家老爷也是认识的。”

“是吗?”

“他们过去是横滨一家生丝商。今天的事儿我没有对小姐说明,您就从旁好好相相吧。”

千佳子声音不小,菊治担心隔壁茶室里的人会不会听到。正在踌躇之余,千佳子蓦地凑过脸来。

“不过,出了点儿麻烦。”

她压低了声音。

“太田夫人来了,她家小姐也跟着来了。”

她瞅着菊治的脸色。

“我今天并没有请她,可是她……这种茶会,谁都可以来参加的,刚才就有两对儿美国人来过了。对不起,太田夫人知道了,也实在没法子。不过,她当然不知道菊治少爷的事情。”

“我今天也……”

菊治想说,他今天本来就不打算相什么亲,但是没有把话说出口来,似乎在喉咙管卡住了。

“尴尬的倒是夫人,菊治少爷只管像平时一样沉住气好啦。”

菊治听了千佳子的话感到气愤难平。

栗本千佳子和父亲的交往似乎不太深,时间也不长。父亲死前,千佳子曾经作为身边好使唤的女人在家中出出进进。不光是茶会,就是一般客人来访,她也在厨房里帮忙。

自从千佳子变得男性化之后,母亲觉得,现在再去嫉妒她,就有点儿叫人哭笑不得了。母亲后来一定发现父亲看见过千佳子的痣了,可那时已经事过境迁,千佳子也一副不记往事的样子,转而成为母亲的后盾了。

菊治也逐渐对千佳子随意起来,跟她不时使个小性儿,不知不觉,少年时代揪心的厌恶感也淡薄了。

千佳子变得男性化以后,成为菊治家得心应手的一个帮工,这也许就是千佳子的一种生存方式。

千佳子仰仗菊治家做了茶道师傅,获得了初步的成功。

千佳子只是和菊治父亲一个男人进行一种毫无指望的交往,或许由此压抑了自己作为女性的欲望吧?菊治在父亲死后一想到这些,甚至对她泛起淡淡的同情。

母亲不再对千佳子抱着敌意了,其中一方面是因为牵涉太田夫人的事。

自从茶友太田死后,菊治的父亲负责处理他的茶具,随之认识了他的遗孀。

将这件事最早告诉菊治母亲的就是千佳子。

不用说,千佳子站到了母亲一边。千佳子似乎做得有些过火,她每每跟在菊治父亲后面盯梢,还三天两头到夫人家里发警告。她满腔醋意,如火山喷发。

母亲性格内向,她被千佳子这种风风火火、爱管闲事的行为弄得目瞪口呆,她生怕这件丑事传扬开去。

千佳子当着菊治的面时,也对母亲大讲太田夫人的不是。她看到母亲对此不感兴趣,就说讲给菊治听听也好。

“那次我去她们家时,狠狠数落了一通,谁知被她的孩子听到了,于是,隔壁传来了抽抽噎噎的啜泣声。”

“是她女儿吧?”

母亲皱起眉头。

“是的,听说十二岁啦。太田夫人真是愚钝,我以为去骂那孩子呢,谁知她特地把孩子抱过来,让她坐到膝盖上,当着我的面,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那孩子也怪可怜的。”

“所以嘛,我也把她当作出气筒啦。因为她母亲的事,她也全都知道。不过,那姑娘倒是长着一张桃圆脸,好可爱呢。”

千佳子边说边瞧着菊治。

“我们菊治少爷,要是也能跟老爷说说就好啦。”

“请你不要再拨弄是非了。”

母亲警告她。

“夫人有苦只肯往肚子里咽,这可不行啊,干脆一股脑儿吐出来不好吗?夫人您看您瘦成这副模样儿,可人家倒是白白胖胖的。虽说她少个心眼儿,可是只要招人怜爱地哭上一阵子就行啦……不说别的,单说她接待您家老爷的客厅里,还公然悬着她亡夫的照片呢。您家老爷竟然一点儿也不在乎。”

就是这么一位夫人,在菊治父亲死后,领着女儿来出席千佳子的茶会了。

菊治仿佛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正如千佳子所说,今日尽管没有邀请太田夫人,在父亲死后,千佳子依然和太田夫人保持来往。这一点,菊治万万没有料到。也许她还叫女儿向千佳子学习茶道呢。

“如果您不乐意,那就叫太田夫人先回去算啦。”

千佳子盯着菊治的眼睛。

“我没有关系,她们想回去,那就自便吧。”

“要是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人,过去何须惹得老爷、太太烦心呢?”

“不过,一起来的还有小姐吧?”

菊治未曾见过这位遗孀的女儿。

菊治不愿当着太田夫人的面会见那位拿着千羽鹤包裹的小姐。他更不愿意在这种场合初会太田的女儿。

可是,千佳子的声音老是在他耳边响起,不断刺激他的神经。

“总之,她知道我来了,想逃也逃不掉呀。”

说着,他站了起来。

他从壁龛旁边进入茶室,顺势坐在入口处的上座。

千佳子跟着进来,郑重地给大家作介绍:

“这位是三谷少爷,三谷先生的公子。”

菊治重新向大家鞠躬致意,他一抬头,清清楚楚看见了小姐们。

菊治心里有点儿紧张,眼前和服的色彩弄得他眼花缭乱,再也分不请谁是谁了。

他定下神来仔细一看,原来太田夫人正和他面对面坐着。

“噢呀!”

夫人的叫声全体茶客都听到了,那声音十分诚恳而充满怀想。

“久违啦,好长时间没见面啦。”

夫人继续说道。

接着,她轻轻拉一下身边的女儿的衣袖,示意让她赶快行礼。那位小姐有些难为情,她红着脸鞠了一躬。

菊治实在有些意外。夫人的态度丝毫看不出有什么敌视和恶意,而是满含思念的样子。看来,她和菊治的不期而遇,倒使她异常高兴。她甚至忘记了自己在满座客人中是个什么身份。

小姐一直埋头不语。

夫人似乎有些觉察,她的双颊变红了。她的眼睛看着菊治,似乎想到他的身边和他说说话儿。

“还在做茶道吗?”

“不,我一向不做。”

“是吗?这可是祖传之道啊。”

夫人激情满怀,她的眼睛濡湿了。

菊治自打父亲葬礼之后,再未见过太田夫人。

她和四年前相比,没有多大变化。

她有着白皙而细长的脖颈,以及与此不太相称的浑圆的肩膀,体态比实际年龄更显轻盈些。眼睛稍大,鼻子和嘴巴嫌小。细细打量起来,那小巧的鼻官恰到好处,令人舒心。说起话来,看上去嘴唇有点儿向上翘。

小姐的长脖颈和圆肩膀明显是继承了母亲的特点,嘴巴比母亲的大,紧闭着。比起女儿的嘴,母亲的小嘴儿反而显得有些特别。

小姐的眼睛比母亲的更加乌黑闪亮,含着几分悲愁。

千佳子瞅着炉子里的炭火。

“稻村小姐,给三谷少爷献杯茶,好吗?你还没有点茶吧?”

“哎。”

手拿千羽鹤包裹的小姐走过去。

菊治知道,这位小姐坐在太田夫人的旁边。

但是,菊治自打看到太田夫人和太田小姐之后,总是避免把眼睛转向稻村小姐。

千佳子让稻村小姐点茶,大概是想给菊治看看的吧?

小姐走到茶釜前,回头望望千佳子。

“茶碗呢?”

“哦,就用那只织部此处指织部茶碗,美浓窑烧制。另有彩陶茶盘、水罐和茶碗等茶道用具。是安土·桃山时代(1573—1598?)继千利休之后,在著名茶人古田织部正重然指导下,贯彻“织部风格”的个性化精神而制作的。的好啦。”

千佳子说。

“这是三谷少爷家中的老爷最喜欢的茶碗,后来老爷送给我啦。”

小姐面前的茶碗,菊治是记得的。父亲一定用过这只茶碗,因为这是父亲从太田遗孀的手里接受下来的茶碗。

亡夫的这件心爱之物,又从菊治父亲手里转到千佳子手里,眼下出现在茶席之上。太田夫人是以何种心境看待这一切呢?

菊治对没头脑的千佳子甚感惊讶。

要说没头脑,太田夫人不是更加没头恼吗?

面对中年女子纷乱繁杂的过去,菊治感到,正在点茶的小姐那副清净的模样儿,显得多么纯洁、美丽!

千佳子打算让菊治瞧瞧手拿千羽鹤包裹的这位小姐,而小姐也许还不知道她的良苦用心吧?

小姐大大方方完成了点茶,亲自把茶碗送到菊治面前。

菊治喝完茶,稍微端详着茶碗。这只黑织部织部陶瓷目前分为八类:志野织部、黑织部、青织部、总织部、绘织部、鸣海织部、赤织部,以及伊贺织部。黑织部者,整体使用铁质釉彩,烧成之后用铁钩自窑中拖出,立即放入冷水中,使其色漆黑优雅,光洁无比。茶碗,正面白釉的底色上,用黑釉描画出嫩蕨菜的花纹。

“还有印象吧?”

对面的千佳子回。

“怎么说呢。”

菊治模棱两可地应着,放下茶碗。

“这蕨菜的芽儿明显表现了山乡的气息。这是适合早春时节的茶碗,是您家老爷使用过的。现在才拿出来,虽然有点儿过了季节,但正好献给菊治少爷。”

“不,我父亲用没用过,对这只茶碗来说并不重要。毕竟,这只茶碗是利休所在的桃山时代的传世之品凡具有一定来历的传统优秀之茶具,谓之“名物”(meibutsu)。利休前,尤其是东山时代所产者,称为“大名物”(oomeibutsu),利休时代者称为“名物”,随时代以降,小堀远州选定之物称为“中兴名物”。经常有人误将“大名物”当作大名所用之物。。数百年之间为众多茶人所宝爱,一代代传承下来。我的父亲算不了什么。”

菊治说着,他想忘掉自家同这只茶碗的因缘。

这是一只有着奇特因缘的茶碗,从太田传给太田夫人,太田夫人传给菊治的父亲,父亲传给了千佳子。其间,太田和菊治父亲这两个男人死了,留下了两个女人。

如今,这只古老的茶碗,又在感受着太田遗孀和她的女儿、千佳子、稻村小姐,还有其他小姐们的芳唇吮吸和纤指抚摸了。

“我也想用这只茶碗喝一杯茶,刚才是用别的茶碗呢。”

太田夫人冷不丁地说道。

菊治再次感到惊讶。是卖乖装傻,还是厚颜无耻?

太田小姐一直俯首不语,菊治对她深为同情,他再也看不下去了。

稻村小姐又为太田夫人点茶,全座的目光一起注视着她。这位小姐也许不知道这只黑织部茶碗的因缘吧,她的动作只是遵循平常的套路。

这是一次无可挑剔的点茶,动作朴实,姿态纯正,身体上下,皆富品味。

嫩绿的树叶映着小姐身后的障子门,绚丽的“振袖”和服未婚女性长袖和式礼服。,肩头和衣袖仿佛也摇曳着柔和的树影。一头秀发光洁耀眼。

这间茶室,自然显得光线有些过强了,不过,这反而映衬出小姐青春的亮丽。姑娘所持有的绯红色茶巾原文为“袱纱”,用于揩拭茶具使之清洁,或者观赏茶具时垫在茶具下边。长宽约三十厘米,质地多样,颜色有红、紫和松叶色等多种。,使人感到鲜艳而不粗俗,小姐的素手里仿佛绽开一朵红花。

小姐的周围,似乎飞舞着千百只小小的白鹤。

太田遗孀将织部茶碗捧上手,说道:

“这黑釉里的青青茶汤,宛如萌发的一团春绿啊。”

可是,她绝口不提这是亡夫的遗物。

接着,大家例行公事般地观赏茶具。小姐们对茶具不怎么了解,大体只是听千佳子的讲解。

水罐、茶勺,都是从前菊治父亲的物件,可是千佳子和菊治都没有明说。

小姐们回去了,菊治一坐下,太田夫人就挨了过来。

“刚才实在失礼了,您生气了吧?我一看到您,立即涌起一股怀念之情。”

“唔。”

“您出落得好帅气呀。”

夫人眼里浮现着泪光。

“对了,对了,您家太太的葬礼……我本想参加来着,可是没有去。”

菊治神情黯然。

“老爷和太太相继去世……想必很孤单吧?”

“唔。”

“还不回家吗?”

“嗯,稍等一会儿。”

“很想找个时间,同您说说话儿。”

千佳子在隔壁叫喊:

“菊治少爷!”

太田夫人依恋地站起身子,小姐在院子里等着。

母女一起对着菊治低头告别,小姐的眼睛暗含一种求助的神色。

相邻的房间里,千佳子带着身边两三个弟子和女佣一道儿收拾茶具。

“太田夫人都说了些什么呀?”

“没有……什么也没说。”

“您要提防着点儿,看她似乎又和顺,又恭谨,可总是装出一脸无辜的表情,谁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她还不是经常出席你的茶会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菊治的口气里带着几分讽刺。

他要逃离这里恶浊的空气,于是来到外面。

千佳子跟了过来。

“怎么样?是个好姑娘吧?”

“是个好姑娘。不过,要是没有你和太田夫人,还有我父亲的亡灵,在身边徘徊扰乱,那就更好啦。”

“您怎么这般斤斤计较呀?太田夫人和那位小姐毫无关系嘛。”

“我只是觉得对不住那位小姐。”

“有什么对不住她的。您不愿意看到太田夫人,这个我该向您道歉。可是今天我并没有请她呀。稻村小姐的事,您要另当别论。”

“那好,今天就告辞啦。”

菊治说罢又站着不动,他怕边走边说,千佳子更不会马上离开。

只剩下菊治一个人了。这时,他才发现眼前的山麓满布着杜鹃花的蓓蕾。他深深呼吸着空气。

他对自己应千佳子之邀来这里感到憎恶,可是对那位手拿千羽鹤包裹的姑娘,却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同席上看到父亲的两个女人,之所以没有觉得心中郁闷,就是因为有那位姑娘在场啊!

然而,这两个女人如今还活着,并且谈论着父亲,而母亲已经死了。菊治每每想起这一点,就感到怒火中烧,千佳子胸前丑陋的黑痣也随之浮现在他眼前。

晚风吹拂着翠绿的新叶,菊治摘掉帽子,慢悠悠地走着。

他远远看见太田夫人站在山门边的绿荫里。

菊治猝然想躲开她,他巡视着四周。看样子,只要登上左右两旁的小山,就可以不经过山门。

可是,菊治还是往山门走去,他似乎稍微紧绷着双颊。

那位遗孀一眼看到菊治,反倒迎过来了。她双腮染着桃红。

“我等着想再见您一面呢。您或许认为我是个厚脸皮的女人吧?可是,就那么走了,我有些不舍得……再说,一旦分别,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呢。”

“小姐她呢?”

“文子呀,她先回去啦,是和朋友一起走的。”

“那么,小姐知道您是在等我吗?”

菊治问。

“嗯。”

夫人答道,她瞧着菊治的脸。

“这么说,小姐不会感到憎恶吗?刚才在茶席上,她也好像不愿意和我见面。小姐好可怜呀。”

菊治说得很露骨,但听起来又很婉转。夫人直截了当地回答:

“那孩子见到您,一定很痛苦吧?”

“是我父亲让小姐吃尽了苦头啊。”

菊治本来的意思是,正像太田夫人的事,也让自己吃尽苦头一样。

“不是因为这个,实际上,文子很受老爷的疼爱呢。关于这些,我会找个时间慢慢对您说。那孩子一开始的时候,对于老爷的一番好心,似乎并不怎么领情。可是战争结束那阵子,在那场可怕的大空袭里,她似乎有所触动,态度完全变啦,对老爷也就尽心尽力起来。说是尽心,一个女孩儿家,也就是为了弄只鸡、做点儿小菜什么的给老爷送去,出去买买东西罢了。不过都是冒着生死的危险,全心全意干着的。她不顾飞机丢炸弹,从很远的地方扛来了大米……由于转变得太快,连老爷也感到迷惑不解。我眼瞅着女儿变成了另一个人,总是心疼得要命,同时也深感内疚。”

菊治这才想起母亲和自己都受过太田小姐的恩惠。那时候,父亲有时带一些意想不到的礼品回家,这才知道,原来都是太田小姐买的。

“真不知女儿为何会变得这么快啊。可能是想着自己不知哪一天会死掉,一定是可怜着我吧?所以也就拼着性命对老爷尽心尽力啦。”

小姐一定清楚地看到,在那场失败的战争里,自己的母亲拼死依附菊治父亲的爱的情景吧?由于现实中的每一天都是那样酷烈,她一定丢开自己死去的父亲,只看着现实中的母亲吧?

“刚才注意到文子的戒指了吗?”

“没有。”

“那是老爷送给她的。老爷即便来我这里,一响起警报,就马上要回去,于是文子就非要送他回家不可。她怕老爷一个人半道上出岔子。有一次,她送老爷没有回来,我想大概是在府上住下了,那样也好嘛。可转念又想,两个人该不会死在路上了吧?第二天早晨,回来后一问,才知道她送到府上的大门口,回来时在防空壕里熬了一夜。下回老爷又来的时候,他说:‘文子呀,多亏了你啦。’就把这枚戒指送给她了。那孩子不愿给您见到这枚戒指,她怕难为情啊。”

菊治听罢,心里一阵厌恶。奇怪的是,太田夫人还以为菊治当然会寄予一番同情呢。

然而,他对夫人并不感到十分厌恶,也不对她抱着特别的警惕。夫人自有一种使他身心放松的温馨之情。

小姐的百般用心,抑或在于她不忍心看到母亲凄凉的晚景吧?

夫人讲述着小姐的故事,在菊治听来,实际上是在诉说自己的爱情。

看来夫人有着满心的话儿想一吐为快。然而,这个听她倾诉衷肠的人应该是谁呢?是菊治,还是菊治的父亲?说得极端些,她似乎还没有找准这个对象。她把菊治当作他的父亲而追怀不已。

从前菊治和母亲对太田遗孀的敌意,尽管依旧尚未消除,现在已经松弛了大半,稍不留神就觉得自己仿佛就是被这个女人所爱的父亲。一种错觉引诱着他,自己好像和这个女人早有着一段情缘。

父亲很快和千佳子分手,和这个女人一直相爱至死,也不是不能理解。菊治心想,千佳子一定会欺负太田夫人,而菊治自己也被一种残忍之心所驱使,感到一种诱惑,似乎可以轻而易举地耍弄她一把。

“您经常出席栗本的茶会吗?她过去可是老欺负您的呀。”

菊治说。

“自从您家老爷去世之后,她给我写过信。我想念老爷,自己也很孤单。”

夫人低着头说。

“是和小姐一起吗?”

“文子也是很不情愿和我一道来。”

他们跨越铁路,穿过北镰仓车站,朝圆觉寺对面的山上走去。

太田遗孀少说也有四十五岁左右了,比菊治要大将近二十岁。然而,她却使得菊治忘记了她的年龄,菊治仿佛怀抱着一个比他还要年轻的女人。

菊治切实和夫人共同感受到了她的多次经历带来的欢悦,他临场毫不畏缩,也没有觉得自己是个缺乏经验的单身汉。

菊治似乎初次认识了女人,同时也认识了男人。他对自己这种男性意识的觉醒深感惊讶。女人原来是个如此顺从的承受者,一个招之而来、诱之而去的被动者,一个令人销魂的温柔之乡啊!对于这些,菊治以前并不清楚。

菊治,作为一个独身者,事情过后,他每每有着一种罪恶感。现在,这种罪恶感本该最为强烈,然而,他从中尝到的只是甘甜和安谧。

每逢这个时候,菊治都想无情地走开,可他陶醉于温热的依偎而不肯猝然离去,宛若锋芒初试,恋恋难舍。他不知女人的温柔波涛会绵延至此。菊治在那波涛中获得暂时的休憩,他意得志满,犹如一位征服者,一边昏昏欲睡,一边令奴隶为自己濯足。

他还感受到了一种母爱。菊治向下缩缩脖颈,说道:

“栗本这地方有一大片黑痣,您知道吗?”

他说罢,又立即感到不小心走了嘴。不过,因为此时脑中一片茫然,他并不觉得这话对千佳子有什么不好。

“布满了乳房呢,就在这块儿,这样……”

菊治说着,伸过手去。

菊治的头脑泛起一种思绪,使他随口说出这件事来。这是有意背逆自我、伤害对方的一种奇矫的心理在作祟。他也许很想看看那块地方,并借此掩饰一下羞赧而畏葸的心绪。

“不行,太可怕啦。”

夫人悄悄合上衣襟。她似乎没能马上理解菊治的意思,于是,意态安祥地问道:

“这事我也是初次听说,不过,遮在和服里看不见吧。”

“也不是完全看不见。”

“哦,究竟怎么回事呀?”

“长在这里,还是可以看到的。”

“瞧您,真讨厌,是想着我也长了痣,摸来摸去地在找吗?”

“哪里哪里,果真有,这会儿还不知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是在这儿吗?”

夫人也看着自己的前胸。

“干吗跟我说这些?这种事儿又算得了什么呀?”

夫人没有上钩。菊治的一番鼓动,对于夫人向来不起什么作用。于是,菊治只好自讨苦吃。

“总是不好啊。我在八九岁的时候,曾经见过那黑痣,如今还时时在眼前闪现。”

“为什么呢?”

“就说您吧,不也为那片黑痣所害吗?栗本不是扮作我和母亲的代言人,跑到您家里大吵大闹的吗?”

夫人应和着,悄悄缩了缩身子。菊治用力抱住她。

“我想就是那会儿,她也不断想到自己胸前的黑痣,所以更加心狠手辣吧?”

“哎呀,您说得挺吓人的。”

“她或许也是要向父亲报仇来着。”

“报什么仇呀?”

“有了那片痣,她始终抬不起头来。她一直认为自己被抛弃,也是因为长了痣的缘故。”

“不要再谈痣的事了,怪叫人恶心的。”

夫人看来不愿再想象那痣究竟是什么样子。

“栗本女士现在看来也不再避讳那片痣了。她活得很好,苦恼也已成为过去。”

“苦恼一旦过去,就再也不留痕迹了吗?”

“有时过去了,回头想想,还蛮怀念的呢。”

夫人说着,她似乎依然恍惚留在梦境之中。

菊治本来不愿说的一句话,这时也吐露出来了。

“刚才在茶席上,您身边不是坐着一位小姐吗?”

“嗯,雪子姑娘,稻村先生的女儿。”

“栗本喊我来,就是为了叫我看看那位小姐。”

“唔。”

夫人睁大了眼睛,频频盯着菊治。

“是来相亲的吗?我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不是相亲。”

“可不是嘛,是相过亲后回家的啊?”

夫人的眼睛在枕畔流下一道泪水,她的肩膀抽动着。

“真对不起,真对不起,干吗不早点儿跟我说呀?”

夫人伏面而泣。

菊治实在有些意外。

“到底是不是相亲后回家,不好就是不好,两者没有关系。”

菊治这样说,也完全是这么想的。

这时,稻村小姐点茶的倩影又在菊治的头脑里浮现,那个绘有千羽鹤的桃红的包裹也渐渐明晰起来。

于是,夫人啜泣着的身子使他感到一种丑恶。

“啊,真是难为情呀,我罪孽深重,实在是个坏女人啊!”

夫人不住抽搐着浑圆的肩膀。

对于菊治来说,要是后悔的话,也一定会感到丑恶。尽管相亲是另外一回事,但眼皮底下,毕竟是父亲的女人。

然而,菊治直到此时,他既不觉得后悔,也不觉得丑恶。

菊治并不十分清楚,他自己为何同夫人堕入了这种境况。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夫人刚才的意思,也许是后悔自己不该诱惑了菊治吧?但是,夫人看来并没有打算诱惑菊治,而菊治也全然没有受到诱惑的感觉。况且,菊治从内心里没有任何抵触情绪,夫人也是坦然以对。可以说,这里没有任何道德上的暗影。

他们进入圆觉寺对面山丘上的旅馆,两人一起吃了晚饭。因为菊治的父亲,是个谈不完的话题。菊治并非一定要听,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听了,这显得很是滑稽。夫人也是毫不经意,心怀眷念地诉说着。菊治一边听她述说,一边感受着她那一番恬静的好意。他感到自己被包裹于温柔的情爱之中。

菊治仿佛觉得父亲也曾经很幸福。

她说自己不好就算是不好吧。他早已失去摆脱夫人的时机,只好委身于甘美的欢爱之中了。

抑或菊治的心底里潜隐着一团阴影,逼使他像排毒似的,顺口将千佳子和稻村小姐的事也一并抖落出来了。

他的话太有效用了。假若后悔,就是因丑恶而后悔。菊治甚至还想要对夫人说些残酷的话语,他想起这些作为,心里蓦然涌出一种自我厌恶的情绪。

“干脆忘掉吧,一切都无所谓啦。”

夫人说。

“这些个事,又算得了什么!”

“您只是在回忆我父亲吧?”

“嗯。”

夫人怪讶地抬起头来。由于枕着枕头哭泣,菊治看到她眼泡有些红肿,眼白稍显浑浊,睁开的眸子还残留着女性的特有的倦怠。

“您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是个可悲的女人吧。”

“胡说。”

菊治一把扯开她的前胸。

“要是有痣,我不会忘记的,印象很深……”

菊治对自己的话深感惊愕。

“不行,这么盯着看,可我已经不年轻啦。”

菊治露出牙齿凑了上去。

夫人刚才情感的波涛又上来了。

菊治安然入睡了。

朦胧之中,他听到了小鸟的鸣啭。菊治从嘤嘤鸟鸣里睁开眼睛,这对于他,仿佛是第一次体验。

犹如朝露濡湿了碧绿的树林,菊治的头脑像被清水洗涤了一番,没有任何思虑。

夫人背对菊治而眠,不知何时又转过身来,菊治略带奇异的眼神,支起一只胳膊,望着薄明中的夫人的睡相。

茶会过去半个月,菊治接受了太田小姐的拜访。

她被引到客厅里,菊治为了平静一下激动的心情,亲自打开茶柜,用盘子装了些洋果子。他一时猜不出小姐是单独而来,还是夫人因为不好进这个家,在门口等着。

菊治打开客厅的门,小姐从椅子边站起来,低着头。菊治一眼看到她那双唇紧闭的兜嘴儿。

“让你久等了。”

菊治绕过小姐的背后,打开面向庭院的玻璃窗。

他走过小姐身后的时候,闻到了花瓶里白牡丹的幽香。小姐浑圆的肩膀微微前倾着。

“请坐吧。”

菊治说罢,先在椅子上坐下来,不知为何,他感到心里很平静,因为他从小姐脸上,看到了她母亲的面影。

“突然前来打扰,实在有些失礼。”

小姐低俯着头说。

“不必客气,找到这儿不容易吧?”

“嗯。”

菊治想起来了,空袭时就是这位小姐把父亲送回家门口的。这是他在圆觉寺里听夫人说的。

菊治想把这事告诉她,但没有说出口。他看了一下小姐。

于是,当时太田夫人温暖的情意,犹如一股泉水涌向心头。他想到,所有的一切,夫人都优容地原谅了他,使他安下了心。

也许正是这份安然,使他对于小姐也放松了警戒,不过,他还是没有正面迎望着她。

“我来……”

小姐欲言又止,她抬起头。

“关于母亲的事,我想来拜托您。”

菊池屏住呼吸。

“请您原谅我母亲。”

“什么?原谅?”

菊治不由反问道。看来,夫人把自己的事情也都跟小姐说了。

“要说原谅,该请原谅的是我。”

“关于府上老爷的事,也请原谅。”

“父亲的事也一样,要说原谅,该请原谅的是我父亲。我母亲也已经不在,就算要原谅,谁会来原谅呢?”

“老爷及早过世,想来也是我母亲的过错。再说,还有太太也……这事我也对母亲说过。”

“你过虑了。夫人也很可怜。”

“要是先死的是我母亲就好了。”

看样子,小姐感到羞愧难当。那些事情,对她是多么大的伤害啊!

“您能原谅母亲吗?”

小姐再次极力央求道。

“提什么原谅不原谅,我要感谢夫人才是。”

菊治明确地表示。

“都怪我母亲,是母亲不好,请您别理她了,再也不必记挂她啦。”

小姐说得很快,声音不住颤抖。

“拜托啦。”

小姐请求原谅的话语,菊治听得很明白,意思是:您不要再管她的事情了。

“电话也不要再打了……”

小姐说着,脸也发红了。为了遮掩自己的羞涩,她有意抬头看看菊治。她珠泪盈睫,乌黑的眼波里没有丝毫恶意,仿佛在固执地哀求。

“我知道啦,对不起。”

菊治说。

“拜托您啦。”

小姐满面羞涩,连那长长细嫩的雪白的脖颈也发红了。也许为了映衬那美丽的细长的颈项,她的西服领子装饰着一道白边儿。

“您打电话约她,母亲没有来,是我阻止了她。母亲拼命要来,我就抱住她不松手。”

小姐有些放心了,语调也和缓下来。

菊治打电话约请太田遗孀,是在那事之后第三天。夫人的声音显得很高兴,可是她没有到咖啡馆相会。

那通电话之后,菊治一直没有见到夫人。

“事后想想,母亲太可怜啦,可是当时就是觉得太难为情,我拼死拼活把她拦下了。母亲就对我说,那么,文子,你就替我回绝吧。我来到电话机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母亲呆呆望着电话机,簌簌流下眼泪,仿佛三谷少爷就站在电话机旁边。母亲就是那样一个人。”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菊治说:

“上次茶会之后,夫人在等我,你为何先走了呢?”

“因为我想让三谷少爷知道,母亲不是那种很坏的人。”

“她一点儿也不坏。”

小姐低下眉来,可以看到娇小的鼻子下边是那只兜嘴儿,一副温和的桃圆脸很像她的母亲。

“我很早就听说夫人有个女儿,我曾幻想对你谈谈我父亲的事情呢。”

小姐点点头。

“我也这样想过。”

菊治心里想,要是同太田遗孀没有任何关系,能和这位小姐无拘无束地谈论父亲,那该有多好。

可是,他之所以从心底里原谅夫人,甚至原谅父亲和夫人的事,正因为他和这位夫人之间,并非没有一点儿瓜葛。这奇怪吗?

小姐意识到已经待得很长了,她慌忙站起身来。

菊治送她出去。

“要是有时间和你谈谈我父亲的事,以及夫人美好的人品就好啦。”

菊治虽然是随便说说,可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好的。不过,不久就要结婚了吧?”

“我吗?”

“嗯。听母亲说的,您已经同稻村雪子小姐相过亲了……?”

“没那么回事。”

出了门就是一段下坡道,中间微微有些起伏。站在那里回首遥望,只能看见菊治家院子里的树梢。

菊治听了小姐的话,蓦然想起了千羽鹤小姐的姿影。文子站在路上,向他告别。

菊治转过身来,同小姐的方向相反,登上了高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