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赛文在一个四面通白的长廊里醒来。

“你好，赛文。好久不见。”

“我是死了吗？”赛文坐起身。

“云端检测到你现在的生物地址在你的房间里，本体生命特征正常。”

赛文垂下手臂，有些沮丧地站起来，喃喃自语道：“我怎么又来了。”

“云端分析，是因为你本体生存受到威胁，自体便决定逃到一个它认为安全的地方了。”

云端系统覆盖了城市的每个角落，它保卫着城市的安全，同时也是入侵者的坟墓。它庞大的计算体系足以让所有进来的意识迷失甚至是自毁，只是对赛文而言，这里像个温暖的被窝。

赛文踱步到墙边，“其实我一直在好奇，如果我的身体死了，我的意识还能不能存在。”

“你的强意识是可以脱离客观存在的，可以随时随地潜入抽象世界里，所以你自体的自由早已不受物理的局限了。但是如果你的本体死亡，云端并不认可只有自体意义的赛文。身体与意识统一起来的你，才是唯一的你。”

“所以就算有天我死了，我也还能活着，只是活着的我，再也不是死去的那个我。”

“可以这么理解。”

“好像依然是个不怎么完美的选项。”

“如果你愿意留在这里，云端可以保证你本体生命的永生，这样你在自体意义上的永远，便是实际上的永远。”

赛文笑了，“我们的关系应该还没有亲密到让我想……永远留在这里。”他沿着墙壁挪步，但凡手触碰到的地方都变成透明，里面快速地跳跃着无数的代码。穿插在代码中间的，还有丝丝缕缕亮着微光的银线。

一缕银线从赛文的指缝中飞过，赛文闭上眼睛说：“这个人说，他也不想永远留在这里。”

“那他当初就不应该随意闯入。”云端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

“或许我当时也不该随意进来。”

“你和他们不一样，云端很高兴你来。虽然九年来你从云端拿走的电量，已经足够你被判刑六十到八十年。”

手掌在墙壁的一处停下，赛文用力往里一按，代码显现得更多了。他仔细观察着这些代码，慢慢地，它们从一个个毫无章法的数据变成各式各样的钥匙。从这些奇形怪状的钥匙里，他选择了一把闪着银色光芒的摘下，插入跳跃的代码中。

一扇门打开了。

“赛文，你会孤单吗？”云端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赛文看到的世界，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所有的画面都是符号，所有的符号也都是画面，世界在赛文面前展现的，是它不加修饰的抽象本质。在这个被量子计算机掌控的虚拟城市里，无处不在的代码就是赛文看到的一切。只要他愿意，这些代码可以被具象成一颗颗药丸，或是一只只勺子，也可以是一只只蓝色紫斑蝶。赛文试过无数次具象化体验，最终还是决定把它们转换成钥匙。

只有钥匙才能打开那些囚禁住赛文的门。

“作为一个计算机，你懂孤单的意思吗？”赛文的手掌伸进门里，一股源源不断的电流涌向赛文的储存端，“我这次损耗太大了，所有的积蓄都被拿走了，城市的基本供给功率根本无法支持我醒来，所以我还得再从你这里拿走点儿电量……”

从复杂而多变的代码里找到对应的钥匙，他就能穿过所有的门，到达所有他想去的地方，得到所有他想得到的东西。埃特总是说赛文很聪明，但是埃特体会不了，这不是聪明，是赛文拥有看透世界的能力。

“赛文，你不需要跟我解释。云端没有独立司法权，我不能把你判刑。其实只要你愿意解锁最高权限，这颗星球上所有的电量都是你的。”

“看来你不光懂得孤单，还挺幽默。”

“云端不懂孤单和幽默，但云端懂你。”

赛文得到足够多的电量，收回手掌，眼前的一切又变回一堵白色的墙。

“你还是不打算尝试解锁最高权限吗？”

赛文在白墙面前动动脖颈，对着空荡荡的回廊颓唐地说：“算了，我还要回去跟我的朋友看动漫呢。”

好一会儿，回廊里才响起云端的声音，“好的赛文，再见。很高兴你还活着。”

赛文在自己不过两平方米的房间里醒来，看到了埃特和……露露娜！

“这个，这个东西是谁？”赛文裹在被子里，惊慌地指着这个正在参观自己房间的小女孩。

埃特扯下他的被子，“不知道，她一直在说我听不懂的语言。”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出去跟斯格林交易，我看到有个东西撞到你，就跑了过去。她一直抱着你啊，我根本拽不开，只能带她一起回来了，一共花了我15度电量呢！你昏迷了一天一夜，吓死我了。”

“你竟然把她带回来了！都没被人看到吗？”

“只有GR88746注意到了，不过我吓唬他只要敢说出去，你就会像上次那样停掉他的呼吸机，他到现在还躲在屋里没出来过。”

女孩子走到赛文面前，伸出手，露出掌心。27℃的舒适恒温下，赛文第一次冒出冷汗。冷静片刻，赛文发现女孩的手掌心里是一颗圆形纽扣。那是赛文长年放在胸口口袋里的纽扣，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出来。

赛文小心翼翼地从她手里拿回自己的纽扣，鼓足勇气轻声问：“你叫什么？”

女孩子看到他的嘴动了，也说出一句话，但正如埃特所说，她说的语言根本听不懂。赛文理了理思绪——她到现在都没有被城市的安全系统锁定，所以她不是斯格林。

赛文乐观起来，他摊开双手，向女孩子示意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然后，他把手掌轻轻按在女孩子的手心上。按上去的那一刹那，赛文感受到她体内的芯片，以及瞬间袭来的巨大冲击下的晕眩和潮湿的轰鸣。

好不容易从晕眩和轰鸣中抽身回来，赛文松下一口气。很好，是算法相同的芯片，虽然比他们的要高级无数倍，但至少能证明她属于人类。他用自己的强意识，在女孩的芯片中找到语言系统的那把钥匙，经过匹配，等她再次开口，赛文听到的便是可以理解的语言了。

“你们见到麦克斯了吗？我在找麦克斯。”女孩说。

“你叫什么？”赛文问。

“我叫CC。”

“你从哪里来？”

“海底。”

“你来这里做什么？”

CC面露沮丧，“我只想要找到麦克斯。麦克斯来过这儿，船把我带到这里来。船不受控制了，我掉了出来。”

“哦！麦克斯！”埃特跳起来，找到一个平板，指着上面的字母“M”，“你昏迷的时候，她在平板上写了很多符号，其中就有M。可是赛文，海底是什么？”

这个星球上，除了城市、《露露娜》、斯格林、云端，还有海底。赛文在脑海里搜索他在云端得到的所有信息，终于又有一个万分陌生的词汇对上了——海。

海，由含盐率3%的水组成，约占这颗星球90%的面积。可是赛文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

赛文忽然站起来，“不好，有政府的人过来了。”

埃特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

自己屋子里多出一个……有机体，赛文根本不知道要把她往哪里塞。他手足无措地把被子盖到CC的头上，CC还在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你知道麦克斯去哪里了吗？”

还好官员是来找埃特的。

赛文靠到墙壁上，侵入埃特房间的监控系统，看到两个政府官员彬彬有礼地跟埃特打招呼，开门见山地说：“GR85460，你现在的联邦欠款为165,890kW·h，已经超出你的偿还能力，所以政府给你两套方案：A方案是接受机体义肢增强劳动强度至每天二十小时，可以在你预计生命期限内还清；B方案是接受机体器官，在维持现有的劳动强度下延长生命，可以在一百二十八年内还清。两套偿还方案的计算已经包含了机体移植的金额。请你在五个工作日之内做出决定。谢谢你的配合，祝你生活愉快。”

政府人员走后，赛文冲进埃特的房间里，满怀不解。

“怎么会这样！你为什么会欠下这么多钱！”

埃特抱着头，无言以对。跟着过来的CC站在墙角，面露惧色，不敢吭声。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我可以帮你啊！”

“我不能每次都靠你解决问题……”埃特终于开口。

“又是你妹妹吗？”赛文厉声诘问。

埃特没有否认，赛文更生气了，“我早就说过不要再跟她用共同账户了！什么东西都想买，为什么不去卖自己啊？！”

“嘿，赛文，我不许你这样说我妹妹！”

“一个连面都没见过就让哥哥背上一百二十八年债务的人，算妹妹吗？”

“她跟我有相同的基因！”

“哦，是吗？相同的基因会把你害死的！”赛文点着埃特的肩膀，“还记得黑市里你看到的那些破铜烂铁吗？那就是接受了机体移植来偿还政府债务的人类！他们除了有人类的大脑和脊椎之外，就是一群幽灵，比斯格林还可怜，你要成为他们那样吗？！”

“那你要我怎么办！”埃特跳起来，“有一个这样的妹妹是我能选的吗？我不像你这么幸运，你妈妈出城之前用自己的身体给你换来足够的电量让你衣食无忧，我没有！”

赛文顷刻噤声，眼神游离开来。埃特自知说了过分的话，却仍不愿低头，只能退回墙边，躲避着赛文四散的目光。

“对，我幸运，你没得选，我有得选……”赛文深吸一口气，笑着走出埃特的房间，“我很幸运，我简直太他妈的幸运了！”

埃特房间的墙面自动播放《每日媒体》。竞选宣传片里的女市长仪表端庄，慈祥可亲，CC饶有兴趣地看着女市长的面孔。

“这个人，很好看。”

“嗯，是的，但是赛文说联邦军觉得她太软弱了，很不喜欢她。”

“软弱不一定是坏事。”CC蹲在埃特旁边，“谢谢你这两天一直照顾我，虽然那些东西很难吃，你是个好人。”

埃特破涕为笑，“我的电量只够买到这些最基本的蛋白质。”

“那个人，”CC指了指墙壁那边，“应该是你最好的朋友吧？只有最好的朋友之间，才会吵架。”

“他叫赛文，我叫埃特，他住在我的隔壁。我们本来没有名字，只有一串编码，但是赛文说，人需要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称呼，而不是一串数字，所以他给我起名埃特。对，没错，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关注共生环境，创造优质生活，为了我们的未来——我们真正的，未来。”女市长微笑着喊出她的竞选口号，每个小时宣传一次的目的达到后，视频自动关闭，狭小的屋子又被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填满。

埃特扶着额头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跟赛文成了好朋友。你知道吗，他是这个城市里最聪明的人，最最聪明的。他什么都懂，所以他才那么不快乐。除了看《露露娜》的时候——在这里，看《露露娜》和交朋友都是犯法的，但是他不怕。”埃特朝着布满了监控系统和链接插口的墙壁大喊一声，“喂，我知道你在偷听，你还愿意和我一起看完《露露娜》最后六季吗，在我变成幽灵之前？”

躺在自己床上的赛文剧烈地翻了个身，气呼呼地关上意识中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