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篇
长者·学者·智者
——忆陈锡祺先生
业师陈锡祺先生辞世已近周年,学界同仁聚会追思。作为忝列门墙的弟子,虽然了解尚浅,亦将点滴记录。未必可以反映陈先生的人格学问,只是表达个人的印象体悟。
一 长者
陈先生是我攻读硕士学位时的业师。“文革”前后,他一共招收过好几届研究生,每届大都数人,而我这一届,仅录取一人。由于当时陈先生年事已高,身体欠佳,因而前后两届或设培养小组,吸收中青年教师参与指导工作,或与其他教师联合招收。只有我这一届,由陈先生独立承担指导之责。虽然平时也要求我向其他各位老师请益,论文修改时还委托陈胜粦老师协助审阅,全程的培养指导,则主要由陈先生亲力亲为。即使在陈先生到从化疗养期间,我也是专程前往疗养院,当面聆听教诲。
入校后,我一直以“先生”相称,除了遵从中山大学历史系师生的习惯,还因为此前就读于四川大学,那里通常将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先生即老师的老师尊称为先生。作为本师,以“先生”相称,主要是表示极其敬重之意。由于中国近代史的研究开展相对较晚,在海内外整个中国近代史学界,陈先生都在长者之列。所以年龄、辈分各异的多数学界同仁,也尊称“陈先生”。
史家既要用笔书写历史,同时也要高度自觉其自身的言行,同样是历史的一部分。近年来,随着研究时段的下移,阅历丰富的陈先生参与其中的一些历史事件,逐渐进入研究的视野。1948年,陈先生到中山大学任教两年,当时的中大校长王星拱因所谓纵容左翼学者而去职,陈先生和多位中大教授联名上书力保,与当局抗争对峙。此事背后,牵扯国民党内朱家骅与二陈的CC派在学界的恶斗,二陈一脉的特务告了御状,王星拱最终去职,实由蒋介石钦定,所以众意难违一时间不如一手遮天来得有力。王星拱是老国民党员,与陈先生是武汉大学的旧识,陈先生南下广东任教,主要出于王星拱力邀。不过,陈先生此举显现一个知识分子为社会正义与公德拍案而起的无畏,公道自在人心,不能仅仅于无声处。此事详情,已写成专文,可见中山大学的历史,决非院墙内一校的校史可以范围。朱家骅曾说其一生参与办过三所大学,即北京大学、中山大学和中央大学,都是作为学界和青年乃至全社会风气转移的中心。陈先生的言行,确在历史创造者之列。陈先生到中山大学任教60年纪念之际,我曾将在台北“中研院”近代史所朱家骅档案中查到的当年中大教师联名上书的复印件呈上,经过一个甲子,陈先生的亲笔签名依然相当醒目,成为那一段精彩历史的重要物证。
二 学者
陈先生不仅是一位长者,更是一位学者。从陈先生数十年如一日的教学研究生涯,可以真正领略到学者的风范与坚守。学术研究不可随波逐流,要引领风气,而不被风气所推动转移,否则难免趋时者容易过时之讥。陈先生转而研治孙中山之时,这一领域还在相当冷淡的环境。此后数十年间,中国的政局社会波诡云谲,常常冲击学术研究,而他始终坚持不懈,坚信研究工作的学术价值。待到风云变幻,峰回路转,孙中山研究渐成显学,也始终沉潜,并不因此而躁进。后学者须继承学统,方能温故知新,继往开来。今人好谈“接近国际前沿”,而且保持较快的“接轨”速度,结果“国际”何在,无从把握,一如墙头草般随风摇曳,凿空蹈隙,游谈无根,往往今是而昨非,自我迷失。其实大道无形,万变不离其宗,有定见,固根本,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不趋时亦不会过时。要做到这一点,须眼光抱负远大,不计较一时一事的利害得失,读书为人的部分,必须有千秋万代的自觉。陈先生几十年沉浸于孙中山研究之中,置身于喧哗的风潮变幻之外,坚守学术原道,将冷学问做热,将热学问冷做。治史亟需这样一种坚忍不拔、持之以恒的精神,于为己之余再去为人,深研之后进入高明,不必辗转反侧,自然处处皆是大道前沿。
作为近代史学界屈指可数的长者,陈先生不但有一般老人的雍容淡定,而且有老辈学人的气度风范。其中最令人感佩的,是君子不党、无欲则刚的风范,在任何情形下,绝不以学术为手段工具,既不为所谓吃饭的工具,更不为利益交换的手段。学问在他即是安身立命的所在,此外无他。孙中山研究领域常有所谓饭碗之喻,虽然大都不过玩笑话,却从未听到陈先生沿用附和。他也从不以自己由学术而来的身份地位,与其他方面做利益交换。对于学术的判断,陈先生不作学术以外种种因素的权衡取舍,而一概秉承公理公器的精神准则,不以个人的利害亲疏好恶影响学术评判的尺度。读书期间因性情执拗,有时难免固执己见,陈先生或许并不赞同,但从来不以为忤,至多只是以循循善诱的方式委婉表达意见。这种纯粹的学者向学态度,本来就是学人的理所当然,却与时下种种斯文扫地的学界乱象形成鲜明对照。学术是高度自律之事,一旦失足,即失去道德屏障和资格,没有改过的机会。此节前辈学人无论观点倾向如何,往往有共同底线,反而后进大都不能了解把握,何况坚守,令人无限感慨。
三 智者
陈先生由治隋唐史转而治近现代中国史,而民国时期中古史研究大家辈出,成效显著。陈先生曾先后在武汉大学、金陵大学、四川大学等校读书教学,受此浸染,其教法与做法,颇得中古史的高妙,与晚近史的一般通行有所不同。犹记得陈先生指引读书与治学门径,一曰以朱寿朋所纂辑的《光绪朝东华录》为入门读物,二曰用长编考异方法入手展开研究,并说明理由。当时虽然谨遵照办,连知其然也不得其详。后来读书日多,涉及方面渐广,逐渐体会到,二者既是史学的基本功夫,又是取法乎上的大道所在。治史须于编辑长编过程中四面看山地比勘参证各种材料,梳理相关人事及其复杂关系,方能近真并得其头绪。此为宋以来“新史学”之不二法门,近代古史家的治学绝技。近代史研究起步较晚,渊源有自,取径办法,难免横逸斜出,如果不是在中古史的领域浸淫有年,很难对于治史的正途大道心领神会。
陈先生于孙中山研究大热之际,适时要求编撰《孙中山年谱长编》,进行扎实的资料梳理与比较,使得后来的孙中山研究无法天马行空,任意驰骋,整体提升了这一研究领域的难度和水准。参与编撰《孙中山年谱长编》并细心体味陈先生所说编撰长编的用意,尤其是他一再强调的须将孙中山的思想与其生平活动交往融会贯通,相互印证,感悟颇深,这不仅影响个人的治学风格变化至深且远,也是后来指示新进的重要门径。今日学界无不推崇陈先生主编的《孙中山年谱长编》,就具体内容而论,其中固然不少可以改善之处,就主旨方法而论,则确系颠扑不破,只是各自的领略有所不同罢了。
广东僻处岭南,学术眼界容易流于固陋,非见多识广,难以开展。陈先生阅历丰富,接触过的民国以来学界名流为数众多,耳濡目染,自然目光远大。我后来关注的重心之一,即晚清民国海内外研究中国的学人,曾经几次听陈先生谈起相关的学林掌故,大都亲身经历或直接听当事人陈述,颇为生动深入,非一般坊间传闻可比。只是陈先生为人沉潜,行事低调,不愿附丽,加之年事已高,每每谈及旧事,兴致甚浓,事后则身体感到不适,因而不便打扰。如今陈先生仙去,多少疑问,无从解惑,实为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