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人生许多事,往往出于情非得已,可是一旦做了,就是作茧自缚。事到如今,学术不应随笔的理念勉强还能坚守,不以自选为然的道理,在被迫无奈编了几本集子之后,只能是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了。
既然骑上虎背,索性无须顾忌,敞开来讲,把意思说得透彻些。
史学有什么用,曾经是一个从事历史研究的人常常被问及的问题,如今也还是不大自信的史学工作者经常感到无法心安的困惑。其实,关于此事,古今中外早有不少答案,例如读史使人明智,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鉴古知今,认识社会发展规律,等等。这些说法,在对历史缺少温情者听来,当然很难信服,觉得不过是专业人士的自我开脱与标榜,而社会发展早已经过了温故知新的阶段,进入后喻文化时期,所以历史学无疑就是明日黄花。
近代国人以西为新,认定分科为学术的天经地义,曾经相信史学是一切学科的总汇,不料分科之学发展的结果,却出现让史学消失于一切学科之中的可能。既然一切学科都有其历史的部分,史学的专史与之混同,那么历史学的独立存在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历史包罗万象,概言之,今天以前的一切都是历史,说史学无用,等于说今天以前的一切都毫无意义,显然不能成立。从消极的角度看,史学主要有两大功能:一是保留人类记忆,二是保存文化物种。一个人如果陷入失忆状态,忘记了之前与自己有关的一切,无疑是极为痛苦的事,因为这样一来,完全不知自己的来历,连我究竟是谁也无从知晓,也就无法判断在社会中所处的位置,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茫然不知所措。同理,一个民族,一个特定的人群,如果陷入集体失忆状态,势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所以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历史记忆一片空白,就丧失了特定身份,不知如何立足于世界。
无论如何疑古,中国仍然毫无疑义是世界上有数的文明古国之一,历史不仅长,而且一脉相承。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人们受进化论的误导,将整个人类社会置于同一体系之内,又按照先进落后排序,以为物竞天择、优胜劣汰是至高无上的社会法则,历史悠久非但不是值得骄傲自豪之事,反而成为民族振兴的负累,中国之所以百事不如人,原因就在于历史太长,包袱太重,以上古为黄金时代,凡事皆喜欢向后看。甚至以想象的西方为楷模,将中国两千年的历史看作一成不变。其实,曾经被国人指为落后原因的中国历史文化的种种形态载体,后来大都被证明并非社会发展的障碍,其中许多还是必不可少的强劲动力。中国文化不仅如同所有的生物物种一样,具有毋庸置疑的保存价值,而且必将在中国进入先进行列时提供我为何是我的充分理据,不仅成为世界多元化的一种,甚至可能为人类社会的未来发展提供不一样的共同选项。
历史的有用无用,说到底是史学是否具有即时的实用性的问题。与通行的认识相反,中国人过于追求实用,恰是学问之事不易发达的要因。1919年12月14日,留学美国的陈寅恪对吴宓讲论天下大势,诉说了一大通深思熟虑的道理,他说:
中国之哲学、美术,远不如希腊,不特科学为逊泰西也。但中国古人,素擅长政治及实践伦理学,与罗马人最相似。其言道德,惟重实用,不究虚理,其长处短处均在此。长处,即修齐治平之旨。短处,即实事之利害得失,观察过明,而乏精深远大之思。故昔则士子群习八股,以得功名富贵,而学德之士,终属极少数。今则凡留学生,皆学工程、实业,其希慕富贵,不肯用力学问之意则一。而不知实业以科学为根本,不揣其本,而治其末,充其极,只成下等之工匠。境界学理,略有变迁,则其技不复能用,所谓最实用者,乃适成为最不实用。至若天理人事之学,精深博奥者,亘万古,横九垓,而不变。凡时凡地,均可用之。而救国经世,尤必以精神之学问(谓形而上之学)为根基。乃吾国留学生不知研究,且鄙弃之,不自伤其愚陋,皆由偏重实业积习未改之故。此后若中国之实业发达,生计优裕,财源浚辟,则中国人经商营业之长技,可得其用;而中国人当可为世界之富商。然若冀中国人以学问、美术等之造诣胜人,则决难必也。夫国家如个人然,苟其性专重实事,则处世一切必周备,而研究人群中关系之学必发达。故中国孔孟之教,悉人事之学。而佛教则未能大行于中国。尤有说者,专趋实用者,则乏远虑,利己营私,而难以团结,谋长久之公益。即人事一方,亦有不足。今人误谓中国过重虚理,专谋以功利机械之事输入,而不图精神之救药,势必至人欲横流,道义沦丧,即求其输诚爱国,且不能得。
陈寅恪说这番话的时间点是1919年,刚好是五四运动与新文化运动发生之际。在欧风美雨的冲刷和强权公理的夹击之下,不少人对本位文化失去自信,对西方文化顶礼膜拜,凡是中国固有的,都要破除消灭,甚至主张中国必须改换全部人种,才能于必死之中求得新生。而那些主张区分文化的物质层面与精神层面的意见,则被斥为东方文化的自大狂。陈寅恪独辟蹊径,所论的主旨是,中国人惟重实用,致富不难。这一观点在西风压倒东风的时代乍听起来,犹如天方夜谭,可是如今已经得到应验,基本成为事实。实际上,海外亚裔聚居之地,从来都是华人华侨掌控商业,日韩侨民则是在国家富强之后,背靠大树,地位才相应改变。华人华侨的经商与组织能力,早就在欧美大陆上展现无遗,令充满种族偏见的白人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必欲去之而后快。隐藏于“黄祸”等歧视性语言以及粗暴排华行径的背后,其实是丛林法则驱使的霸道和发自内心的巨大恐惧。
更为重要的是,陈寅恪指出中国人不究虚理,因而科学和形而上的哲学、美术不大擅长。可是太讲实用,便容易过时,变成无用,所以虽然可以发达实业,成为世界之富商,却很难以学问、美术等之造诣胜人。这一层不仅关乎国家民族的兴衰存亡,中国能否通过追赶先进进入世界前列,富强即可做到,但是中国能否引领人类社会的未来发展,却取决于是否可以形而上的学问、美术独步天下。也就是说,成败不在于立竿见影的实用之学,而在于无用之为大用的虚理尤其是精神学问。近代留学生只求实用,不能学德的偏蔽已经泛化,读书求学,目的都是为了找工作,而工作的好坏则以能否即时兑现回报成本为考量指标,大学的专业设置与就业率直接挂钩,实用性的技艺之术大行其道,相比之下,不能与找工作形成对应关系的形而上的学问,自然弃之如敝屣。风气所被,连一些专门从业者也不免怀疑人生,相关机构和部门则屡屡试图通过调整专业设置来达到供需平衡。
然而,如果陈寅恪的推断属实,最终决定中国成败盛衰的,恰恰是亘万古、横九垓而不变,凡时凡地均可用之的天理人事之学。这些学问看似无用,却放之四海而皆准,且永不过时。对于中国而言,能否在这些学问领域达到精深博奥的程度,不仅关系到一时间的救国经世,起弊振兴,更重要的是决定中国是否可以国运长久,并站上世界巅峰,引领人类未来。二者相辅相成,中国的长治久安与再一次鹤立于世界之林,相互依存,相得益彰。以有无实用质疑这些学科存在的合理性,甚至视为在应当取消之列,无异于自废武功,断了再度辉煌的生机。
历史与政治伦理关系紧密,中国的历史学发达,本来一定是实用性极强的。史的基本功能是记事,记事一是要记录发生过的事,以免忘记,二是要记住发生的情形,以便斟酌。时至今日,无论何人,大概都经不起完全彻底的如实记载。海峡对岸的名嘴揭弊,无论是否专业出身,独门秘技都是历史学的卡片分类。可是历史上由于史家记录所发生之事太过实用,伤害过甚,以致于如何记录成为问题。各方不断博弈之下,史学不得不一定程度地牺牲如实,以换取相安无事,从而留下让来者不断求真的空间。如果有人仍然怀疑史学是否有用,只要掂量一下自己是否经得起事无巨细的全时段全方位无缝记录,就不难领悟答案所在。
既然历史的记录难以如实全面,与之相应,看待历史上的人与事自然就不能绝对化片面化。所以认识历史必须前后左右,单一视角是非常危险的。史学进化的功能之一,就是使人们学会相对地看待一切人与事。治史而片面绝对,一定是等而下之者所为。如此一来,历史看似简单,治史却是难上加难。涉猎专业甚多的胡适曾经慨叹治史须绝顶聪明的人下笨功夫,的确是经验之谈。
史学是整体性的学问,因此治史必须整体之下研究具体,可是如何才能做到,并非轻而易举。在这方面,老辈学人的做法,值得学习仿效。在四川大学读书期间,有缘随缪钺先生到他家中旁听讲解诗词,每周一次,持续一学期。缪先生出道甚早,在《学衡》上就发表过文章,兼论新旧。他文史双修,尤以魏晋隋唐的文史之学名于学林。现在的一些诗词大家,当年即不断前来问学。听讲期间,缪先生时常提及相关人事,对于当代文史学界的脉络多少有所了解。
缪先生祖籍江苏,但生长于河北,算是我的大乡前辈。他虽然只读过北京大学预科,却能够长期任教于各大学。抗战期间,他在浙江大学中文系教书,与系主任郭斌龢交好。后者中西兼通,能够胜任中文系和外文系教职并主行政。闲聊之际,缪先生谈及不少浙江大学的掌故,尤其对郭斌龢推崇备至。这一段因缘的潜移默化,对于我近年移席浙大不无作用。
缪先生慈眉善目,身形纤瘦,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字斟句酌,表达意思极其清晰准确。日常虽然运动不多,但生活极有规律,连喝茶饮水也在每天的固定时间进行。规律化的生活,使其保持极佳的心绪,不仅高寿,而且健康。他的相貌、形态、言谈、举止,在我看来,简直就是中国学者应有的理想风范。
我的兴趣在于晚清民国的历史,亲炙前辈大家的学行,令我印象深刻、感触良多的是诗词之外的治学方法。当时缪先生这样的大先生一般已经不为本科生开课,而一位担任古代史课程的老师是缪先生的门生,为了让同学们领略一下学问大家的风范,特意请缪先生来讲几课。讲题是历代制度,从先秦直至清代,计划一共八节课,每次两学时,分四次讲完。据任课老师说,缪先生讲述历代制度的沿革变迁,无论时间长短,多则一年(每周两学时),少则一次(两学时),都能够提纲挈领,要言不烦,条分缕析,娓娓道来。而且讲述的内容依据课时的多少,详略得当,轻重适宜,有始有终,既不会讲了一学期武王尚未伐纣,也不是一味在自鸣得意处反复盘旋。即使吾等于历史全然门外汉的后生小子,闻听之下,亦如泛舟江上,顺流而下,既体验曲折回澜,又领略两岸风光,真是美不胜收。如此成竹在胸,收放自如的化境,即便任课老师已经年近花甲,也只能叹为观止,自愧不如。
缪先生问学的时代,已是新旧杂糅,许多名学者由新式学堂出身,旧学根底不深。而缪先生则有童子功在身。当时他双眼白内障严重,近乎失明状态,几乎不能看书写字。有一次说诗休息,他出示了一本“文革”前抄录的明末一位不知名作者的诗集,居然还能够整本背诵。仔细对照,其中一些地方并非完全逐字复诵,但是意思不错。可见过目不忘并不仅仅是坊间传闻,只不过记诵与熟能生巧相得益彰,不是单凭死记硬背就可以实现。稍后经过手术,摘除了白内障,他的生活研究得以恢复常态。
老辈治学,虽然术有专攻,但绝不畛域自囿,划地为牢。在读完基本书和整体把握的基础上,往往兴趣广泛,牵涉的范围广大。其扩张学问的办法是,平素大量阅读,并不是为了找特定题目的材料而翻书,一旦发现有意思的材料,就用专门的本子记录下来,久而久之,集腋成裘,便可以撰写成专题论文或专书。缪先生依然习惯用毛笔,过录的材料分别抄在特制的本子上。其中一项是清代文集中有关《红楼梦》的资料,已经累积了不少,据说当时均为前人未曾使用,不知后来是否撰写成文。
结合《红楼梦》的实例,缪先生又补充介绍其他收集资料的具体做法。他说自己习惯的是旧办法,已经少有人用,比较先进且通行的做法是使用卡片,好处是比较灵活,便于归类编排。后来我攻读硕士、博士学位,以及初期从事教学研究,即采用卡片的方式抄录史料,持续多年。累积的数量甚多,后来大都用于论文和专书的写作。
不过,随着年龄和学问的增长,以及研究条件的大幅度改善,从上世纪末开始,越来越觉得老辈学人的治学方法更胜一筹,包括用本子记录的方式,适合多题目齐头并进的研究,因而弃用卡片,改成阅读各种书籍时用本子记录不同专题的资料。二十年下来,觉得这样更加得心应手,有利于读书以发现问题,而非一味悬问题以觅材料。具体而言,可以体悟的好处有三:其一,读书不再是单纯为了找材料,可以读通篇知本意。读书成为一大乐事,各种问题和各种材料也源源而来。其二,研究不再局限于专家之学,可以将有生以来读过的书乃至获得的所有知识全都连贯起来,以便整体之下研究具体。其三,读书与治学相得益彰,起步之初看似迂缓,实则整体推进,累积成熟的题目越来越多,进度能够不断加快。而且基本不必因为更换题目翻来覆去搜捡相同的文献,可以一劳永逸,事半功倍。更为重要的是,因为没有预设题目的先入为主,又有放眼读书的随机覆盖,相较于先定题目再找资料,翻阅文献的比例可以减少,而错误的概率则大为降低。
历史在失去时才会觉得可贵,但是一旦失去就永远没有机会从头再来。治史就是反复梳理人类的集体记忆,以免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堙灭。而借助维护历史记忆的努力,可以不断发展人类的思维。
我的几位老师都是高寿,能够长久沉浸在珍贵的历史之中,从事着史学的事业,想必是无比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