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裴庆老王头走后,不知为何,宁三透过车窗眺望了裴庆的身影一眼,忽的一咬牙,起身追了过去。
车厢内尚还清醒的两人,就只剩谭本茂和宋停云,相互对视了一眼,宋停云率先下了车。
这时,几个打扫卫生的车役上到这节车厢,一看满地的血,刚要尖叫出声,谭本茂指了指没有被裴庆摸尸的周四爷那十二个手下,说道,
“地上这些人你们随便翻吧,翻出钞票也好,银元也好,都归你们了,权当是清洁费。”
几名车役顿时换了一副欣喜若狂的面孔。
谭本茂这时补充了一句,
“那个不算。”
他指的是关钊,关钊的师傅臂圣张策,常北走关外,南走齐鲁,开馆收徒,桃李半天下,故交不少,谭本茂也与臂圣张策有过几面之缘,又有裴庆之前的嘱托,于是便慢慢挪到了关钊的身边,甩了几巴掌,将其唤醒。
被几个耳光叫醒的关钊,头还有些昏沉,身上无一处不痛,一睁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谭本茂那条鲜血淋漓的右腿,他顿时惊骇道,
“你也输了?”
谭本茂坦然的点了点头,“下车吧。”
两人相互搀扶着下了车,才下车,看见有几名粗莽打扮,明显是武师的汉子,匆匆向着站台对面的京沪线火车赶去。
都是新面孔,不是先前被周四爷花钱送下车的那些人,显然这些新武师本就是准备在下关站上车的。
有前言,现在在路上奔波的武师,有几个不是冲着国术大会去的?而专等今天才南下的武师,又有几个不是冲着镖旗去的?
谭本茂看着他们,忽然出声问道,
“你们也是冲着镖旗的?”
那几名行色匆匆的武师回头看到谭本茂和关钊的惨样,差点没笑出来,显然不认识谭关二人,毕竟这年头来往不便,不认识才是常态,之前车厢里能认出谭关宋三人的,也只有几人,都是相互传言,才都认识了的。
于是这几名新武师没有把这二人看在眼里,直接就点头承认了,
“是,冲着镖旗来的。”
“那你们知道现在镖旗在谁手里吗?”
“不知道,但总归一定在这趟即将发车京沪线火车上。”
“回去歇着吧,现在拿着镖旗那人是个大拳师。”谭本茂不知为何,出言相劝。
“高手?”几名武师却笑得肩膀都抖了起来,根本不信,“有多高?”
谭本茂指了指身影快要消失在下关站出站口的宋停云,
“那是宋停云。”
几名武师不笑了,“滚马宋停云?”
谭本茂又指了指身边的关钊,
“这是关钊。”
几名武师变了脸色,“通臂佛关钊?”
谭本茂又指了指刚被车役用担架抬出车厢的周四爷,
“那个周四爷。”
几名武师脸色更难看了,“津门周四爷?”
最后,谭本茂指了指自己,
“在下,谭本茂。”
“沧州第一腿?!”几名武师顾不得公共场合,大叫出声,“你们四个怎么……?”
谭本茂答:“都败在现在持有镖旗那人手上。”
几名武师彻底失声,脸色阴晴不定了好一会,朝谭本茂抱拳拱手,一声不吭的离开了下关站。
这时关钊才不解的问道,
“干嘛要帮那瘸子?你不也输给了那瘸子?给他找点别扭也是好的嘛。”
他低头又看了谭本茂的腿伤一眼,
“而且你明明还能打。”
谭本茂看了他一眼,本不想解释,但看着关钊那张年轻却隆肿的脸,不由的说道,
“那瘸子,是有扬名的本领的。”
“什么意思?”
谭本茂又问,“我以前的事,你晓得嘛?”
“多久以前?”
“打沧州四虎得以成名的以前。”
“耳熟能详。”
“那你应该知道我为何会对上沧州四虎吧?”
“知道,听说是为了已过身的令尊。”
“是啊,为了我爹。”
谭本茂说着,古井无波的眼睛也绽放出神采。卧伏在站台旁,如铁龙一般在吞吐蒸汽的火轮车好似全不在他眼中,就好似回到了他年轻时,铁路还未建起,那个镖行武行还算兴盛,武人还算体面的年代,那是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
…………
光绪三十四年。
沧州人练武,不是种好了庄稼没事干,去白练的,而是冲着既有的出路去的。
且先正邪不论,学好了武艺的沧州人,去路总离不开投身军伍,开坛拜会,占山为王,走镖护院几个门类。
那时还是小年轻的谭本茂也不例外,但他不是没跟脚的“楞没辙”,,但他的亲爹是外地豫省社旗一家镖局的东家之一,那谭本茂在师傅手底下创练出来后,便理所当然的去投了他的亲爹,要去做一名镖师。
可谁知道这一日,谭本茂车马劳顿的到了社旗,紧跟着便得知了他爹已于日前病逝的消息,他爹占有股本的那家镖局正摆着灵堂。
谭本茂到了,只见得镖局大堂正中摆着他爹的黑白相片,他进了镖局的大门一看,血气直涌,另有一层白,一层黑,直盖过相片的黑白,烙铁似的深深烙进了他的脑海。
另一层白,白的是灵堂,满堂缟素!
另一层黑,黑的是镖局另一个东家的那张脸,面黑如铁!
要知道,这家镖局,不是谭父一人所有,而是和一名外号飞来龙的好友,各出股本一半,合资经营,而谭父在病逝之前,就已经和飞来龙闹得不可开交,几乎要各立门户,谭父病逝后,飞来龙不念旧情,竟想着独吞镖局。
而就在这个时候,谭本茂到了,飞来龙能给他好脸色才怪呢!
精明人拿这些瓜葛一连,就明白初来乍到的谭本茂之后准没好果子吃。
果不其然,谭父头七刚过,飞来龙就让谭本茂拿了谭父的分红,同时让其当了一名镖头,接着就急不可耐的让谭本茂去走镖,走的是北路镖,而且还给谭本茂立了个规矩。
当然,说得很好听,说,你爹是个名震关内的好汉,你这头一趟镖,无论如何不能给你爹丢了脸面,所以你这头趟镖,得亮着走,行内俗称亮镖的便是了。
所谓亮镖,也就是竖镖旗,点镖香,喊镖号,一路光明正大的将镖物送抵。
亮镖有两个用处,一来使新镖头拜拜沿路山头,混个脸熟,二来是立威,镖都亮出来的,不怕死的尽管上试试咱新镖头的身手,看看够不够资格吃镖行这碗饭,倘若将镖物顺利送达,也就证明这名新镖头在镖行站稳了脚跟,底下的镖师也会服气。
要不然你一个没什么名头的,才出师的毛头小子,底下的镖师凭什么托付性命身家?你又有什么资格当镖头?
一番话说得最在理不过了,当时年轻,所以气盛的谭本茂更是没有二话。
可问题是,谭本茂这头一趟镖,走的是北路镖。
北路镖,途径沧州!
镖不喊沧州的沧州!
可要不然怎么说,不年轻气盛还是年轻人嘛?谭本茂本就是沧州人,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个俗规了,也就没有人比他更知道这其中的刁难了,可他还是上路了。
就为了那一句,“你爹,是个名震关内的好汉”。
但外人不管这些,尤其是沧州人,他们只晓得一件事,那就是你谭本茂,年轻辈,同叔父辈斗气,却拿咱们沧州武行的脸面做筏,憋了气要给谭本茂好看。
谭本茂保着镖,刚进了沧州境内,沧州青县的武衙门姚九,南皮的老疙瘩,东光的高粮太岁,肃宁的赵铁灯,一齐截道,嘴上说得好听,
“咱们也可以不为难你一个小辈,只要你就此打道回府。”
谭本茂还是那一句,不能丢了他爹的名头。
那就是没得商量了,硬桥硬马呗!
于是人人都等着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碰个满头是血,满头是包。
要知道,能代表沧州截镖的,怎么可能是弱手?
沧州八虎,个个都是沧州名家,一派之主,一门之长,一次性出来了四个!
四虎联手出面,也几乎可看作是整个沧州武行的半张脸面。
可谁都没想到,世上的潮起潮落,武行的后浪推前浪,就这么冷不丁的,毫无铺垫的,应在了这里。
沧州的半张脸面,就这么出人意料的,被谭本茂一手十二路谭腿,给踢得半点不剩!
武衙门姚九被踢断了腿,南皮老疙瘩被刁瞎了只眼,东光高粮太岁被断了只手,肃宁赵铁灯更是骇破了胆!
四虎一战皆败!
四虎残病而归,沧州武行顿时群情激奋,更多的沧州武行名家要上门给谭本茂一个好看,眼看就要闹得不可开交。
沧州武行坐头一把交椅的神枪李书文,听说了谭本茂为父保镖的事迹,为之动然,更加上谭本茂本就是沧州人,沧州人没必要自相残杀,李书文于是出面说和了此事。
看在李书文的面子上,谭本茂摆下和头酒,道了歉,可他的镖到底是喊出了沧州,百年来头一回!而他人,也从此名重一时,因他使的功夫招式,乃是十二路谭腿,因此沧州第一腿的名头自此创下。
回到社旗后,飞来龙畏惧谭本茂的武艺,主动隐退,金盆洗手。
之后四虎的亲朋好友还是不断地找谭本茂的麻烦,都被谭本茂的十二路谭腿踢了回去,他沧州第一腿的威名也愈发响亮……
后来武行衰退,谭本茂金盆洗手这些后事不提,他沧州第一腿的名号之所以能创下,追根溯源,差不多就是因为那一句,
“你爹,是个名震关内的好汉。”
…………
“我爹,是个名震关内的好汉。”谭本茂重复道,“你们都是这么传的吧?”
关钊点了点头,“可这和你帮那瘸子有什么关系?”
谭本茂额头上的皱纹闪动了一下,他第一次笑了,笑得十分畅快,
“但其实我爹他不是什么名震关内的好汉,他最擅长的是算盘,是笔墨,他甚至不会武,在镖局里他管的是账目,是人员往来。”
关钊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谭本茂看了他一眼,“回去后,除了练武,也多看看书吧,现在的年代不同了,武人大都是吃不饱饭的,会读书就不一样了。”
关钊不服气,“什么书?”
“诗书。”
“谁的诗?”
“张耒。”
“他哪句诗?”
“元功高名谁与纪。”
“这什么……”
关钊还是不服气想要再问,谭本茂却不想再答了,
“小屁孩话还挺多。你师父的情面只到这了,再问下去,自个治伤去。”
拽着关钊,就出了站。
下关站人群熙然,这二人很快就没了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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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功高名谁与纪,风雅不继骚人死。
——张耒《读中兴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