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投奔石友三

13岁时,我爹便在开封街头卖报,贴补家用。直到1928年夏,经同院一个朋友顾培奎的介绍,到南关西北军孙良诚开的“老永昌”修械所当学徒,学钳工(后来,我进工厂学徒,也是钳工,和我爹一聊,锉刀怎么拿,锯弓怎么使,錾子怎么打,门儿清)。是年冬天,孙良诚任山东省主席,修械所迁往山东济宁。我爹才15岁,外出谋生,孤苦伶仃,可想而知。

1929年春,我爹生了重病,奄奄一息,“老永昌”老板怕担责任,遣人将他送回开封。

1966年,我戴上红卫兵袖章大串联去了老家开封,大伯的儿子长海大哥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民国十八年,俺叔当上国军,是我去车站送他走的。后来,我问父亲有无此事,父亲说:他知道啥?不是国军,是石友三的部队。石友三的老底是冯玉祥的西北军。

链接:西北军是1924年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从北洋直系军队中分化出来的一支部队,称为国民军。1925年冯玉祥出任西北边防督办,因此该部被称为西北军。1926年,该军参加北伐战争。1928年,蒋介石平定了北洋军阀,与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等地方军阀矛盾加剧,导致新军阀混战。1929年,在蒋冯战争中,韩复榘、石友三背叛冯玉祥,投降蒋介石;在1930年蒋冯阎中原大战时,冯玉祥的西北军土崩瓦解,余部改编为二十九军,由宋哲元任军长。

我爹投的是石友三的第十三路军。石友三原是冯玉祥手下“十三太保”之一,吉林人,是个小个子,但心狠手辣,是能打仗的狠角色。

1929年5月,蒋冯战争爆发。战役刚拉开架势,西北军这边就内讧了,韩复榘、石友三先后被蒋介石收买,背叛老长官冯玉祥,反出山门,声称“效命中央”。

6月上旬,石友三就任“讨逆军”第十三路总指挥,奉命移防皖北亳州。石友三扩充人马,途经开封时,在市中心鼓楼上竖起丈二白旗,上书“招学兵”三个墨笔大字,鼓楼下面摆了张方桌,有穿“二尺半”的招兵人员。

当时有句俗话: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甭管好人坏人,能吃上饭就中。我爹正满大街吆喝着卖报纸,看到招兵的,寻思到军队混混,将来说不定能搏出个功名啥的,便挤过去说:“我要报名。”一个军官问:“会写字吗?”

“会,念过小学。”

“给,这是报名表,写上姓名、年龄和家庭情况。”

我爹写完后,军官问:“有手戳吗?”

“没有。”

“按上手印,明天上午去开封火车站集中。”军官说完,给了我爹十块“袁大头”。回家跟爹娘一说,都光剩下哭了。行前,只有大哥镇华的儿子长海去开封车站送我爹,见他穿上新军装,小屁孩儿羡慕得不得了。这样,我爹坐上铁罐车,随学兵团开往山东德县受训,当了“丘八”。

啥是丘八?丘下加八,就是兵字。丘八隐语就是兵的意思。学兵的生活单调枯燥,“每日三操,两次讲堂”,学的是步兵操典、野外、勤务等,以及服从长官。那时部队对士兵就是打骂训练、愚兵教育,当兵的只知道服从长官的命令,长官说天黑了,当兵的就得闭上眼睛,没有啥理由或大道理好讲。

我爹在学兵团见天被骂、挨揍,接受的是打骂教育,但他训练刻苦,表现突出,加上相貌英俊,个子又高,三个月训练完就直接当了班长。

这年10月,石友三被蒋介石任命为安徽省政府主席。下旬的一天上午,蒋介石乘“永绥”舰从汉口抵达安庆,主持了石友三就任安徽省主席的宣誓典礼。

满面红光的石友三,当上省主席不到一个月,就被撸了。蒋介石命令石友三从安庆赶赴南京,接受新任务,就是让他挪挪窝,率部去广东打陈济棠。上命难违,石友三带着部队赶往南京对面的浦口,准备坐大木船先到上海,再乘海船南下广东。这时,我爹从学兵团调到石友三身边,在卫士连做班长。

第十三军在浦口等船的时候,汪精卫在广州组织“护党救国军”,来人策反石友三说:老蒋就是等你的部队上船后,将你部一一缴械。

石友三没啥脑子,属炮仗的,一点就爆。那几天,他的指挥部人来人往,各方反蒋人士川流不息。石友三显得异常紧张,昼夜开会。石友三吩咐卫队长:“明日老蒋过江来慰问,到时候看我眼色,活捉他娘的!”

12月1日上午,石友三带着手下高官和卫队,亲自去浦口码头迎接从南京过江的蒋介石。下船的是一个魁梧的大个子,挂着上将军衔。我爹以为是蒋介石,原来是陈调元,就是他顶了石友三的省主席的宝座。

陈调元有个外号叫“陈大傻子”,属于看傻不傻、看精不精的那种。他先来替蒋介石打前站。两人心怀鬼胎,手拉手,皮笑肉不笑地去了戒备森严的司令部。进了门,陈调元一看见我爹带着卫士们个个握枪在手,大机头张开,神色非常紧张。陈是老江湖,暗暗叫苦,这边张网以待,老蒋岂不要自投罗网?这时,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了,石友三抓过电话,一听是蒋介石的声音,立即毕恭毕敬地回话:“报告蒋总司令!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您来了。”蒋介石问:“雪暄到了吗?”雪暄是陈调元的字。

石友三没反应过来:“雪暄?”

陈调元一把抓过电话:“报告蒋主席,我是雪暄……什么?您不来了?哦,有紧急事……”

生性多疑的蒋介石一听陈调元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就知道有猫腻,只说了一句:“我就不去了,你替我和汉章说一下。”

“好好……”陈调元说着,两个脚后跟一并,“啪嗒”一声放下电话。

“啥情况?”石友三愣愣地瞅着陈大傻子。

陈调元往椅子上一坐,打着哈哈:“老蒋不来了,让咱们兄弟喝几杯!”

石友三怀里揣着二十五只小耗子,百爪挠心。命令卫士上菜,陈调元又能喝又能白话,一顿饭吃了俩小时,酒足饭饱,醉醺醺拉着石友三到了码头,一步跨上船,双手抱拳:“汉章兄,后会有期。”

石友三从他的眼神中看出这老小子没醉,全是装的,心说“坏菜”。

此时,汽笛一声,小火轮突突突,推波逐浪,渐行渐远。船到下关码头,陈调元就命令司机直奔三元巷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向蒋介石报告石部有异动。

蒋介石强作镇静,说:“少安毋躁,静观待变。”其实,南京城内并没有部队。

当晚,石友三一不做二不休,哗变,宣布起兵反蒋。

第二天一早,石友三的炮兵在江干一字排开,咚咚咚,对着对岸便一通乱轰。眼见下关一带,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石友三命令便衣队过江,在挹江门一带开枪、放火,制造混乱,一时间枪声响成一片。

蒋介石真慌了神,一想到石友三过江,来个瓮中捉鳖,不由后脊背发凉,急命备车,准备逃跑。幸亏中央军校教育长张治中唱了一出“空城计”,令军校新生操枪列队,从军校后门出地堡城,顺城墙进朝阳门,排着整齐的队伍,在闹市区转一圈,每半小时发出一队,造成有很多队伍在城内布防的假象,整整一天没消停,把军校生累得如同傻狗一般。

这就叫狗掐狼——两怕,石友三得知南京城内源源不断地来了勤王兵马,头上的汗就流下来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再被老蒋包了饺子,那才叫偷鸡不成蚀把米。于是立即传令撤退,顺带掳走了浦口车站的客货车皮四五百节、机车二十余台,一口气撤到蚌埠。部队在滁县、临淮关一带遭遇中央军五十六师的阻击,在战斗中,对方一颗子弹打来,从我爹头皮上擦过,鲜血直流,如果往下一点,这个故事就没了。还好离阎王爷还远,伤愈后头上留下一道沟。石友三一直退到河南新乡、彰德,派人与东北军张学良联系,表示输诚,归入帐下。张学良也是出家人不爱财——多多益善,便代石友三向蒋介石请罪、要粮饷、请名义。蒋介石答应了张学良的要求,这样石友三才坐稳了马鞍桥。

我问过我爹,石友三是像大将军一样,骑在马上指挥作战吗?我爹笑了,都是我们卫士班用担架抬着他,八个人轮流抬。

乖乖隆滴咚,韭菜炒大葱,还带这样的啊。

我爹在石友三的帐下,鞍前马后,又是石部的军校出身,很快升为排长,去基层带兵。他太想出人头地了,总是把自己的一排人弄齐整,披星戴月,摸爬滚打,无论出操、刺枪、打野外、挖战壕,总想争第一超过别的排。带兵训练,又用自己受过的方法对待士兵,只苦了他的弟兄们,凑合事儿的,绝捞不着好。我爹在操场上只要发现士兵不卖力,张口就骂:“你个鳖孙,皮又痒了不是!”抬手就是一巴掌,接着踢几脚,遇上刺儿头,按翻了直接扁担招呼,被罚者当着全排的面,被人摁住,扁担上下翻飞,哭爹喊娘,一个劲儿求饶。但这套绝对不是我爹发明的。

说起军中打屁股,延续的是冯玉祥西北军的老传统。

冯玉祥要提拔哪个人,就先揍一顿军棍,被打者哭爹喊娘莫名其妙,袍泽们则来道喜,原来是提拔之前的杀威棒,几天后,屁股上的伤还没好利落,果然官升一级。说明那时旧军阀的队伍中这种惩罚极为普遍。

我爹除了会使扁担责罚外,兜里也经常装着一把落花生仁,表现好的发几粒犒赏一下。这样一来,将手下几十号人管得服服帖帖,被称为教兵有方。在全营比赛时,小王排长训练有素,无论射击、劈刺、投弹、会操、打野外都是第一名。王排就是王牌,不是吹的。当时,我爹才17岁。

1930年春,新军阀混战演化成中原大战。石友三又倒戈了,再次与冯玉祥、阎锡山联手,被讨蒋军总司令阎锡山任命为第四方面军总指挥。我爹不管敌人是谁,当官的叫打谁就打谁。

第四方面军从兰封东坝头渡口过黄河参加作战,当面驻防的正是蒋军陈调元部,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下子把陈大傻子的总预备队打了个七零八落。8月上旬,阎、冯部队在陇海线发动总攻,得知蒋介石在柳河督战,石友三乐坏了,命我爹等组成突击队,斜刺里打开一缺口,乘势深入到曹庄寨。曹庄寨距离柳河车站只30里,一口气就能活捉蒋介石。

不料,老蒋命不该绝,一声霹雷闪电,天降暴雨,水深尺许,当兵的都淋成落汤鸡,加上友军又未协同进攻,陈大傻子再次拍马赶到,挡住去路,石友三的几万人就垮了,残部窜往河北邯郸。这时,蒋介石派张群去关外沈阳收买了张学良,东北军进关,战胜阎冯反蒋军。石友三再次跪倒在张学良门下。

1931年7月,听说张学良得了伤寒病,在北平住了协和医院。时机又来了,石友三在河北顺德倒戈,发出“讨张”通电,进占石家庄。所部在保定、望都之线与东北军于学忠部激战,互有胜败。没想到蒋介石中央军一、二、三师从河南奔袭石友三后路,两下夹攻,石部土崩瓦解。我爹在河北辛集举着枪成为俘虏,被迫参加中央军顾祝同第二师,当传令兵。该部开往郑州、许昌、鄢陵待命,又开往湖南醴陵一带,准备去围剿江西的“朱毛”红军。因徐向前在鄂豫皖很厉害,第二师调到潢川、信阳等地,准备去大别山打红四方面军。

在中央军里我爹完全吃瘪,他那套练兵法施展不开,加上又是俘虏身份,被吴语系的军官骂成“小兵辣子”。中央军不揍屁股,惩罚以骑马蹲裆式为主,双手举枪,一蹲就是半天,搞得闪腰岔气,这还罢了,更要命的是中央军与石友三部队不一样,在石部只要能拼命打仗就能够当官,中央军讲究穿“黄马褂”戴“绿帽子”,排长以上,都是黄埔军校分来的,这叫穿“黄马褂”,如果再能戴上一顶“绿帽子”,即陆军大学出来的,才能升官发财、飞黄腾达。我爹知道升职是寡妇生儿子没指望了,再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跟红军打仗更是不要命了,把自己的小命搭上,冤不冤啊?开小差吧。但开小差被抓住搞不好要吃枪子的,要等时机。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轮到我爹站岗时他便扔枪撒丫子了,顺着铁轨爬进李家寨车站,扒上往北的火车。车轮滚滚,在凄风冷雨中,差点没冻死,和难民挤在一起,终于挨到了郑州,折回开封。

上世纪80年代初,我爹在河南电视台第一部单本电视剧《红军洞》里演一个老中医,剧组就在李家寨部队营房里住了个把月。也算巧合吧。